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了,雉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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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久违了的昆剧《连环记》，由北昆优秀青年演员张贝勒主演吕布，日前在上海天蟾逸夫舞台首演。观剧后我激动万分，浮想联翩。该剧是昆剧的传统保留剧目，然而让人不解的是，它从未曾在当今戏曲舞台上亮过相。当年昆剧《连环记》是传字辈中周传瑛老师的看家戏，演出曾引起轰动，京剧艺术家关肃霜观后，情不自禁地来到后台拜访周先生，两人因此结识，此后还经常一起交流切磋，留下了一段历史佳话。

上世纪80年代上昆曾排演过全本《连环记》，由蔡正仁主演吕布，从蔡正仁口中得知，由于他“武”的基本功不到位，演后有人说：“这吕布是尿布！”，他也无能为力。事隔三十余年，他的学生张贝勒挑起了重担。更加幸运的是，周传瑛的长子周世瑞通过自己舞台导演、教学总结的经验以及父亲的传授，编著了《周传瑛身段谱》，以精确、精准的方式记录、传承着昆剧雉尾生高难度的经典骨子老戏。张贝勒幸运地得到了周世瑞老师的亲传，正可谓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领略了昆剧艺术的魅力，也让我们在数十年之后再次享受到了高层次的艺术审美。

昆剧行当分为生、旦、净、末、丑。生行中又分为：1.官生（有大小之分），如《长生殿》中的唐明皇，《铁冠图》中的崇祯皇帝等为大官生，又如《贩马记》中的赵宠，《望乡》中的李陵等为小官生。2.巾生，如《牡丹亭》中的柳梦梅，《玉簪记》中的潘必正，《亭会》《乔醋》等是巾生最多的戏。3.雉尾生，也是翎子生，如《连环记》中的吕布，《白兔记》中的咬脐郎，还有《西川图》中的周瑜（已失传）。4.穷生，也称之为鞋皮生，如《评雪辨踪》中的吕蒙正，《绣襦记》中的郑元和等。昆剧中原来并无所谓武生、武小生家门，不管你是哪一位门生，也不管你是生、旦、净、末、丑哪一家，都是要文武兼备的。但由于各种历史原因，从昆剧衰落后，武戏这方面在昆剧中没有得到应有的传承和发展。至于后来，像王芝泉成为昆剧武旦皇后，林为林成为昆剧大武生，谷好好成为刀马旦之秀，都是靠自己勤奋钻研，吸收京剧、婺剧、杂技等的好东西，化为我用，终于得到了广大观众与专家的认可――这都是建国后昆剧武戏行当发展的成果。但生行中的雉尾生却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来传承、突破与树立旗帜，实为憾事。如今张贝勒以雉尾生应工扮演吕布，将全本《连环记》重现舞台，这是周传瑛家两代人心血的凝聚，远隔数十载重见希望。

此次观演的《连环记》由《起布》《小宴》《梳妆》《掷戟》《诛卓》五折折子戏串演，因是张贝勒的个人专场，删去了《拜月》与《大宴》，因此从全剧的文本来讲是不完整的，但从个人专场传承的角度来讲是非常有价值的。全剧展现了雉尾生载歌载舞的表演样式和文武兼备的基本功。雉尾生是头戴有雉尾的紫金冠，有一套专门耍雉尾功夫的小生行当。雉尾生平常人说雉鸡毛，所以在昆剧中又俗称“鸡毛生”，雉尾亦称为翎子，故有些剧种（包括昆剧）也称为“翎子生”。一般表现的人物都是英雄好汉，武艺高强之人物，一对翎子是塑造人物的基本手段。在表演中有单手掏翎子，双手掏翎子，或左手掏右翎子，右手掏左翎子，单手掏双翎子，双手交叉掏翎子等几十个不同的技巧动作，要求稳、准、脆。因为看不到头上的翎子，完全靠熟练的感觉来完成，因此必须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刻苦并反复地练习，才能达到最高的审美要求。我在为浙江昆剧团排演的《大将军韩信》中，就要求林为林在上半场的韩信以昆剧雉尾生来处理，第三场《祸起》，有人告密韩信谋反，刘邦兵临城下，广武君给韩信两条路选，一是趁目前兵强马壮即刻反，二是将钟离魅的人头献出。两位将军跪逼韩信快作决断。韩信在情感挣扎中颤抖翎子，手舞水袖，脚下蹉步，翎子由上往下抖动至地下，然后双手掏翎子亮相起唱。这段雉尾生的翎子身段表演把韩信此时此刻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得到了观众热烈的掌声，证明了雉尾生表演技巧手段的张力。

张贝勒在6年之前拜蔡正仁为师，由于当时他的嗓子和长相天赋条件不理想，蔡老师并不看好他，但他却按照蔡老师的要求，刻苦训练，拼命喊嗓，终于把嗓子练出来了，唱的味儿真像正仁兄，奇迹般地超越了一般同学。他的大官生《闻铃》《迎像哭像》上演后也得到了所有观众与行内同仁的认可。在《连环记》吕布的塑造中，张贝勒综合了俞家的唱法和周家雉尾生的表演规范，很好地弥补了俞家武功底子之不足，同时又填补了周家嗓子差的缺陷，使吕布能文能武，文武兼备的特长格外显著。在第一折《起布》中，出场先由双翎子咬在口中背身，然后抬腿走到九龙口转身抖靠亮相――展现了吕布英俊、狂傲、武艺盖世的形象。与一般的大将军出征前的起霸不一样，故名《起布》。整个身段动作以翎子来带动靠旗的变化，每一个掏翎子动作都在节奏中完成。动中有静，而在静中又展现出脆劲。张贝勒的腿功也相当了得，每一腿都踢到盔帽处，刚劲有力，脚底下相当稳健，可见功力不浅。在出征行军路上有一段【泣颜回】的曲牌，昆剧也称同场曲的合唱，龙套在后区流动，吕布在前区载歌载舞地边唱边舞，做出单掏翎子、双掏翎子、单手掏双翎等高难动作。他满宫满调地在节奏中完成，展现了大将军出征路上百战百胜的英雄气概，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在京剧中此曲牌只听伴奏不见场面人唱，这就是京、昆剧种对同场曲牌的要求不一样的地方。

在第三折《梳妆》中运用了【懒画眉】 【二犯朝天子】两个曲牌，在第四折《S戟》中运用了【锁南枝】 【红衲袄】和干念【扑灯蛾】来完成人物的表演。这几个曲子都是南曲，南曲的特点是委婉、柔情，慢的三眼板式，雉尾生的唱法与官生、巾生的唱法完全不一样，虽然是文戏，但是吕布这人物必须文戏武唱，慢三眼的过板和延长的音符，必须用身段动作和气息来填满情绪，把吕布此时此刻的嫉妒、吃醋、焦虑不安、急切的心情呈现出来。手拿画戟边唱边舞，每一板一眼唱腔中都要求有动作，根据人物唱词内容的节奏，把头上的翎子左掏、右掏连贯一体，这就是昆剧雉尾生的特点。其他剧种也有此剧，如晋剧、婺剧等，他们的翎子表演更夸张，专门有表演耍翎子技巧的地方，但是单耍不唱，而昆剧的翎子功必须是载歌载舞的同步展现，区别就在于此。《掷戟》一折中的干念【扑灯蛾】是吕布与董卓两人对峙冲撞的高潮戏，整个对念板声不停，在混曲牌子中完成表演，既激烈又有画面造型呈现，可算昆剧雉尾生的表演特点之一。

张贝勒对于昆剧《连环记》中吕布形象的塑造，让我更深入了解了昆剧生行中雉尾生的表演技巧的特点和唱、念、做的基本功的难度――尤其是文戏武唱要求之严格非其他剧种可比，也让我们在思考中领略了雉尾生舞台表演之美。更让人感动的是，以张贝勒为首的这支队伍，都是90后的青年，他们是自筹资金来做的这次演出，为了完成雉尾生的传承，在上海联合了各方力量进行创排，终于在3月11日，《连环记》在天蟾逸夫舞台首演成功。祝愿张贝勒在昆剧生行中的艺术传承与创造之路越走越广，把官生、巾生、雉尾生、穷生的所有行当的骨子老戏都学到手，并能化为自己的表演特色，成为昆剧生行中比较全面的佼佼者，不辜负老师们和所有观众的期望。从此，昆剧雉尾生不再久违。

最后用张贝勒团队这次“万里巡行，雅音新赏”的一段话作为结尾： 从春天开始，我们一起做昆曲。怀虔诚之心，从静默的零出发。途经千山万水，终将抵达舞台。 （摄影： 吕华锋、赵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