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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之南银色转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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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3日,阿M早晨在K市上飞机,中午到北京,转机,晚上便在B城和家人一起吃晚饭了。虽然只在云南呆了八九天,当天晚上谈论的话题却是怎么晒得这样黑,然后才是景洪、丽江、大理如何……一夜醒来,中央台的消息是普洱发生了6.4级地震。小弟问阿M,是不是你整的?临走的时候跺脚了吧?

阿M眼睛瞪回去,我有那么胖吗?

普洱离景洪很近,上班阿M就打听景洪的事情。果真,景洪的房子都晃了,当天夜里,被晃醒的人们包括波波、阿涂,跑到了外面,再没敢回屋。厂房没有事,转轮也没有什么事。阿M问了问负责安装设备的人,得到的答案是设备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去景洪之前看电站的技术资料,其中有“电站地震设防烈度Ⅶ,地震加速度0.2g(水平)、0.1g(垂直)”的字样,阿M怎么会往心里去?以为不过是常规的条例吧。重新翻了翻资料,“6.4级”与“Ⅶ”紧贴着!阿M心里后怕。在丽江古镇,那里的房子彼此勾连,一家连着一家,据说也是为了防震。阿M总觉得地震这事儿和日本有关系,和她没啥瓜葛,可是说震就震了。后来听说,水电站最忌讳的便是地震。可不是,那么高的水坝,蓄那么多的水,不要说倒塌,就是裂了,不是比地震更可怕的灾难?走的时候,一个哥们儿说,云南呀,最好发生点浪漫的事。回来阿M告诉他,浪漫的事没有,前脚走后脚就地震了,还是很幸运的哦。哥们回复说,原来是你的杰作!阿M想,要是大家都认为这件事是你干的,哪怕是地震,你都逃脱不了罪责。

阿M第一次去版纳是90年代初,只觉得满街的傣家女孩都有杨丽萍一样的窄肩薄腰,步态袅袅。看到胖子,必定是游客。那次住的宾馆据说是三星级,院子里满是荫郁森森的亚热带肥厚植物,开着迷醉的花朵。但卫生间里的水槽、浴盆上满是锈垢。宾馆里的一个服务员,鬓边戴着一捧颤颤巍巍的绢花,一字一句地往外蹦达普通话。问她是哪里人,她一仰头的样子现在还能记得清,仿佛对面有无数群山,说,出了城翻一天的山就到了。还说,我们那里还没有电灯啊。阿M说,要是这里建电站,安装上我们公司的水轮发电机组,你们就可以安电灯了。而这次去傣族村,导游女孩腰身壮实,虽然说话还是软软的,好脾气地和骚得力(小伙子)、猫得力(姑娘)照合影相,但那张满月脸明明是吃速生鸡才有的圆胖。

在景洪电站地下厂房,厂房墙体在三层楼高的地方搭建出一条栈道样的台阶,供施工人员行走。扶着简易栏杆,阿M向下看去是一字排开四个蜗壳和一个蜗坑,每个蜗壳都有篮球场大小,蜗壳上一簇簇的蓝色烟雾,焊花如豆但光亮刺眼,很多小小的人影在蜗壳上面晃动,像安徒生童话里的锡兵。整个厂房巨大得让人心慌。蜗壳在图纸上的俯视图非常优美,进水口是一个直径11米多的圆断面,整个蜗壳有36瓣压力容器钢板焊接组成,焊接后被混凝土浇筑到电站的下面。现在看到的一切在电站建成后都将永远埋在地下深处。阿M看过的电影:一个面目忧伤的男人,手扶一根混凝土立柱说,如果你住在这间公寓里,也许有一天你会在这上面抠出一个眼睛。阿M想,要是在浇筑的时候一头跌了下去,到哪里找这么残酷的归处呢?甚至都不会有被抠出眼睛的机会。波波对那上面的弧光并不觉得特别,他的脸上有大大的笑容,轻描淡写地说,我们焊转轮要比这个困难。后来阿M知道,什么叫“困难”。

阿M抬头看了看被厂房墙体切成方块的蓝天,肯定地跟身边的人说,人类最后一定是毁在自己手中的。成百上千的机器在地球上挖来挖去,成千上万的人再把挖成的地坑用钢铁、混凝土填埋,用钢铁的轮子在里面搅来搅去,竖起输变电线,把水变成电让成千上万个城市疯狂运转,地球要是能够承受,她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那人笑,你为什么断定地球是个女人。阿M,除了女人有什么生命能让我们如此地折磨她,而她会一直容忍我们呢?

上飞机之前阿M找到了一些技术资料和合同文件。阿M大学学机械设计,她画的图还是不错的,经常得优加。制图老师说她的图准确、清晰、干净,后来想起制图老师,那个胖胖的和蔼的中年妇女,阿M都会在心里准确地升起一股温情,她很敬佩她看人的清晰,要知道,这三个词是她追求的做事风格。毕业以后阿M没有画过一张图纸,周围的人总不能把她和图纸、机械加工、热加工什么的联系在一起,好像她和他们不是一个单位的似的。实习的时候阿M做电气焊,老师说她的焊缝还算平整,当时没有探伤检查,如果有,阿M想,焊缝里面也不会太差,她甚至有了所谓的“手感”。在转轮图纸上,阿M随手写下的诗句,“听说/我的墓前经年有川流的鲜花/音乐不断”。

从飞机舷窗看下去层峦叠嶂,绿木苍苍,山间不时可见一条细细的白雾,阿M判断那应该是瀑布。要降落的时候看到一处出黄土的丑陋工地,那就是景洪电站了。电站在景洪市北5公里的澜沧江上,是云南省境内澜沧江中下游河段规划八个梯级电站中的第六级,上游有小湾电站、糯扎渡电站。公司老总说景洪项目的意义不仅体现在一个项目的效益上,还涉及到今后糯扎渡的投标,公司的人都希望这份来自彩云之南、孔雀之乡的合同也给大家带来吉祥。由于意义重大,公司在这个项目上“不惜本钱”。

“不惜本钱”的事情中有一件是这样的。由于地理位置的限制,最大直径近9米、高近5米、重量240多吨的转轮超大超重,不论公路、铁路、航空、水运都不具备运输条件,转轮只能在工地加工。而在工地加工的意思是,除了要在工地建一个专门加工转轮的基地还要建一个工作人员生活的生活区。厂房里安装加工转轮的设备有T型吊车,立式车床、镗孔机、电焊机、退火炉、砂轮机、监测仪、超声波探伤机等等。转轮的上冠、下环和叶片都要分开运进来,进行装配、焊接、探伤、铲磨、退火、机加工……那些机床、检测设备也要拆成零件运进来,再组装上。生活区是一栋租来的四层毛坯楼,要给每间房间加改卫生间,安装热水器、空调机……然后就是公司里的人一拨儿一拨儿地奔赴云南。那和阿M喜欢看书,买书架、买书、扩大空间、再买书架、买书可不是一回事儿。

阿M总是不能抽象地看待她的公司所做的事情,想象的翅膀常常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打开。在生产分析会上,领导讲话的时候,阿M这样在心里算计一个价值大约三四千万的转轮,折现以后可以买100万本书或者500万张影碟。就是一个省级图书馆也不一定有这样多的收藏呀。转轮只是水轮发电机的一个部件,虽然它是主要部件,但为了一个部件就要这么大的投入真是惊心动魄得让人没有办法。那些平时看上去挺不动声色的一个人,一旦放进某个机组项目中,那人就会熠熠生辉。阿涂就是这样一个走在人堆儿里不显眼,进到电站脑袋上就出光环的人,阿涂是景洪项目的负责人。

阿M问阿涂基地的情况。阿涂说,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在工地加工,你知道,条件不如家里好。阿M知道,每一个看似平淡的回答背后都有无数的故事。“准备”你知道吧?就是技术资料、生产组织程序、工具、工装、劳保等等的准备。嗯?阿涂问。

知道些。怎么了?阿M说。

在家里,前期准备要是不充分都会很麻烦,在工地,就是一个螺丝、一副手套没准备好都会成为灭顶之灾。小的东西一个特快专递多少钱?大的东西想特快专递都特快不了。新建的厂房,缺东少西,建厂房是有合同要求,但交给你的不符合合同规定,你罚他款有什么用?安装机床的地平没有轨道槽,自己现弄,起吊架两边中心对不上,240多吨重的转轮吊起来放不到架子上,没法翻身,噩梦一样,要是真是噩梦好了,偏偏不是。那个架子你知道吧?挖坑、把支架埋进去混凝土浇筑的,你把支架挖出来重新埋?比把死人整活了再把他整死埋掉还费劲儿。底环本来啥问题都没有,运过来,焊上都是做熟的。人不出事儿吧,天出事儿,尽出乐子事儿。运底环的船遇到大风,翻了,底环都掉海里了,捞吧,六瓣,捞上来五瓣,七扭八歪的,修吧,比做新的还费劲。你看到那个空着的蜗坑了吧,就是掉海里的底环给耽误着呢。叶片从国外订的,还用探伤检查?跟麻子脸似,13片,片片有砂眼,看着它们我就剩傻眼了。运回去返修?没有一年能折腾回来吗?人家电站等着发电呢。阿M沉着气听阿涂讲那些被称为“乐子”的事儿,时不常地问“后来呢”?而这样的故事最后总会有人出来把问题一一解决掉。

景洪转轮有13个叶片,焊接在上冠和下环上。每人负责一片叶片,13名电焊工分成两组,一班7人,一班6人。焊接时,7人或者6人同时上到工位上,焊接要同时进行,并且要保持相同的速度。转轮焊接时,转轮体的预热温度要达到100度,整体温度达到要求时某些局部区域已经达到120度以上。而厂房内的空气流动则会使焊缝产生气泡,所以,要把这个100多度的钢铁转轮用蒙古包一样的帆布包起来,进入转轮体就像进入一个没有火焰的火炉。波波和他的同事身穿厚厚的帆布工作服,戴上焊帽,脚蹬厚底焊鞋,在云南的夏天穿上这套装备不用干活全身的温度都会上升,站到转轮上像烤全羊。焊花迸溅出来,又被帆布罩捂在转轮里面,波波说他们是烟味烤全羊。阿M曾没有任何前兆地直接昏倒在景洪的艳阳下。当她看到那个亮晶晶的巨大转轮,眩晕一阵阵袭来,而凑近它有如奔赴刑场。

每天早晨6点,波波就要起床了,在景洪这地方,早晨是个好辰光,凉快。从迷瞪、伸懒腰到洗脸刷牙上厕所,波波要用二十五六分钟的时间。6:30,波波和他的同事们在宿舍楼前集合,集体去食堂吃饭。晨曦里远山暗蓝,薄雾氤氲。空气里有清新的草味。虽然大家都是背心、T恤,但带着军队的士气,同一生活区里那些三三两两打着哈欠睡眼迷离地看着他们的人,他们就成了风景。

8点,波波和另外6个人就要进入到转轮的各自工位上。那个锰镍铬合金钢的转轮其实挺好看的,像一朵卷边的万寿菊,但进入它的工位,它就不那么可爱了,更像一个滚烫的钢铁巨兽。波波已经领教了它的威力,焊接时由于身体没有变换位置,其实也没有办法可以变动,胸前被烤伤。波波觉得自己好像被慢加热煮着的青蛙,不知不觉前胸已经熟了。而接下来的日子便格外难过,穿上内衣、帆布焊接服、戴上焊接帽,汗出如浆,烤熟的皮肤给汗水腌着,那种疼,难忍!同组的师兄不小心靠到叶片上,肩膀险些冒烟,师兄说,人肉有点酸,不如羊肉的膻味好闻。临行前,师爷和师傅都嘱咐波波一句话,不能丢脸!本来刚刚工作两年的波波是没有资格上工地焊接的,但波波的技术过硬,也给派出来了。师爷和师傅是最要脸面的人,师爷得过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师傅得过全国五四青年奖章,都是国家级的,波波要是不要强,那脸就丢大了。阿M问,你丢脸了吗?波波说,没有。阿M问,有人丢脸了吗?波波说,没有,不能丢,一个人出问题,大家都跟着完蛋。阿M问波波,哪条焊缝是你的?波波摸着一条焊缝说,就是这条,探伤检查了,优。爱惜的模样有如指尖抚过女孩的发梢儿。

阿M给波波拍照,波波腼腆,要系上领口的扣子。阿M挡住,不要系上,挺好看的。阿M要的就是V字口处的烫伤效果。回家挑选照片,云南的热远远地退去,加工好了的转轮像一颗星星,在遥远的天际闪着冷静的银色光亮。阿M得意地给大家看波波的特写,问大家,怎么样?效果明显吧!语气骄傲而残酷。

而以后,阿M给别人讲景洪的故事,除了那个100多度的滚烫转轮、掉进海里的底环、地震,还有烟味烤全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