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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中国的全新演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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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诗歌显然还没有穷尽一切可能,孜孜不倦致力于对虚构的发现,试验某种新的艺术形式的大有人在,当我翻开《春夏秋冬》诗稿,看到“中国首部接龙长诗”这一花样翻新的宣示时,既没有像发现“新大陆”那样的激动,也不急于质疑。诗歌始终是质朴的,需要心平气和地读下去。湖南诗人杨林的这部长诗,也可称为组诗,共九十六段(组),每段(组)依次以中国农历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为题,约十句、近百字,全篇近千行、约一万字,每段的未句是次段的首句,而全诗结尾《水泽腹坚》的最后一句“走向春天”恰恰呼应了诗篇第一段《立春》的首句“走进春天”,整首长诗首尾相衔,循环往复。

很多年前我写过一首诗《1999年12月31日23点59分59秒》,呈现的是一个中国人在跨世纪跨千年那一瞬间的感受,诗表达了这样一个意思,如今我们使用的公元纪年和格林威治时间来源于基督教,是线性的,直线发展的,很多人也许根本没有想到华夏文明几千年来这是第一次“跨世纪”,因为之前12生肖、60甲子等计时方式,时间是周而复始的圆圈,像滚动的铁环。即使用皇帝的年号,新君即位立即改元,并没有在位超过百年的皇上。中国人的时间观、文化观决定了人们似曾相识巡回反复这样一种模式的文体。有不少成语、诗词乃至人名、歌名、剧名接龙等,但那是零散语句之间仅有单个语素相同的简单联系,每句之间接法不止一种,而且接出来的文本并无整体意义,更谈不上构成一部作品,因此它仅是一种游戏过程。对古代诗词有些了解的朋友或许会想到“回文诗”,它是古代汉语特有的使用字序回环往复、顺读逆读皆可的修辞方法,经过历代文人墨客的反复雕琢,开发了连环回文体、藏头拆字体、叠字回文体、借字回文体、诗词双回文体等样式,其中最有名数《璇玑图》,左右横竖环绕不同读法便变化出不同版本。稍加对比便可知道,它在文字序列玩弄的技巧远比《春夏秋冬》繁复。又有熟悉西方经典的朋友会想起但丁巨著《神曲》,它以连环三韵体贯彻通篇(即是ABA、BCB、CDC……),且三大篇章《地狱》、《炼狱》、《天堂》都以“群星”为未句末词相照应,寓意了圆满合一。不过,《春夏秋冬》每段重复的是行句,而非单词押尾韵。更为重要的是,《春夏秋冬》的意境是循环更新,吻合传统中国对时间的认知,而《神曲》主旨“地狱-炼狱-天堂”则是单向度的升高,是西方线性时间宗教观的诠释。

说到诗歌语句首尾重复的环状结构,我首先想起的倒是墨西哥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斯的长诗《太阳石》,该诗长584行,该数目等于墨西哥古代“太阳石”历法中一年的天数,其中首尾6行重复(但内文再无其他行句重复),并综合运用超现实主义手法融合了古今、生死、现实与神话。帕斯本人在亚洲长期游历,深受中国、印度、日本等东方文化影响,他翻译过大量的唐诗宋词,钻研了佛教文化,多次尝试采用环形文本。《春夏秋冬》和《太阳石》体现了文化人类学意义上的同源,无论中华文明、阿兹特克文明或其他东方文明,都是以日夜四季循环为特征的农业文明宇宙观、宇宙观。然而就文本的表面结构而言,两部作品仅有全文首尾语句重复这一点相似。

至于其他有运用字、词、句的重复或循环的古今中外诗作,此处不再一一对比,虽然它们跟《春夏秋冬》相映成趣,但就我有限的视野而言,汉语诗歌尚无像杨林这部长诗以分段首尾句重复、全文首尾句呼应连接的环状结构文本。当然,这种构思并非从天而降的灵光一闪,而是源于文化传统和艺术范例在诗人心灵的投射,尽管我以为杨林本人称之为“接龙”尚不够准确,此称谓在学术上尚可以进一步完善。然而,《春夏秋冬》文本结构的确可谓是当代诗歌界开创先河之作。

在作者勇于探索诗歌形式的背后,其实我更看重作者别出心裁的用意,《春夏秋冬》究竟为读者了带来什么?被称为“湖南新乡土派”的杨林并非热衷惊世骇俗的先锋技巧,运用旁人未尝实验过的结构方法定有非如此不可的寓意。在我看来,昼夜更替,岁月循环,中国人在生存的大地艰难地走过了漫长五千年,《春夏秋冬》正是对这跋涉的由衷礼赞。“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是古代人民特别是中原地区(黄河中下游)群众根据太阳在黄道的位置、总结天气、土壤变化和动植物活动现象的概述,起源于春秋战国,《逸周书・时训解》见雏形,至秦汉基本定型,《吕氏春秋》《淮南子》有明确记载。先民以五日为候,三候为气,六气为时,四时为岁,构建了感性的农耕文化和日常生活时间表。虽然中华文明的前期(夏商周秦汉)以中原为发源地,然而经过历代疆域扩展、人口流动,这一节令观念在江南、两湖、两广、西南、东北、西北等开枝散叶,由于中国东部地区大致上是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故而各地人民因地制宜把“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推挪删减,使之具较高实用参考价值。更为重要的是,经过历代大一统王朝的官方修订,农民身体力行、言传身教的传播,节气早已上升为中国人衣食住行、求学动土、嫁娶丧祭的共通准则,并沉淀到民族基本心理和思维层面,成为克服地域悬殊、族群繁杂的凝聚力,跟儒道佛及其他重要范畴一同塑造了四季更替、生命不息的循环宇宙观,孕育了天地人合一、万物和谐的价值观和审美情趣,也让“节气”自身成为了中华文明的一个象征部分,是全体中国人共享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然而随着中国和世界的现代化进程,这美好的一切似乎都冰消雪化。首先西风东渐瓦解了中国人的文化传统,然后是工业化和城镇化让农村和土地疲惫不堪,接着便是生态污染和气候恶化,于是连我们自己的生活和内心也日渐荒芜烦乱,终日面对机械、电器和屏幕,日子僵化,生活变质为上下班,季节抽象为工作日和周末,春节、清明、端午、中秋等几个一息尚存的节日异化为消费娱乐的桥段。

为此,谁向往“鸡犬相闻”的复古生活若非虚伪便是愚昧。杨林虽被归为所谓新乡土派,却绝非梦回汉唐、不知今宵。他站在现代人立场,以普世生态文明意识和民族文化复兴为自觉,这部数年酝酿、据说十天喷薄写就的长诗,通过真切可感的文字,以传统诗意的目光去观照当代人的生存困境,创造新的精神家园。

该诗九十六节虽以气候为题,却绝非对农历的通俗解说、对古代哲学的白话翻译,否则坊间本就有《增广贤文》等蒙学,有农业科普读本,有周易风水、四书五经的插图本、通俗本,杨林何必多此一举。我建议读者别先入为主看附录的“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古文,而是通读长诗,有所体悟,再加以对照,便得知《春夏秋冬》乃是对传统文化“九方皋相马,得意而忘形”。诗人没有停留于写景绘物,没有拘泥于先民农耕生活的见闻,而是借题发挥,寓意抒情,以一个当代人的目光重新凝视民族文化图腾,游弋与新农村和城市之间,抒写着“我”“你”伴随着大自然的节律,尽情地唱和身边一切有形生命和无形生命的灵魂共鸣。因此他笔下不是中原的气候档案,不是湖南的乡土风情,而是中国人的生活环境和心灵氛围;他抒写的不是古代田园的朴素民谣,而是对天地之间历千年万载的大循环的艺术再现。

尤为难得的是,诗人没有因主题的博大悠远而目眩神迷,既没有刻意地把作品写成“宏大叙事”,也没有拘泥古意、故作深沉;无意构建大的场景、人物和情节,没有居高临下的主旋律腔调。九十六首诗,仿如精短的绝句小词,犹如寥寥数笔的水墨写意,只读任何一段,都从小见大、意在言外,体现着“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的东方思想。也许有人觉得传达传统文化需运用文白夹杂、冷僻字句或另创“新古文”,如此技法当然能够自圆其说,不过杨林既然“得意而忘形”,采用的自然是流畅自然的现代汉语,“走进春天/我拉着又一根时间绳索/离开冬雪浩大的气势/潜入一棵油菜抽苔/心情黄灿灿地开始”,将一个现代人对生命脉动和时空变奏的观感娓娓道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平白之中领悟大道。

至于每段之间重复的“接龙“句式,咋看之下你也许会疑惑是否削足就履。其实岁岁年年看似重复循环,土地、人生和万物却在运行生长不息,同一句诗在上一段作未句表达的是一种陈述,而在下一段作首句却引向新的抒写,这种微妙的变化见证了诗人对大自然的洞察,在连续中创造跳跃,在熟悉中提炼新奇。而当你读完诗篇末句“走向春天”,回应着全诗首句“走进春天”,正所谓“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既是结束也是新的开始,心灵彷如经过整整三百六十五日,怀着平静与激动,充盈与期待。年复一年,诗与人,阅读与生活,前辈和自我,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更奇妙的是,即使你从其中任何一段开始阅读,也能自然而然迅速融入诗歌,大自然和生命的每个节点其实都是平等的、连贯的。“人生自在呼吸间”,“当下即是”,九十六段小诗,彷如九十六颗念珠,伴随着清脆的木鱼或清越的敲钟,一下一声,一声一下,将人蒙尘染污的心灵带到澄明苏生的境界。

也许有同行懊恼为什么自己错过了这一熟悉的题材。其实,诗歌不是商业专利,没有抢占先机可言,杨林所运用的元素、所赞颂的风物跟千百年来《诗经》、唐诗宋词元曲在本质上并无不同,文化传统和大自然是诗歌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资源。这部长诗,恰好证明了艺术万古常新。我们无论是否写气节,无论是否运用接龙文本,从前、现在、将来都可以而且都应该写出自己心中天人合一的中国情怀,在诗性文字中养精、养气、养神,充分体验生命的吐纳。

这便是属于中国人的心灵长诗,愿你感受生命不息的――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