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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深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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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有一个残忍的尾巴,那就是青年翻译家孙仲旭因为抑郁症自杀离世。

我读高中时,看到一篇译文,翻译的是伍迪・艾伦的短篇小说。伍迪・艾伦很难“中文化”,他笔下期期艾艾、神经质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在中国人的阅读经验里是陌生的,一不小心,就容易译成“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然而翻译者出色而优雅地完成了任务,我自此记住了“孙仲旭”这个名字。他去世之后,有人约我写纪念文章,我不愿写,因为私下和他并没有交情,仅仅凭他在微博上的只言片语而大做文章,推断他的痛苦,是极为不公平的。就像他逝世之后,网上的缅怀演变为集中控诉“翻译稿酬低”,这种不负责任的同情,是对逝者的贬低。然而,在所有对痛苦的解释里,“贫穷”是最容易理解的一种,因此大家选择相信孙仲旭的离去与贫穷有关。

我想起另一位因为抑郁症自杀的作家,他把怨懑与遗憾寄托在别人的故事里。大卫・福斯特・华莱士,英国天才作家,在任何介绍这个时代最好作家的榜单里,都会出现他的名字。我读过他的第一本小说《系统之帚》,内容和题目一样古怪。主人公是一位24岁的年轻女性,她担心自己只是一个存在于小说当中的人物,因此环绕她的一切也如此不真实:从养老院逃跑的曾祖母、神经质的男友、一只会说话的鹦鹉。这不是一部好看的小说,不断变化的叙事方式加大了阅读的难度。因此当我艰难地读毕之后,我就放弃了这个作家。直到2008年12月,看到华菜士在家中因为困扰多年的抑郁症自缢的消息,这个在我记忆里淡去多年的作家,才再次出现。

他未完成的遗作《苍白之王》,用将近600页的内容讲述发生在美国国家税务局一个地方办事处的故事。主人公每天和大量表格、数据打交道,小说的核心便是“无聊”,而他的叙述方式里也贯彻了这一点,比如花了整整一个章节讲各种人如何翻纸:“克里斯翻过一页纸,霍华德翻过一页纸,阿纳德不小心一次翻过两页纸,于是他把其中一页翻了回去……”整整一章!他以恶作剧的方式挑战了读者,让我当时几欲愤怒地摔书。直到全书读毕,我才明白他的意图:他明明可以写“办公室的人翻了几页纸”,然而那样不会在读者的脑海里留下任何印记。他是让读者用阅读的乏味、枯燥和痛苦,去感受主人公的乏味、枯燥和痛苦――他用文学做大胆的实验。

好的小说,让不安的人得到安慰,让舒适的人觉得不安。文学,通过感受他人的痛苦,并且准确地模拟出来,让现实生活中孤单受苦的人不再孤独。用华菜士的话去概括:“小说家,就是让人明白,身为人是他妈的什么滋味。”“搞文字的人容易抑郁”,这是大多数人轻率而粗鲁的结论,在他们的印象里,文字工作者是生来阴郁孤僻的,却不屑了解他们抑郁的原因。有太多受苦的声音,争先恐后地出现在文学家的脑海里,企图通过他的笔书写出来。身为书写者的自己,是人物的创作者,还是人物本身?是旁观者还是参与者?是受苦的人,还是施加痛苦的人?不再能区分。孙仲旭微博中曾引出尼采的话:“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也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会不会被痛苦击倒,在于是否能够排解。华莱士去世后,他的好朋友乔纳森・弗兰岑在悼念文章中写道:“在他去世前的那个夏天,我们一起坐在他家的露台上,他抽着烟,我眼睛一刻不离房子周围的蜂鸟,而他却可以不看一眼,我不禁为之悲伤。在他下午服药后小睡时,我则在为一次出行研究厄瓜多尔的鸟类,我明白了,他的难以排解的苦恼与我的尚可排解的不满,二者之间的差别在于,我可以在观鸟之乐中逃避自己,而他不行。”在大多数人看来,孙仲旭过着不失浪漫而理想的生活,在一个航运公司工作,业余从事文学翻译,不时远航非洲,十天半个月在大海上漂游,看到大多数城市人一辈子也看不到的繁星。然而他依然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大概因为,大多数人可以在凝视大海中逃避自己,而他不行。

(摘自《新周刊》2014年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