首页 > 范文大全 > 正文

关于沈方诗《寄邹汉明》的九条注解

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关于沈方诗《寄邹汉明》的九条注解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注解

稍具写作经验的人都明白,诗,第一行最难落笔。

“跟你打电话时……”是太平常的一个句子,接着,“……我在医院,”也无非交代诗人所在的一个地方。但两句家常话搭在一起,出来的是一种无奈。这样的开头,似乎写诗的人早早地已经准备好,这回要跟听诗的那个人好好儿地聊一些事了。这是老友间常用的一种语调――实诚的,信任的,也必定是私密的。

这一行很重要。这一行的声音很低。沈方诗的声音都不高,他从来就不是一个高音的诗人;他最多是一个男中音。通常的情况下,他更愿意是一个低音诗人――总是用低音压倒所有在场的高音。

第一行形成了一个方向。这是一个讲述的方向。接下来,所有的话语都要指向那里。那里,很快就越过了“医院”这个意象。

那里是车站――这首诗搁下骨架的一个当代的现场。无须折柳,无须亭阁楼台,无须劝君更尽一杯酒,这是同类型的新诗与古诗的区别。

这里,是一个活生生的、没有任何诗意的现场。

注解二

就近的十年里,朋友中,藉由诗,与我保持了密切关系的,大抵沈方兄一人而已。

沈兄属于较早的有车一族。在我自驾出游之前,正好有十年的时间,我去湖州,必先电话他,告之我到湖州的大致时间。

湖州的汽车站早先在市区,现在搬到了老远八只脚的郊区。早先在市区的时候,沈兄总开车来接我,现在,搬到那么远的郊区了,接到我电话,他似乎更没有理由不来接。而事实上,他会立即放下手头的活,驱动他那辆蓝色的小别克(现在是一辆蓝色的小宝马),不徐不疾,含着一支硬壳利群烟,正从某个方向赶来。

等到我大巴车上一摇一摆下来,他手指头夹着的烟也快烧着过滤嘴了。他背着一个包,另一只手里早就抽出了又一根烟――他在车站外等候多时。忽然,远远地,目光很自然地逮到了一个头顶帽子的人――再后来,瞅着一个戴帽子、下巴上还留了一簇胡须的――不用说,就是鄙人了。

也有我等他的时候,电话过去或者他打来,声音平缓,一口湖州官话,要我原地稍等。他是怕我等得心焦,先告我一声。自己多半因事耽搁,这会儿正在半路上。

注解三

其实,这些年,对于我这位老友,生活未必称心如意。有好几年,每到年脚边,他的手机总关着,人也不知了去向。这大概是诗歌之外的一种自动的消隐。个中的滋味,非同道中人,无由领会。我当然不便多说。

现在好转了,过年,不必关手机了,但有一些杂务,仍需他处理。现在他的烦恼多半转移到日常家事上了。说白了吧,他们夫妇双方各有一位老人瘫倒在床。长年累月的卧病,最需要人照顾。老人病势危急的时候,他得拿主意。一时三刻,他还真离不得身的。好在沈兄是一个极善于处理事情的人。

总体上他是一个平和的人。但,有时候也会抱怨。他告诉我,半夜三更,最恨愣头青喝醉了酒打电话来,听到手机铃响,心惊肉跳。这话我懂,他人未必懂,而醉酒的青年是无须懂的。他们年轻,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他们当然还没有这种体会。如要有所体会,不妨读一读这两节诗:

跟你打电话时,

我在医院,

环顾输液大厅,

等候区,药物接收区,

注射台一号,二号,

一个男人浑身发抖,

小孩哭闹。

对付身体的病痛,

人类啊也有一个体系。

现在我回到家,

脱掉外衣,赤脚,

凌晨一点了,

口燥唇干,不能入眠。

微博上数天不见,

同样如隔三秋,

无论何所见,何所闻,

好像并不重要,

我们都有自身的负荷。

中年以后,诗就是这样慢慢地开始及物了。这正应了佛罗斯特的一句话:“真正的作诗之道,总是从虚多于实到实多于虚。”你看,这里,那一句话还是虚头虚脑而不敲钉折脚的。我们年轻时哪想到,随时间而来的,不是智慧的及物,居然是这样一种药物的及物。但不怕,总之,中年及物、接地气了。而这种所谓诗的及物性,正是托了中年“自身的负荷”之“福”的缘故。

注解四

接下来,诗中出现了一顶帽子。帽子的历史有点长了,但我戴帽子的历史不算太长,也就是近十年之内的事吧。我的帽子起初是伊甸给我网购的,蒙他赠我几顶,如同授勋。后来,渐渐地戴上,习惯了。伊甸、我,还有柯平,都头戴一顶有着长长帽檐的帽子。唯有伊甸的帽子好像最讲究,我的最不讲究。三人还时有聚一起的机会,正可谓帽头耸峙。帽子因此成了诗人的专利。其实,我们各人各有一部戴帽史。即如我的戴帽,是中年以后,头生二毛,遮掩而已。沈兄是明白人,明白三顶帽子的形状、色调和品牌。沈兄将我的帽子写进诗里,在我看来,他是在给一类人做标签,如同给一类事物命名。这是一个诗人的权利,剥夺不了的。

破帽遮颜,是内心尚有羞愧,不得已而为之;而躲进小楼,则是主动从人世的撤离。这几年,看惯了各种吵闹、炒作以及等而下之的吵架,遮颜以及躲,固然是自尊,也是自爱,都是必要和必须的。这一点上,我们有共识。

考之于吾国,戴帽是一个政治术语。先是一种耻辱,后是一种荣耀。如我的老师沈泽宜的戴帽史。我的戴帽,注定与此无关。我只遮颜,或许源于一种内心的怯懦,或许,确有一种自标清高的意思在,姑妄言之姑听之。

注解五

我最近一次坐大巴车去湖州,是2013年的中秋节。柯平约了商略和我、沈方四人会面,此次聚会,是柯平操办的。后来,苏州的马鸣谦知道了,也驱车赶来。五人于老湖州江之汇赵孟\老宅旧址聚会。在一家湖州人开的小酒馆便餐,照例是酱爆螺蛳、炒猪肝……可惜柯平已经不喝酒。我大概只喝了一瓶啤酒。此时月满中天,中秋夜话,隔墙有赵子昂的耳朵听着,真是极妙的画面。鸥波亭上,柯平端出月饼,众人边吃月饼边赏月,品茗,抽烟。难得五人多嗜烟,也大抵多年未有的赏心乐事。

我这一次到湖州,除了朋友间的聚会,另有一个愿望,是要去湖州市中心医院看一看因直肠癌复发住院的沈泽宜老师。沈先生是我的大学老师,难得毕业二十五年,还一直保持着联系。也难得沈先生入院后打来电话,告诉我他的近况。他希望我去看看他。

这一次,没告诉沈兄到站时间。我直接打车去了市中心的医院。上楼,偏沈先生不在病房。电话打通了,没人接。后来知道,他干女婿接他回家过中秋节了。能够回家,说明沈先生病情不危急。一念至此,心下稍慰。

第二天,也就是我们五人鸥波亭夜话之后的次日,一早,我买了一束香水百合,带去看望八十二岁的沈先生。

上楼,一时找不见病房,来回了好几次。忽然,沈先生叫我“汉明……”,声音微弱。进门,见沈先生穿着病号衣服在挂盐水。我将花束放在他右手边的凳子上,突然,空荡荡的病房里就有了生机,原先的灰色调因一束花的加入而有了改变。沈先生躺在床上,吊着盐水,他开始讲他的病情。讲着讲着,忽然跟我说,很想抽一支烟,已经两个月零三天没有抽烟了。说完,做了一个抽烟的手势,还很天真地一笑。沈先生这样子的笑我太熟悉了,是很好玩很顽皮的一笑。我是否递给他烟了,不记得了,但我一直记得我的顽皮。我凑到他的耳朵边,问他“想女人吗”?沈先生答:“想!”声音很响亮,“那是生命中的……”师徒两人如此对话,大概不多见。这些,回来都如实写入了我的一首诗中。

沈先生念念不忘《远方诗刊》,他还要继续出刊,要我支持。我说你找伊甸啊。我这是表明我的态度。沈先生还有一个想法,他很想出沈泽宜文集。并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可以出六本,文集可以保存得长久一些。因为这个对话,有点严肃,我出来的时候,沈先生伸出手来,连着握了两次,很有点吃重。他交代的这两个事,我都有所腹诽。回到旅店,说给大家听,柯平叹了一句(此处省略十七字),旁观者到底是清醒的。

以上这些事,发生在沈兄送我至车站前的上半天里。沈方诗未记。我把这一段看成是此诗所留的一段飞白。飞白不是空白,不是可有可无的。

注解六

从沈先生病房出来,快至午饭时间了。沈兄开车来接,载上柯平后,三人找一面馆吃鳝片面。餐毕,沈兄送我去汽车站。我买到的是三点三十五分到嘉兴的大巴。至少还有一个小时呢。按理,送我到站,沈兄即可回返,但他不,他是考虑到落下我一个人在车站候车的孤单。他还要陪我说说话,而我们两个也确有说不完的话。于是,两人步行到车站外一个很大的花坛边,坐下,摸出香烟,继续抽,继续聊。也正是这个时候,我的回忆开始接续上沈方这首赠诗的内容了――

你回嘉兴时,

我送你到车站,

坐在广场上聊天,候车,

聊读书,聊今年写了几首诗,

聊按揭贷款,

聊你乡下患白血病的侄儿,

你想援助医药费。

还记得诗的开头,是沈兄在医院数落他自己“自身的负荷”。至此,轮到数落我的“自身的负荷”了。

是的,这几年,除了为稻粱谋,给地方写写文史贴补家用,诗,我一直在写,数量还很不少;是的,我的按揭贷款正在到期,也很快有一个出头之日。但,“乡下患白血病的侄儿”,确是一个新的麻烦。这个侄儿,严格地说,是我姨妈的孙子,判定是我的侄儿也没错。也就是这一年的3月31日,乌镇的姨妈电话来,告诉我孙子发高烧,乌镇医院化验结果不好,要去更大的医院看病,说最起码要到嘉兴二院。一边说,一边哭。我说,赶紧来嘉兴二院吧,二院我比较熟悉。二院一看病情,不行,得直接去上海儿童中心医院。姨妈不识字,孩子的爹妈都是哑巴,不管用,事情就这样摊上了我。我赶紧送十三岁的这位侄儿去上海。几天后,化验单出来,医生没敢跟我姨妈讲,而是直接电话我,跟我讲。非常不幸,这孩子患的是比白血病还厉害的MDS,理论上是白血病的前兆,发展下去才是白血病,这个病,除了骨髓移植,没有其他办法。这一切,我都没跟姨妈讲。

也因此,这一年,我有了一个小小的念想,我要将这一年所得的稿酬,全部捐赠给这位不幸的小侄儿。于是,我破天荒地参加了一次本省的诗歌比赛,得了两千元钱。后来,又积累了三千……我都给了我姨妈。很遗憾,没到一年,小家伙就去世了。得知消息的那一天,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诗中一句“你想援助医药费”,说说容易,做起来实难。中国人看大病,很少有家庭承担得了,何况我这么一个吃死工资的,所谓援助,惭愧,尽一份心意而已。

注解七

这首《寄邹汉明》连同其他十一首诗,以《沈方近作》为题首发于育邦兄主编的《青春》杂志2014年第10期。主持这一诗歌栏目的诗人朵渔有一个编后记云:

沈方的诗娓娓道来,无论感怀还是寄赠,都只为二三素心人听。他可以心通古人,但诗却生发在个人际遇里,是所谓为人生的写作。哀而不伤,怒而不怨,貌似狷,实为狂。

就凭朵渔兄的这末六个字,他也该算在沈兄的这二三素心人里头的。“素心人”一语,出自陶渊明诗《移居二首》:“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有意思的是,陶公诗,正是前几年沈方努力的一个方向。陶诗的平淡至味,大抵给了他一种营养。

沈兄这两三年的诗写,可以狷,可以狂,但他只是一味地诚恳。能够把中年的大好头颅低到一个句子里去的诗人是不多见的。这样的诗人,这样的诗,一旦低下头来,你们还有什么可以骄傲的。

注解八

商略曾说,沈兄宅心仁厚。确是知人之论。我们几个,这些年所写的诗都不算少,若论语调的诚恳,平淡而至味,无人能出沈兄其右。

语调,是一名诗人发出的声音的标签,它比一只帽子更醒目,因语调须得经由诗人的心灵;而帽子,顶头上就是了。

这一首诗,长达五十一行。这不是一首做出来的诗。这是一首以低沉的语调说出来的诗。是老友间面对面的促膝谈心。是生活之诗,看似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看似无心,实则巨眼深心,而且都入了心。说者声音之低沉、紧密,听者不仅以耳朵,也以眼,以一颗波光粼粼的魂灵――是都触及了各自的秘密了。两人间的对话,一晃十年了,不须玄妙卖关,更无须高分贝。

仍旧想到了佛罗斯特:“只用眼睛的读者是没有文化的读者。”读诗,仅仅依凭一双眼睛是不够的,哪怕你睁得足够的大。

诗的妙处无非一碟家常,一个炒菜,一个吃菜。

读诗,还需要舌头的加入。

还需要耳朵的分辨。

五十一行长长短短,从头到尾,无一不诚恳,无一不家常,难得。

注解九

诗的最后,出现了“闹市”一语,毫无疑问,这是我们时代的一个隐喻。

也正是在一个闹哄哄的集市里,我作为这首诗的受者,某一天,“闻所闻而往,见所见而还”。这是诗厕身在市场经济时代的尴尬,也是身为一名诗人的尴尬。这一句同样是隐喻。既是隐喻,我这里就先不去说破它了。

汉儒董仲舒有云:诗无达诂。如此,我也不必费力去注解诗了。

懂,是缘分,不懂,是另一种缘分。

附录:

寄邹汉明

诗/沈方

跟你打电话时,

我在医院,

环顾输液大厅,

等候区,药物接收区,

注射台一号,二号,

一个男人浑身发抖,

小孩哭闹。

对付身体的病痛,

人类啊也有一个体系。

现在我回到家,

脱掉外衣,赤脚,

凌晨一点了,

口燥唇干,不能入眠。

微博上数天不见,

同样如隔三秋,

无论何所见,何所闻,

好像并不重要,

我们都有自身的负荷。

上次你来,

我去车站接你,

在候车厅外抽完一根烟,

人群中见你头戴帽子,

我踮脚招手,

见面第一句话就说,

先看见帽子了。

不理解,

你为何喜欢帽子,

为何要头戴帽子思考问题,

但今天我理解了,

词典里,“破帽遮颜过闹市”,

已有新的解释。

我没有帽子,

常常“躲进小楼成一统”,

而冬夏与春秋,

却不敢不管,

炎夏赤膊,寒冬穿棉衣,

春秋则“花开花落两由之”。

你回嘉兴时,

我送你到车站,

坐在广场上聊天,候车,

聊读书,聊今年写了几首诗,

聊按揭贷款,

聊你乡下患白血病的侄儿,

你想援助医药费。

当你在光阴里穿越闹市,

闻所闻而往,见所见而还,

即使六百年时间,

也不过是一部帽子的野史,

别人或许不知,

或许不理解,而你一定理解,

我相信你会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