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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阉 鸡
胡姥姥属鸡，爱养鸡也会养鸡。别家的鸡容易染瘟疫，她家鸡不染瘟疫；别家的鸡六月三伏天不生蛋，她家的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生蛋。左邻右舍从县上的孵鸡房里买的鸡，十有八九养不活，她却能保证只只活得精精壮壮，公的打鸣，母的生蛋，各司其职。
胡姥姥养鸡成活率高，也没有什么诀窍，靠的就是有一只会带小鸡的阉公鸡。阉公鸡很漂亮，鹅黄的长啄，乌红的双翅，长长的脖子上披着锦缎似的绒毛，兼有公鸡之凶猛母鸡之温驯。
每年春日，暖融融的阳光照来照去，左邻右舍的鸡生了三十几个蛋后便赖在窝里不起来了。于是来胡姥姥家买蛋孵鸡的人络绎不绝。这时候，鸡蛋价格猛涨，胡姥姥家便财源广进，每天都有十来块钱的收入。
胡姥姥养鸡，是不容她家的母鸡孵儿的。一旦发现有母鸡恋窝，她就把它捉住，或在它鼻孔上插根鸡毛，或在它尾巴上绑杆小旗，风一吹，鸡毛和小旗摇啊摇，那鸡还敢恋在窝里孵儿养子？如有顽固不化的，她就在水桶里装上半桶水，把鸡按进桶里，用筛子罩住，鸡爬不下飞不起，两天以后，那母鸡就不敢做孵儿梦，乖乖地生蛋了。
母鸡不孵儿，仔鸡从哪里来? 胡姥姥家的仔鸡全都是从县里的孵鸡房里买的。每年入春，当村巷里出现第一声“卖小鸡”的吆喝，胡姥姥便提着竹篾篓子，篓子上搭着一块宝蓝青布出现在卖鸡人的面前，精挑细选二三十只小鸡提进屋里。点燃早已准备好的艾草把，把阉公鸡放进竹篓里，与小鸡一起在艾草烟上转悠。胡姥姥边转边说，“孵鸡婆、孵鸡婆，孵出儿来吃米坨”，转了一会，阉公鸡从竹篓里出来，便开始领着小鸡觅食了。
阉公鸡带小鸡经验十分丰富。它的翅膀大，看见天上有老鹰飞过，便大叫一声，张开翅膀，把小鸡揽在自己的怀里。它的嘴长而且锋利，有猫狗之类偷袭它的小鸡，就拍打着翅膀英勇无畏地冲上去与之决斗。在没有外敌入侵的时候，它便把小鸡带到水塘边、稻场上、屋角处放逐，它的两脚拼命地掀土，找出些蚯蚓、蛆虫，啄细之后，分给小鸡们食用。在阉公鸡的精心养护下，小鸡们茁壮成长。金秋十月，别家的小鸡羽翼尚未丰满，胡姥姥家的小鸡已经膘肥体壮，开始公的打鸣，母的生蛋了。
胡姥姥有个宝贝女儿，嫁在邻村。男人勤扒苦做，女人省吃俭用，一年里谷麦收的不少，只是喂鸡不发。从胡姥姥家捉大鸡死大鸡，捉小鸡死小鸡。自己借母鸡孵，不是鸡飞就是蛋损。偌大的一个鸡埘，长年累月地空着。全村人都笑她，说她属黄鼠狼，命上养不出鸡的。胡姥姥暗地里想，姑娘家妯娌几个，家家鸡鸭成群成串，鸡蛋鸭蛋吃不完卖不尽，而她这个养鸡能手的女儿却喂不出鸡来，她脸上自然无光。她咬着牙，就把自家那只心爱的阉公鸡送给了姑娘，而且传授了许多阉公鸡带小鸡的方子。
春天到了，姑娘村里许多家都在忙着找蛋孵小鸡了。姑娘有阉公鸡作后盾，自然也不慌张。精细的米、麦让阉公鸡吃不尽，不几时，那阉公鸡便是姿色大增，头上红冠朵朵，全身光亮油滑，翮翅和尾翅如刀箭般有力，走起路来头高腿直、飒爽英姿。姑娘高兴极了，觉得她家养鸡的命运将会发生历史性转变！
当村口传来第一声卖小鸡的吆喝，姑娘照着母亲的嘱咐，提了一个新编的竹篾篓子，上面盖了一块宝蓝青布出现在卖鸡人面前。她精精细细地挑选了三十来只小鸡，回到家里，点燃早已准备好的艾草，把阉公鸡和小鸡混合在一起，在艾草上旋转，口里念道：孵鸡婆，孵鸡婆，孵出儿来吃米坨。出人意料的是，阉公鸡从竹篾篓里出来后，并不留意足旁黄黄绿绿的小鸡，它翮翅一张，头伸脚起，如箭一般射出门外。
姑娘以为是在艾烟上转少了时间，吩咐丈夫将阉公鸡捉回来，又将艾草点燃，把阉公鸡和小鸡重新装进竹篓，继续边转边唱。姑娘嫌烟不大，要丈夫猛扇。丈夫大汗淋漓地扇着，浓烟飘满了屋子，夫妻俩被熏得眼泪鼻涕直流。丈夫制止说，别再转了，再转大鸡和小鸡全完了。
不再转了，姑娘把阉公鸡放出来，还是同第一次一样，不留意脚下黄黄绿绿的小鸡，它翮翅一张，头伸脚起，如箭一般射出了门外。
姑娘失望极了，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小鸡不停地叫着，叫得她心烦脑炸。有一天夜里，她爬起来找了一只水桶，装了半桶水，然后掀开鸡埘捉出阉公鸡，牢牢地绑了翅膀和两腿，放进水桶里，然后用一个箩筐扣着。她好像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阉公鸡也像这样撒野过，她的母亲采用的就是这个办法，待到第二天掀开箩筐，将阉公鸡从水桶里提出来，放在小鸡群里，它便乖乖地带小鸡了。
姑娘如此做了以后，便安心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便是第二天早晨，她慌忙地去掀开箩筐，她惊呆了，水桶里的水溅得满地都是，阉公鸡浮在水面上，它已经死了。
旱 鸭
五爷喜欢养鸭又不喜欢鸭子下水，他养的鸭子是旱鸭。
五爷早先不是这样。他养鸭顺其自然，上山便上山，凫水便凫水，鸭子长得像只鹅，挂在脖子上的食囊像一个葫芦，屁股下掉一个蛋袋子，走起路来，屁股压得两边摆，沉沉的蛋袋子在地面上拖着。
鸭子肥，生蛋大，一天一个，五爷也吃也卖，平日里不缺零花钱，嘴巴也油光闪亮。
鸭子给了他快活也给了他麻烦。它们在水里顺其自然惯了，不愿囿于清汤淡水的塘堰，常常是出其不意地溜进农家的田里，伸长脖子吃人家黄灿灿的谷子，下到别人新插不久的秧苗田里追青蛙撵黄鳝。秧田的主人激怒了，把鸭子撵到他家，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家的鸭子把我家的秧苗弄得东倒西歪了。五爷喏喏不置可否。第二次秧田主人将鸭子撵到他家，脸有些红，脖子有些粗，又说，你家的鸭子把我家的秧苗踏坏不少了。五爷还是喏喏不置可否。第三次秧田主人把鸭子撵到他家，就没有好言语了，畜牲无脸人有脸呀！五爷不再喏喏了，他巧辩道，古人说，鸡鸭无栏圈呀！秧田主人也不恼，回答说，好，好，要的就是你这话。你家的鸭子没有栏圈，我家的田里搁什么也有自由。
争执后的第二天有人喊五爷，说鸭子死了，叫他到田边去捡。五爷怏怏地把鸭子捡回来，喉管哽哽，眼睛汪汪，闻一闻，一股农药味直钻鼻孔，只有把它丢进厕所。
一气之下，五爷开始养旱鸭子。旱鸭子不下水自然要少好些麻烦。
让鸭子不下水也很简单，但必须从小做起。鸭子从孵房捉来以后便不让它下水，让它与鸡一起出进，一起觅食。如果鸭子偶有一日下水，那是定不能轻赦的，必须苦刑伺候！把它的翅膀和腿捆绑起来，甩在墙角里饿着，无论是怎么叫唤也不去理睬。
鸭子是有记性的，受了一次皮肉之苦，便不再下水了。同鸡一样，扯些青草，捉点小虫，口渴了伸长脖子把嘴探进水里，蹼是不敢沾水的。五爷从此便吹嘘，我养了一只旱鸭，谁家水田里长金芝麻银豆子也勾不动我家鸭子！
鸭子同鸡一同放逐，一同生长，在鸡还没有开始生蛋的时候，便无声无息地在窝里生了一个软壳蛋。
虽然是软壳蛋，五爷还是无比高兴，放在手上捏一捏，拿到阳光下照一照，忙着到菜园割了一把韭菜，洗净切细，把软壳蛋蛋皮扯破，放些韭菜搅拌均匀放进锅里翻炒成熟，解了五爷多日的馋乏。
旱鸭的蛋生得也勤也生得怪，一天一个，个个都是软壳。五爷好生奇怪，虽然韭菜煎蛋照吃不误，吞进肚里总有些放心不下。
有一天，村里的兽医从门前走过。五爷郑重地把他请进屋里，递烟敬茶还陪微笑，向兽医讨教鸭子生软蛋的原因。兽医把蛋放在手上掂一掂，抛一抛，回答说，很简单，缺钙。五爷是不懂得钙为何物的。他只问兽医有没有补救之策。兽医说，鹅上山鸭下水，习性不可更改，你让鸭子回到水中去吧！捞些鱼虾，摸些螺壳，蛋壳就会硬了。如果不采取这些措施，长此下去鸭子连软蛋也屙不出来了，那蛋黄蛋白将像屎一样拉出来。五爷听后，肠胃直翻腾。
过了几天，鸭子果然如兽医所言：不屙软蛋了。晚上照照鸭屁股，是粘糊糊湿漉漉一大片。五爷不敢再拖延了，每天天麻麻亮，五爷便起床，一手提着鸭子，一手拿一根竹篙，赶着鸭子下水。
鸭子长期在陆地生活惯了，落水便惊呼，嘎嘎叫得震山荡壑，翅膀拍打着水面。五爷在东边它便飞到西边，五爷在西边它便飞到东边。鸭子两边飞，五爷两边赶。鸭子飞得精疲力竭，五爷跑得气喘吁吁。
赶鸭子下水最终无望，五爷决意采取更强硬的措施。一天黄昏，五爷将大门留一小口，等鸭子探头探脑地进来，他五龙下海，把鸭子按得发不出好叫声。鸭子捉住后，按进早已准备好的大水缸里。水缸里有半缸水，五爷把鸭子淹一下又提起来，提出来又淹一下，反反复复地说一句话“看你下不下水，看你下不下水”。直到把鸭子淹得头低眼闭，才放进缸里，盖好木盖。
五爷在水缸里放了好些鱼虾。他有这样一个想法，鸭子肚子饿了就要觅食，觅食就得凫水，既然鸭子能在水缸里捕鱼，也就敢下塘捕鱼了。
鸭子放进水缸后，只是沉默了瞬间便勃然大怒，双翅扑水声嘎嘎地叫喊声，小小水缸里风雨大作，波澜骤起，势如惊涛拍岸。不一会，扑水的声音没有了，嘎嘎的嘶叫声也没有了，水缸里风平浪息，寂静无声。五爷掀开木盖将鸭子提起来，发现水缸里的鱼虾没有了，再看看鸭子的食囊，鼓鼓涨涨的。他笑了。提着鸭子就往村口跑，边跑边喊：“成功啦，成功啦！哈哈，我五爷养鸭子，要它上山便上山，要它凫水便凫水。”他跑到塘岸中间，把鸭子抱在怀里亲一亲，喊一喊，哈哈地笑一阵。村子里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都从自家屋内探出头来，注视这位似疯似傻的老人。小孩子们全都跑过来，把他围得严严实实。五爷亲也亲了，喊也喊了，就把鸭子像炮弹一样甩了出去，就在快要落水的刹那间，鸭子的翅膀突然张开，箭一般射过了塘岸。
塘岸上的一群小孩欢呼着，五爷的鸭子变成飞机了。
五爷叹了叹口气，摇摇头，蔫蔫地钻进自家小屋。那一天过后，再也看不见五爷赶鸭子下水了。又过了一些时日，村人们看见一只狗从五爷家叼出了鸭子的两只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