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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方法论问题:以王小波小说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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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方法主要是技术问题,操作问题,但也是涉及到小说观念、作家意图和作家的思想深度,涉及到作家观察和表达事物的角度与方式问题,它不是一个纯技术性的问题。凡具有原创力的作家,一个标志就是他有自己的方法。正是这方法玉成了作家区别于他人的个性和特色。如托尔斯泰作品的陌生化,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复调、灵魂辩证法。如福楼拜用客观化目光描写笔下的事物,普鲁斯特用慢镜头追忆逝去的时光。蒲松龄的魔幻现实主义,曹雪芹神话现实主义和百科全书般的综合能力也是他们得以独步千古的秘密武器。当今的文坛不大讲原创性了,不大重视形式了,但我以为,一本小说有一个恰切的甚至是新颖的形式仍然是十分重要的。小说作家从方法论角度对自己的小说操作做一些反思,甚而形成自己独到的方法仍然是重要的。

这是我最近读王小波《怀疑三部曲》所想到的。《怀疑三部曲》包括三部长篇小说:《寻找无双》、《革命时期的爱情》,《红拂夜奔》。王小波在总序里说到他的三大基本假设,“第一个假设是;凡人都热爱智慧一一因为我自己就热爱智慧,虽然这可能是因为我很低能。所谓智慧,我指的是一种理性思维时的快乐。当然,人有贤愚之分,但一个人认为思维是快乐的,那他就可以说是热爱智慧的。我现在对这一点甚为怀疑,不是怀疑自己,而是怀疑每个人都热爱智慧。我写《寻找无双》时,心里总是在想这个问题。第二个假设是凡人都热爱异性……但是这一点现在看来甚为可疑。我写《革命时期的爱情》时,这个念头总在我心间徘徊不去。第三个假设是凡人都喜欢有趣。……有趣是一个开放的空间,一直伸向未知领域,无趣是个封闭的空间,其中的一切我们全部耳熟能详。《红拂夜奔》谈的是这一点。现在我承认很多人是根本不喜欢有趣的。”

《寻找无双》说的是唐朝建元年间,一个叫王仙客的年轻人去长安市宣阳坊寻找表妹无双要娶她做老婆的故事。无双的模样他记不清了,王仙客和无双曾在宣阳坊一座用作道观的空房子住过,宣阳坊官吏王安、孙老板、侯老板、罗老板这些当年的邻居忘记了他也忘记了无双。罗老板等人说到二十年前鱼玄机在这里住过,不过鱼玄机早已死了。王仙客住在宣阳坊一家客栈里,弄个望远镜观察那个空院子。他对鱼玄机入了迷,找刽子手打听鱼玄机死时为啥骂,还到监狱厨房买了一份囚粮,忽又想起无双,做梦却梦见鱼玄机。他想起来鱼的使女叫彩萍,而无双的使女也叫彩萍,便找彩萍。长安市有六千个彩萍,找了一百多个都不是。人们的传言让王仙客怀疑是自己在牢里了鱼玄机过后又忘了。王仙客被撵走,去了宣阳坊,以拉皮条为生,遇一,摆好姿势他却无动于衷,忽然想她就是彩萍。回忆当年无双听说他家伙太大,逼使女彩萍先与他试水。便与彩萍回宣阳坊寻找无双。彩萍似乎就是无双,比较,宣阳坊的人既喜欢又反感。罗老板等人想揭发这个假无双。罗老板回想三年前政府车裂附逆分子,无双被捆在木桩上拍卖。又说无双病死了。王仙客请客讨无双消息,拿出大刀要割罗老板小脑袋,罗老板这才想起无双“去了掖庭宫”,是个宫女习礼的地方。他从身上扯出当年无双托他赠送给王仙客的汗巾。王仙客继续寻找无双。这已成为他的终身事业。小说最后一句话是:“我估计王仙客找不到无双。”

李银河认为《寻找无双》写的是人们选择性记忆病,人们只愿意记住他们愿意记住的,遗忘了不愿意记住的。王小波说他写这篇小说是怀疑每个人都热爱智慧。其实王小波的小说较为混沌,非单一主题,《寻找无双》就写了人们肮脏的心理、卑下的人格、猪狗般的生活,写了人与人之间的无情和敌意,写了人们非同党即奸党的思维方式,也写到了皇权的专制、残酷和腐败。如果说王小波小说有中心意图的话,他的小说是对权力和欲望的嘲弄,嘲弄中还有点儿自得其乐。

王小波的人物皆取俯视角度。作者俯视笔下所有人物包括小说叙述者“我”。他的人物是所谓的愚偶,一个个愣愣怔怔二二乎乎,似乎是精神痴呆症患者,有的简直是疯子。王小波更在意人物卑劣的一面,动物性的一面,吃喝拉撒性这些东西・这些人物浑浑噩噩,荒唐,窝囊,卑俗,丑陋,令人恶心。王仙客寻找无双要与之结婚,这种行为无可厚非,但他的所作所为一点儿也不令人感动和尊重。《红拂夜奔》中李靖设计长安城,求证毕达哥拉斯定理和费马大定理,将费马大定理写进春宫画小人书里,发明开平方机器,做出了很多轰轰烈烈的事,但他似乎是个无情的人,他与皇帝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谈不上忠与奸,对红拂和情人李二娘也是一种利用与被利用关系,谈不上爱。鱼玄机杀死使女主动投案自首,坐牢里长了阴虱,受刑时计较于自己的美丽与舒适,最后骂了一句操,也不会让读者同情。读者的感情立场既不会站在刽子手一边,也不会站在鱼玄机一边。作者一点儿也不煽情。李靖而死,红拂说她也不想活了,便办理殉夫手续。申请非正常死亡指标,需刑部衙门批准,刑部权衡之后给了一个上吊指标。然后是礼部手续,礼部认为这季度殉夫的不少,社会风气趋于悲观,让红拂起码要等到下一季度。在礼部填表时,红拂在殉节动机一栏填上“觉得活着太麻烦”,显然不够进步,在人们的一再启发下改为“思念卫公”。其实红拂要求自杀的真正原因是李靖死后皇帝即任命她为贵妇联主任委员,她要主持会议,还要做大报告,觉得烦不胜烦,因此马上提出殉节申请。按照规矩,红拂上吊前还要注销各种注册、户籍、会员等等,还需绝食,净身,搭台子,受赐御宴等等,一系列程式之后,红拂登上绞刑架,仪态万方,看客如云。但宫中监督她_的魏老婆子让其命悬一线,一直在死,但老死不了。最后还没断气魏老婆子就剥下她的亵衣卖钱去了,红拂的尸体也不见了。

王小波的人物在人格倾向上与王朔、塞利纳、热内笔下的人物有些近似,在精神结梅上与堂吉诃德、阿Q、卡尔唯诺的树上的男爵柯西莫有些相近,在生存状态上与卡夫卡、贝克特笔下的人物相近,但又不是他们。王朔的人物还是正常的,无非有点冷嘲热讽罢了,堂吉诃德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阿Q、树上的子爵还是有感情的,还是想干些有意义的事情来,卡夫卡的人物比较干净,而且理性,贝克特的小说人物与王小波同样粘稠、滞重,但没有王小波人物的痴呆和癫狂。

其故事没有中心矛盾冲突,且有意截断时间流向,将故事肢解成碎片,像是中国画的散点透视,写哪在哪。次要人物也可以浓墨重彩,如鱼玄机之死耗费了大量笔墨。其叙述推进十分缓慢,几乎原地踏步,或者说是不断回到原点,重新出发。一个细节可以多次提及,反复描摹,可称之为细节化碎片化叙述。如第一段第一句:“建元年间,王仙客到长安城里找无双。”第二段第一句:“王仙客到宣阳坊找无双。”后来又有好多此类的开头:“王仙客到长安城去找无双那一年”,“王仙客找无双”,“王仙客去找无双时”,“王仙客到长安城里找无双”。“王仙客初来长安时”。“王仙客到长安城宣阳坊里 找无双”,“王仙客到宣阳坊里来时”,“王仙客到长安城里是要找无双的”,“我们知道,王仙客第一次到宣阳坊来找无双是一无所获”,“我们现在知道,王仙客在宣阳坊里找无双时,那里有各种各样的传闻”,等等。每一次重述都有所变化,上一次简单提及的,这一次有可能详细描摹,这样的叙述形成了变奏和回旋效果。这种方法显然是受到了杜拉斯《情人》的影响,也可以看出贝克特、格里叶、马尔克斯的影响,但比他们更极端了。

小说的叙述方向,可以是单向的,也可以是双向的多向的分岔的,几个方向在中间或最后交织起来,也可以是循环的,最后返回到原点。小说的叙述速度可以是快板,冲突激烈,悬念重重,故事向着最后的目标快速推进,也可以是慢板,故事缓慢推进,录像带慢放般的,甚至原地踏步。《寻找无双》属于后者。它似乎有一个最终目的,那就是找到无双,但这个目标总是被搁置起来,不能说它有明确的叙述方向,那就是找到无双,也不能说他的叙述方向是找不到无双。因为寻找无双只是一个幌子,一个虚假的叙述目的。卡夫卡的K进不了城堡,格非的《青黄》里青黄空缺,余华的《鲜血梅花》里找不到仇人,都暗含着一个存在主义式的哲学性命题,王小波似乎没有这样的追求。

大量的闲话也延宕着小说的叙述速度。与作品主线、作品主要人物有关或者无关的甚至与作品毫不相干的闲言碎语是作者叙述自由的表现。如王仙客列问题表,王仙客为解决困惑,“打算开一个平方根证明一下,偏巧选择了二来开平方,结果发现开起来无穷无尽,不但把手头的纸全做了算草,还把地板墙壁天花板全写满了。”“王仙客被撵出客栈之前,正手持一根竹竿,竹竿头上拴了一只毛笔,在天花板上写算式呢。据我所知,他是用麦克劳林级数开平方,已经算到了五千项。这一点现在看起来没有什么,用一台PC机就能做到,但是在当时可是一项了不得的科学成就。但是开客栈的孙老板不懂这些,只是破口大骂,说王仙客这疯子,把他的房子写脏了。其实王仙客并没金疯,思想还有逻辑:他想开尽了这个平方,验证了自己有运算能力,然后再演算先天妙数,算出自己是谁。这两件事做好之后,再决定是去找无双,还是找别的人,或者谁也不找了。”“据我所知,人在执笔演算时,可能有两种不同的目的。其一是想要解决某个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可能有结果,就是没算出来,害处也不大,因为可以下回再算,另一种是要证明自己聪明,这样演算永无结果,故而害处非常之大,在这种情况下,你不如找人来拍你马屁,说你很聪明,是个天才。人执笔写作也有两种目的,一种是告诉别人一些事,另一种让别人以为你非常甜蜜,非常乖。我个人写作总是前一种情形。假如遇到后一种情况,我绝不会浪费纸笔,而是找到那些需要马屁的人,当面去拍,这样效率比较高。王仙客就是因为犯了演算不当的错误,故而总算不出个头绪。因为本书在谈智慧的遭遇,所以提到这些不算题外之语。”这就是昆德拉所说的小说的智慧。昆德拉写接吻大大议论了一番,甲与乙接吻,乙与丙丙与丁丁再与甲接吻,甲嘴里的唾液和气味最后又回到了自己嘴里。《巨人传》中巴奴日到处向人讨教该不该结婚,大家讲了大段大段结婚与不结婚的道理,闲话的疯狂增殖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叙述的本来面目,使文本变质。这种议论不同于日常的那些乏味的理论、教条,是一种与小说或生活有紧密联系的想象性或反讽性的智慧的揭示和演绎。王小波在后记里说自己的小说是严肃文学,而严肃文学必须公平,作品可以艰涩,可以荒诞古怪,但在这些毛病背后必须隐藏了什么,以保证有诚意的读者最终会有所得。重要的是作者不能太笨,读者也不能太笨。中国的作者偏笨了些,我绝不至于太笨。”小说里这些怪异的闲话当然也证明着作者的智慧。

《寻找无双》不是纯正的第三人称也不是纯正的第一人称,是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混合起来的混合型人称叙述。小说的主体用第三人称,但叙述人“我”时不时出场,他似乎一直在场,即使不在场读者也能强烈地感觉到他。这个我是一个强势的我,他总要顺便抖搂出一点私货,甚至一堆私货。作者点明他叫王二,四十五岁,是一个医院的电气工程师,年轻时在山西插过队,现与一位姓孙的妇科大夫结了婚,结婚之初患过阳萎引起的精神病。上四中时单恋一个女教师,每晚将其作为对象。有时候他在小说里还直接拿人称说事。如《革命时期的爱情》第七节:“在这部小说开始的时候,我把自己称为王二,不动声色地开始讲述,讲到一个地方,不免就要改变口吻,用第一人称来讲述。”后面又说,“讲到了这里,我就不能把自己称做王二,这是因为当时有一种感觉,不用第一人称就不足以表述。”小说里这个王二时不时站出来说事。导引出许多现代观念和词语穿梭其中,如“上级让你被勒了几道以后死掉,你就得做那种打算,自己有别的打算都不对头。”如宣阳坊居委会主任王安问王仙客有证明文件吗,“王仙客就拿出山东博山府开的路引双手呈上,据说当年日本皇军检查中国人的良民证时,中国人就这样。”王仙客拦一个陌生人打听无双,“那人一言不发,脸上露出偾怒不满的神色,就像我前几天乘四十四路公共汽车到雅宝路碰到的一样。”还有鱼玄机每天晚上要开PARTY,皇帝派空降兵镇压群众等等。再如:“有个善良的人发明了用上等小牛皮制的,但是谁也不肯戴。因为当时熟皮子工艺不过关,所以那东西干瘪瘪像个风干了的小丝瓜。用时还要用带子拴在身上,不然就会掉下来。……但是要等到发明硫化橡胶,制出柔软的,起码要一千年,实在等不及。”有趣的是,这些无厘头语言行为破坏着作者建立起来的古代场景,但这古代场景仍觉可信。这样做的好处是打通了古代与现代的历史时空,历史与现实互相说明互相阐释,小说的空间更为宏阔,作者的表达可以天马行空,似乎有无限的自由。

王小波小说写的是现实,他对现实的批判内在而深刻,可他的’现实是极端化了的扭曲的现实。《寻找无双》充斥着荒诞的细节。如鱼玄机行贿,一个刽子手分少了,不让她双腿并住,只好两腿叉开,像挨操一样。三绞毙命,需要勒三次,少一次也不行。如写无双的闺秀训练,“比方说,每天早上盛装在闺房里笔直地坐五个小时,……与此同时还要吃上一肚子炒黄豆,喝几大杯凉水来练习憋屁。要做一个名门闺秀,就要有强健的括约肌。”王仙客为使用望远镜养兔子成灾。李靖证明费马大定理,虬髯公到日本当皇帝,都荒唐之极。王小波小说是一种全面的荒诞,由内到外,由细节到整体,由人物故事到语言。王小波的语调是反讽性的,有一点儿哲学逻辑学的味道。但王小波的小说是社会学的而非哲学和心理学的。整体上他不追求卡夫卡那样的抽象的哲学命题。

王小波的小说是有趣的。按他说是有智慧有性加上有趣。同时也是自由的(王小波小说让我重新理解了美是自由这个命题),打破小说常规的创造性的。他创造了自己的方法。但这种方法忌讳复制。读过《怀疑三部曲》再读《万寿寺》,我就觉得有些乏味。《万寿寺》写晚唐湘西节度使薛嵩与红线女的故事,写小说作者“我”得了失忆症重读他写的有关薛嵩的小说,将《怀疑三部曲》里的各种玩法又玩了一遍,尽管玩出了新的花样,但原来那种强烈的新鲜感已经打了折扣。

可以把王小波小说概括为无厘头小说。当然他比香港那些无厘头电影有着远为深刻的批判性。总之,王小波小说是东西方文化杂交出来的一个怪胎,他渊源有自,但又是独一无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