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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狂迷F4,房间挂满他们的画,课本作业本铅笔盒贴满他们的贴纸,平生第一次吃KFC,是因为购买某个套餐送F4台历。我班男同学既不屑于谈论F4,也对迷F4的女生嗤之以鼻。他们都说,那四个人徒具其表,没有内涵。我面对着他们,慢慢地说:“说这种话的男生,一定没他们长得帅。”男生们大怒,却又无可辩驳。我由此得一外号,贼难听,叫做“毒蛇”,意思是出其不意地咬上一口,就令人致命。
我平时确实不爱说话,因为我家的声音已经够多的了―――我的父母常常吵架。
他们吵架的起因,源自婚前妈妈隐瞒了她的家族病史,并且不顾一切地生下了我。我的耳朵捕获了他们争吵时的只言片语,知道那可怕的病征―――失聪,将隔开妈妈这一代,最终落在我的身上,而且一般会在青春期发作。爸爸妈妈在我小学毕业考之后郑重地跟我谈过一次话,明确地告诉了我这一点,令我几乎疯狂。
上学或放学,去食堂或去操场,我独自走路的时候,脚步不停,脑子也常常动个不停,都是些我未来生活的场景―――比如我正站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里,用小提琴演奏《梁祝》,凄美的琴声使各国听众如痴如醉、如梦如幻,我的长发和衣袂在风中翻飞……我常常猛地刹住脚步,在一片突如其来的阴影前停下,额头离树或墙不过一厘米。
有时候我想,什么家族病史,什么隔代遗传,什么失聪,这一切应该也是场白日梦吧?一定是的,只不过是噩梦而已。
那天,和以往的许多个日子一样,我独自走在路上,也独自走在现实与梦幻的边缘,突然,一个身影迎面冲来,挟着加速度和我撞了个结结实实。“砰”的一声,我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尾椎骨尖锐地痛起来。那撞我的身影也摔倒在我旁边。
我疼得根本站不起来,侧脸怒视这冒失鬼,一瞪之下心里一动:他的眉毛浓密英挺,眼睛亮若晨星,纵然痛得五官都挤在了一起,脸也因不好意思而红着,但还是可以看出他的英俊和秀气。我终于在生活中见着了一个可以和F4相媲美的小帅哥!
“龙彦!”有人焦急地喊了一声,扑向他身边。
哦?龙彦?哎哟哟……
我就这样躺在地上,手肘撑着地面,忍着尾椎的剧痛,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长发白裙的女生扶起了他。
那女生代他跟我说了几声对不起,然后骂他不小心,他说:“谁让你跑来的?”他们一边口角,一边却亲密地搀扶在一起,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走了。
有人重重地拍我,我才发现是个认识的女生路过此地,正在试图扶我,问着:“你到底怎么啦?”听起来似乎已经问了我好多遍。
唔,今天,连相交淡如水的同学都那么可爱。
二
课间,有人在听MP3,听着听着忍不住唱出声,因为戴着耳机,声音很大了犹自未觉:
……快活一生悲哀一生谁与我生死与共……
俗世中的人没有谁可以生死与共,像我的爸爸妈妈,我很担心他们有一天会分开。他们意气风发、年轻好胜,一点小事就要争个是非对错,爸爸争输了就拿出妈妈当年隐瞒家族病史的事来羞辱她,妈急了就哭着喊“离婚好了”,爸爸却语气一转冷嘲热讽地问:“离婚就能解决女儿的问题了吗?”把战火扯到我身上来之后,他们的争吵才会渐渐平息下来,转化为悲痛,最后一起跌坐在沙发上开始长吁短叹。
自从那一次狭路相撞之后,我开始在学校里扎进人堆竖起耳朵听八卦消息,像龙彦那么帅的男生不可能没女生议论他。这一扎堆果然听到不少和他有关的轶事:他有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好朋友,就是那天扶他的女孩子,叫洪晨。据说曾经有人高马大的女生前去威胁,让洪晨离龙彦远些,“否则对你不客气了!”话音刚落,那洪晨一声轻笑,身子一旋,脚已带着风声踢到那女生的脸颊旁,却又及时刹住,只见洪晨一边慢慢收腿一边说道:“我是跆拳道黑带三段。请问阁下是何方高手?”
诸如此类的轶事在我的脑子里汇成有声有色的片段,我不禁为那叫洪晨的女孩子喝彩。因为班主任给我开过小灶补英语,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在回家的路上我也被威胁和羞辱过,却只能一味逃走。
每一段有关龙彦的故事都是和洪晨连在一起的,他们仿佛密不可分。后来几天,在校园里遇到同样一瘸一拐的他(我走路不再目空一切,而总是在搜寻着谁),相互尴尬地一笑,旁边也有她清亮的微笑。
我把一切渴望和遐想压缩成小小的一块,锁进潘朵拉的盒子。可我的心从此灵敏如间谍使用的窃听器,任何一点微小的声音都能触动它,使它悲伤、酸涩,无比失意和落寞。
晚上,我拉开窗帘,屋外的黑夜使窗玻璃像镜子一样清晰地映出我的脸。
像一道魔咒催开了锁,一切的委屈、愤懑、哀伤都从盒子里溢出来。
你们为什么要生我?
我真的会像外公一样什么也听不见吗?
我以后怎么办怎么办!
我又一次在爸爸妈妈面前疯狂地吼叫,哭闹,摔东西,向墙上撞去。
他们一起拉着我,焦急地问:“怎么啦?”后来他们就互相指责起来,最后爸爸总是把罪恶之源推到妈妈当年的隐瞒上。妈妈无话可辩,只好一头扑进房间,倒在床上剧烈抽泣。
爸爸无助地拥着我,不知所措地说:“你不要这样,爸爸妈妈也很累。自从知道你外公的耳聋会遗传,你爷爷奶奶就逼着我跟你妈妈离婚,我扛到现在不容易啊―――”
我听后恐慌起来。或许我将失去的,不光是听力,还有我的爸爸妈妈―――他们吵架的最后总是要提到“离婚”两个字。我对心理医生说过我的担忧,她沉吟一会儿,对我说了这么一番话:
很多父母在孩子死亡或残疾后,会分手,他们不是不相爱了,而是承受不了痛苦。他们认为孩子的痛苦都是他们造成的,这会加重他们的愧疚感,最后可能因无法承受那种愧疚而分手。如果你不愿意他们分开,就要学会接受现实,在痛苦的同时去体验快乐,并且尽量把自己的快乐表现出来。我知道这开始会有点难,你还是个孩子,可是,只要你尝试这么做,就会渐渐感到快乐。实际上,孩子在很多方面比大人更聪明,许多成人的婚姻都是靠孩子来拯救和维系的。你,愿意做那样勇敢的孩子,用你快乐的心让你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吗?
爸爸起身穿衣―――他伤心的时候常常出门,彻夜不归,第二天被发现时总是烂醉如泥。
我抱住爸爸,说:“爸爸,不要出去,你陪着我,我就不闹了!”
等到爸爸能够竭力忍住情绪的波动,我也抹干了眼泪,给他倒了一杯水。我也给妈妈倒了一杯,端到房间门口,听到妈妈的哭泣声,我的心一阵绞痛。
我曾经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牧师去一所聋哑学校传教,一个小女孩在黑板上写道:“既然上帝爱我们,为什么让我们又聋又哑?”牧师一时无话可答。突然,又一个小女孩走上前,在黑板上写道:“因为我们生来如此。”
因为我们生来如此。
表现快乐,真的很难,今天我没能控制住自己,从明天开始,我再努力!
三
全校围棋大赛,本来分设男子组、女子组,没料想女子组加上我才两个人报名,连季军人选都没有,只好改成男女混合赛。另外那名女生只下了25子就红着脸推枰认输,其他选手都羡慕她的对手捡了个便宜。
往棋枰前一坐,世界便只剩下黑白两色,宇宙星辰,皆在枰纹指间。我伸出食指和中指,拈起一子,想象那是一只修长纤白的手,拈子轻落。棋枰上黑白交错,战况惨烈,我一子落下,乾坤初定,观战的吴清源、聂卫平、李昌镐,皆颔首叹服。枰外的我身着古装,白衣胜雪,而我的对手是个羽扇纶巾的书生,着一身青衫……
我在自己的世界里拼杀,物我两忘,收官之时,才一点点地回到现实世界,对手恢复了小平头大鼻孔的本来面目,等裁判收走死棋,我完全清醒过来,忽然发现怎么桌前围了这么多人。
原来这盘棋下得太久,其他初赛小组五点左右就都结束了,只有我们咬得紧,下到五点半,裁判问要不要暂停先吃晚饭,我却完全不理会,对手见此也不好示弱,就撑着一直下到了七点半。其他的选手全都围过来看我们表演了。
“好厉害,”裁判也不管我在场,大声地啧啧惊叹,“徐俊本来绝对是前三名,没想到这个女生这么厉害,初赛就把他给淘汰了。”
“好厉害!”有个声音也在说,是龙彦。
我看着他,生平第一次主动跟别人打招呼:“怎么没见洪晨呢?”
没想到他马上收起礼节性的微笑,脸色一沉,睬都不睬我,转身便走开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洪晨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出现了,据说她的父母把她送到美国镀金去了。但我不知道的是,他们的分别还有着怎样的故事,使她成为他碰不得的伤口。
我只是无心地一句寒暄,就触痛了他的神经,让本就内向的我,在众人面前这么难堪。
接下来闯进循环赛、四强赛、半决赛的男选手都不如我第一个对手厉害,我顺利地进入了决赛。
就像悲欢离合故事中的种种巧合一样,我决赛席的对面,坐着剑眉星目鼻若悬胆的龙彦。
我把他想象成一个目空一切顾影自怜孤芳自赏的某某狂生,在我一介小女子面前简直不愿出手。没想到七八子落下,我就让他脸色渐渐凝重起来。经过激烈的角逐,他“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棋枰,最后慨然长叹:“既生瑜,何生亮……”
我猜中了黑棋,还没进入想象的状态,他忽然说:“对不起。”
我一愣:“啊?”
“那天,对不起。我心情不好。”
我马上原谅他了。我强按着怦怦的心跳,强作镇定地将第一粒黑子下在他左侧的星上。然而我心猿意马,以至于无法进入冥想状态。
龙彦不愧是冠军人选,棋追得很紧。我不擅长全盘布局,只擅长短兵相接和打劫计算,没想到他技术全面,白棋压得我毫无反击之力,惟有从金角逃向银边再狼狈不堪地窜向草腹。
他也很冷静,脸上看不出悲喜苦乐,得意或是轻松。
我只活了角上一块棋,其他棋子飞扬跳脱却都无法连接起来,而且最多都只做了一个“眼”,都将是死棋。
我的水平比他差了一大截。
我的棋面很惨,他果然轻狂起来,为将我彻底堵死,一抖手下了个败子。我马上抓住机会,“啪”,一子落下,将两块死棋连了起来。他一怔,“咦”了一声。
这两块棋一活,所有的棋子便都隔着千山万水连了起来,再也死不了了。我们细看战况,同时抽了口冷气。
他的棋本来灵活跳动,将我压得够戗,但我的棋一旦存活,他的棋反而因过于轻松而没有做出过一只“眼”来!
也就是说,他原本围追堵截着我的大片棋子,现在反而要左冲右突艰难地寻求活路。
我灵活地压着他,且棋枰上空地本已不多。
观棋者都为棋局的变幻莫测而惊叹不已。
“你赢了!”不等收官,他便长叹一声,恨恨不已。
全是侥幸。我也没有胜利的喜悦。
这真是一盘令人吐血的棋。他没赢,其实,我想我也没赢―――没有一个男孩子会喜欢智力上胜过自己的女孩子,俊美、聪明如龙彦,大概也不例外,哪怕他已是业余二段而我连一级都没爬上,但那全校棋迷瞩目的一战,已足以让他记恨半生。
此后,我每周一次参加围棋协会活动,也因此有了每周一次和他接近的机会。
每次下棋,我们都是沉默地来、沉默地去。因为被他刺伤过,我再也没有主动跟他打招呼。
坐在棋枰两方,我们眼观鼻、鼻观心,像两个定力十足的高手。
四
那年夏天,雨大得像天塌了一角似的。暑假里的一天,我竟然在电子邮箱里发现了龙彦的邮件,约我一起去拜访他的围棋师傅!
激动之余,恐惧同时复苏,紧紧地攫住了我的心―――我看电视时已经要把声音调到最大,否则就有许多句子听不清。爸爸妈妈也常常眼含惧怕地对视:他们在客厅喊我吃饭时,房间里的我已经毫无反应了。
我只有向上苍祈祷:再给我一些时间吧!能不能等到我们毕业、各奔前程的那一天再将我带去无声世界呢?
我外表平静地走在路上,心里又是浮想联翩。与以前不同的是,现在所设想的,不是遥远的未来岁月,而是下一刻可能发生的事故或者故事;此外我失去了镇定与从容,脑子里的场景与结局,常常被我不满意地更换。
走到他家附近的一条街时,我傻了眼。
由于昨夜的一场暴雨,这条街变成了河流。转回头已经来不及,绕另一条路我最起码要迟到20分钟,我不能给他打电话,因为这时候我已听不清电话中的声音了。
我站在水边,迅速做了决断,脱下短袜,高卷裤腿,向着黄泥水中踩了下去。
一路趟去,水渐渐没到膝盖,腿和脚不停地碰到软绵绵的东西,我胆颤心惊地不去想那可能是什么。
终于,花了三倍于平时的时间,我趟完了这条三百米长的“河流”,跨上了他家所在的这幢楼的台阶。
龙彦正好按时下楼来,也被楼下的水势吓了一跳。
“赶快到我家来擦一擦。”他说,我乖乖跟了上去。
他的妈妈把我带到洗手间擦干腿和脚,柔声告诉了我一些事情。我惊慌失措又强作镇定,拼命地听着,好像是洪晨家与他们家是世交,洪晨和龙彦也是很好的朋友。可是洪晨出国之前不知怎的,两人闹了一场,到现在都没有联系,而龙彦的脾气也越来越坏;我是自洪晨以后第一个到他家来的女同学,希望以后多多担待、多多帮助他一些。
唉,我哪有那么大的魅力呢?
出来时龙彦正握着拳跟他爸爸叫嚣:“不行,你给我想办法,给我想办法,今天一定要去!是跟师傅约定的哎!”
“这么大水,”他的爸爸为难地说,“怎么办呢?”
“要不,”他的妈妈说,“打电话让洪晨家的司机来接你一趟?”
“闭嘴!”他竟然向他的妈妈这样大叫。
一时间几个人都有些尴尬,大家都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他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一样,都极其宠爱孩子。但是,他的父母可以容忍他的失意、他的脾气、他的宣泄;而我家的那对活宝,还要我假装快乐来感染他们。
父母和父母不一样,所以孩子也不一样。
有的骄傲,有的谦卑;有的锋芒外露,有的含蓄内敛。
我只能安静地站在那里,看他们一家上演青春期叛逆与冲突的短剧。
后来,他不顾父母的反对,和我一样高卷裤腿,趟过了浑浊的“河水”。尽管我们带了两块布可以擦腿,我还是因此对他的爸爸妈妈产生了歉意。
龙彦忽然说了一句话,他说:“我们以前,就是一起走这条路上学的……”然后他就刹住了口,再也不肯提一句他和洪晨的过往。
在那雨后凉爽的盛夏,走在心仪的男孩子身边,我心满意足而又无比心伤。我的未来一片洪荒,纵然父母万般弥补,甚至请来心理医生,那可怕的病症一直是块沉重的石头,在我成长的道路上一路碾来,注定要碾碎我未来的光辉岁月。
所以,龙彦,你一直都不知道我的担忧和恐惧,不知道我的悲伤和绝望,哪怕现在我们成了好朋友。
我所能听到的声音,正在飞速地减少、减少啊……
五
我们一家从一所学校出来,爸爸妈妈紧拉着我的手,用他们手心的温度和力量传递着他们的歉疚。
也许下学期,我就要转学到这里来;现在,趁还没有开学,爸爸妈妈先带我来了解一下情况,同时和我一起先学些手语,以便那一天来临之后可以快捷地交流。
那一天,避无可避,很快就会来的。
很久以前,这所学校叫做聋哑学校,现在改成了一个非常人性化的名字,叫特殊教育学校,但愿这样可以少牵起一点妈妈敏锐的负罪感。
回到家,我打开电脑察看邮箱,发现龙彦下午发来的邮件,约我晚上出去散步。
所有的衣服都失去了色彩,所有的鞋子都陈旧难看,我拉开窗帘,凝视玻璃中的自己,眉毛还是那么淡,眼睛还是那么小,鼻子还是那么圆……
我叹口气,心中默念一万遍“我生来如此生来如此”,然后迎着爸爸充满询问和关切的眼光点点头,施施然下楼。
我们一路走着,龙彦无比烦恼地说,他又和他的妈妈吵翻了。
在我眼中,那么幸运的人,却也有那么多的烦恼。
他在说着和妈妈吵翻的起因,不知道是不是又和洪晨有关。他的声调那么低沉,很多很多细节我听不清,我该怎样安慰他呢?
他的烦恼在我心中蔓延开来,成为一种无可替代的感伤,在我的心头若隐若现,起伏不定。最后,我决定告诉他我的哀伤,那是我原本不想泄露的心灵深处最脆弱的秘密。
有个故事说,有个人一直为自己穿不起鞋子而伤心,直到看见一个没有脚的人。
我一直不喜欢这个故事,那是一种残酷的对比。为什么非得别人比自己更差才能心安理得呢?
可是现在,我只能用这样庸俗自私的对比,来化解他的烦恼。我告诉他,他的烦恼其实轻如蛛丝,虽然黏人,却是可以轻轻拂去的;而我面临的失聪,是再也挥不去的悲哀,那种恐惧是根植于身体的,任多少时间的洪流都无法冲淡……
我一面说,一面想:这时候,如果内心所有的惊惧和伤感都化作一滴泪流下来,这滴泪会不会就像紫霞的泪留在悟空的心里一样,也留在他的心里呢?
我说完了,他停下脚步,面对着我,认真地说:“你在我心里,一直是个坚强的女孩,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一般地平静。连师傅都很赞赏你。没想到是这样……一切都会过去的。”
“不会过去的……”我几乎要哽咽起来。
“……其实呢,人生本来就是不平等的,很多时候努力也得不到回报,而且有些东西也不是自己能够改变的,那么只能够接受……”他侃侃而谈,试图安慰我。
“……”唉,我很想告诉他,我已经接受了我的命运,我只是希望你快乐。
回家时,爸爸妈妈都在等我。客厅的灯亮如白昼,照亮久远的守候,指引我失意时惟一可以回归的地方。
六
再开学的时候,龙彦给我发了封邮件:开学了,你为什么一直没来上课?
我说:因为我要去医院做手术。
我要做手术尽可能地挽回我的听力,虽然这种手术对于遗传性听觉障碍来说还没有成功的先例,但我还是要做这万分之一的努力―――我多想留在有你在的原来的学校,不用转去那个特殊教育学校啊;我多想再听《梁祝》的凄美忧伤,再听子落棋枰的脆响,再听一听那些美丽的、嘈杂的、温柔的、凶恶的……声音。
也许,可能,说不定,会听到你说:“我喜欢你。”
等到我完完全全失聪了,你,就算说了,我也听不到了。
几天后,他回复了邮件:“这几天一直都想跟你说些什么,但总有一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躺在手术台上,把一切交给别人,是什么样的心情,我还没有体会过,确实很难了解你的感受。这些日子你一定很痛苦,我也很难过,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看到这里我心里充满铺天盖地的感动,可是翻到下一页,还有两个字,如一盆寂寞迎头浇下,浇得心头一凉,霜花已结:
“……之一。”
原来只是“最好的朋友‘之一’”。
可是既然是“最”,不应该是“惟一”的吗?
生命中,总有这样一些人,你接近他,是怀着比友谊更深的柔情蜜意。可是,在接触中,你会无可奈何地发现并接受,你,只是他的“之一”,永远的“之一”。因为即使你们互相敞开胸怀,他也无法走进你的内心。
说到底,是因为你的悲欢、你的冷暖、你的甘苦、你的荣辱,从来也不曾进入过他的内心。
窗外,夜幕渐临。我没有开灯,把自己留在了冷冰冰的黑暗里。
有人拍我的肩,我转过头,是妈妈。我惶恐地站起来,面对着她―――她的嘴在动,可是,我竟然真的,完完全全,什么都听不见了。
妈妈一定看出了我眼里的恐惧,她的眼光里也流露出惊慌与害怕;但是她勉强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慢慢地用手语“说”了一句话:不要怕,我们都准备好了,不是吗?
淡黄色的灯光突然溢满了整个房间。我和妈妈同时回头,看见了一脸凝重的爸爸。他似乎什么都已了解―――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人与人之间可以不用声音达到深切的沟通―――他蹙着眉,却张开双臂,将妈妈和我一起揽入怀中。
泪水终于湿乎乎、暖融融地涌出了眼眶。我哭得涕泗交流。我突然发现长久以来自己最恐惧的并不是没有声音的世界,而是周围人们的冷漠,那种怎么迈步也无法抵达的无助。
如果爸爸这个拥抱来得早一点该多好啊。
但现在也不晚。
夜深了,电脑显示器却还亮着。我的手指头噼噼啪啪地敲击键盘,字符像水一样顺畅地一行行流淌出来。
龙彦:
谢谢你的安慰。我的病痛其实任何人―――包括父母都无法感同身受,但我需要的并不是别人也和我一样痛苦啊。
我需要的只是一个真心的祝福,正如你所给予我的,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