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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花脸――一个让我每每想起便有说不出的心痛的称谓。这是李怀荪老师在我们与芷江孟广财师傅初识时对他的介绍。
溆浦,是我们《湖湘文库――湖南地方戏曲脸谱》课题组继澧县荆河戏、岳阳巴陵戏后外采实画拍摄的第三站。课题组特请辰河戏研究专家、《湖南地方剧种志――辰河戏志》主编李怀荪老师做老艺人的约请工作,原本约好了几位老艺人都要集中到辰河戏非遗保护单位――溆浦辰河戏剧团来画脸谱,没想到只有孟师傅一人如约而至。辰河花脸老艺人本来就所剩无几,又多是高龄,一位去年刚谢世;一位眼睛看不见了;一位血压高,惧怕出门;另一位沅陵的陈盛昌老人,因老伴瘫痪在床,一刻不能离人,几经犹豫,还是没能过来,而他也已是耄耋之龄。
于是,我们格外珍惜与孟师傅在一起的三日。
初识孟师傅,不愧为老花脸行出身。目光如镜,立身如松,若不是头上一抹银丝,谁都料不出他已年近古稀。
孟师傅是进入状态最快、承担任务最重的,大花脸、小花脸、红生、娃娃生,45个脸谱一应由他包了。我们一到站,从接过我们递出的辰河戏脸谱目录那刻起他就进入了工作状态,他手执目录,一个剧目,一个人物,认真地看、想,不时还会赞许我们的目录开得好。看得出他的欣喜是缘自辰河戏没有被人忘记;他极讲效率,把时间看得特别重,为了赶早到化妆室,吃饭总会比我们快些;他不大喜欢闲谈,一门心思做事,他告诉我们,离开舞台多年了,有好些他一下子也记不得,怎么办呢?搜肠刮肚,上半夜睡觉,下半夜回忆,第一天就算热手,边画边总结,第二天就改方法,加模特,提速度。我们与孟师傅的合作非常默契,他的思维行动都能与我们年轻人同步,做事干净利落,一点也不含糊。这才有了第一日的十二张脸,第二日的十五张脸,第三日的十七张脸,三天一共完成45张脸谱。
在简陋的、过堂式的、兼职化妆室里,任凭别人下棋的下棋、说唱的说唱、穿梭的穿梭、录像的录像,孟师傅旁若无人。作为一名人物造型设计师,我一直希望自己在继承传统与发扬创新方面有所建树,恰逢这样一个直接向传统学习的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哪能不“削尖脑袋”去饱一回眼福。每拍完一张照片,我便趁着间隙,紧看、默记,越看越发现这位师傅出手不凡,果真是位高手。他运笔流畅不拖沓,油色浓度、饱和调得非常好,少有填笔补笔,一个脸谱往往是先胸有成竹,才只要廖廖几笔,便一气呵成,看似很有画功。闲聊方知他果真是一位“万金油”,不只是黑头演得好,舞美也都能做,整盔帽,做道具,画布景样样来得。
孟师傅说,花脸有句行话:不能吃苦不要唱黑头,不会开脸不要唱黑头。开脸是花脸的必修基本功,孟师傅能有这一手绝活离不开一个人,那就是民国花脸王,他的师傅,辰河三生之一――莫桂生。十三岁进科班的孤儿孟师傅。忆当年。他的记忆中前三年练基本功只有一个字――苦!多是挨打,分科时孟师傅分到的是学生角,但是莫桂生莫师傅不干,他说,这孩子嗓子好,眼睛大,长得乖,是学花脸的好料。愣是从各家师傅眈眈的虎眼里把孟抢到门下,孟一听急了,结果还闹了一出笑话。老师来做工作,问,为什么呀?他直哭,说画得那个“乌交猫公”(一踏糊涂),将来谁嫁我呀?把老师笑坏了。第一堂课就是学开脸,先在手掌上勾,勾好了给师傅看,师傅作过点拨,然后教一折戏;教完戏,师傅给开一个脸,做一次示范,以后就自己开了。孟师傅说,记得第一次演的是《彦帐摆渡》,那是第一次自己开脸,师傅一直站在旁边看,错一次就咳嗽一下,他就赶紧改,总算是没有“拐火”(出错),没挨打也没得表扬;第二次就不同了,这次开脸开得不好,打了两板,师傅愣要求下妆重画,因为这一次是陪名女须生李福彩先生演戏,戏要唱好,脸也要开好,容不得半点差池。没想到,演完那场戏,孟师傅还得了李师傅的表扬,师傅打了一大碗米豆腐奖给他吃,师兄弟们个个羡慕。但是师傅却泼了他的冷水,说,你就翘尾巴?门都还没入。他就去问李师傅,他哪里“拐”了?李师傅就笑,说,没有,是你师傅要求严。孟师傅说,他唱这一辈子的黑头就是得益于师傅的严格。莫师傅是“三生”中开脸开得最漂亮的,所谓严师出高徒,孟师傅露的这两手也让我们开了一回眼了。
看得出孟师傅是一个善于学习,肯动脑子的人。他告诉我们,在学习开脸的过程中,他总结了一套自己的方法。科班里头上过学的孩子不多,而他读过初中,所以喜欢琢磨自己的一套。开始都听师傅的,画在手上,不容易记住,后来就自己找个日记本,画在本子上,可以积累、温习,久而久之,便烂熟于心了。孟师傅平时话不多,给我们聊起脸谱来却滔滔不绝,来龙去脉要讲得清清楚楚,我们说孟师傅天生就是唱戏的料,有一个好记性,他说他真是过目不忘,“”时候学样板戏,给两天背词,第三天就要登台演出。想想,他的脑子真是存着辰河戏脸谱的“海量盘”,我们都说他是辰河戏的“活宝”。
据记载,“辰河戏早期化妆简单,略施朱墨,不着重彩。净行、丑行及个别旦行角色共有脸谱一百二十个左右,色彩热烈、笔角奔放,线条粗犷,与大山区人民的性格吻合。”(李怀荪《湖南地方戏剧种志――辰河戏志》P28)听老艺人说,早期勾脸不用油彩,而是他们说的“水粉”,白色是一种从药店买得到的叫老粉的,红色是朱砂研粉,黑色是锅灰或煤油灯烧桐油,盖瓦薰,刮烟子取得。从早先留下来的照片可以看出用这种材料画出来的妆有一种朴拙的美,老师傅们都钟爱这个,不是很喜欢油彩,但他们也说水粉就是不能出汗,一出汗就会花掉。
孟师傅的一生恰恰历经了老梨园与新戏曲的更迭,对新化妆材料――油彩的运用已经非常娴熟。一般地来说,他会先用三指指尖沾一点油彩,给眼部定位打底,然后才用几支不同色、不同大小的毛笔依红、黑、白的顺序分别在脸上勾画纹样,少数几张用到了蓝色和黄色,点、转、顿、拖、扫、描,与中国画运笔颇为相似。久违的辰河戏脸谱,一幅接一幅从孟师傅的笔下浮现,涵着戏曲特有的纹饰气韵,戏曲特有的男性张扬的美和辰河戏特有的剧种解释。
孟师傅给我们讲脸谱,总离不开讲人物、讲戏、讲剧种。比如:《打瓜招亲》郑子明是一个很特别的脸,左右不对称,孟师傅说,这叫:右眼大如龙,左眼小如凤。小眼睛夜晚可看鬼,大眼睛白天可看人。郑子明是屠户出身,卖油的,脸上不免多有沧桑,左额的火焰纹代表疱疔,脸上的琵琶纹代表疤痕;他乐善好施,左额的太阳大概就是指着他的一副热心肠;那鼻梁上为什么会画有龙爪呢?我们都知道龙不是随便可以用的,是要杀头的。孟师傅说,郑子明,人称三千岁,是宋太祖赵匡胤的磕头三弟,苍龙星下凡。我理解,这都是一种对人物造型的美化的表现手法,经过历史长河的砂洗,审美在不断变迁提炼,现实生活中人的面部的生理特点渐渐被装饰化、图案化,才形成了今天乾坤尽现的千奇百怪的戏曲脸谱。
听典故是特别有趣的,尤其是与别的剧种不同的东西。孟师傅说,比如,包拯的脸,京剧是月亮(额),我们是太阳(额),那是因为我们这里的老百姓认为太阳照到哪里,哪里就能申冤昭雪;包公额上不是都有个白印?印是权力,与月亮或太阳总是放在一起的,“月亮审阴,太阳审阳。”传说,月亮包公是审晚上的案子,太阳包公是审白天的案子。只有辰河戏脸谱画的是太阳。
在当下物质利益的趋动下,孟师傅的技艺对于我们课题组的调查研究是可以配合也可以不配合的,或者要以天价,或者烂在肚子里;而他不图回报,毫无怨言,对我们每问必答,不厌其烦,不但要讲述清楚,每完成一个他还要亲自在目录上做一个标记,并一再叮嘱我们不要弄错,不时地告诉我们,这都是辰河戏的经典也是精髓。为什么?
因为他希望辰河高腔后继有人,希望把师傅传给他的“宝贝”传下去,孟师傅说,遗憾的是没有找到一个好徒弟。他希望能有一个品学兼优的孩子继承这份辰河花脸的家业,他总说与我们相见恨晚,他的脑子里应该还有一半的脸谱没有出来,很想再多画些。我想只要孟师傅需要,我们一定会再去的,能为这个事业出一份力,同样是我们的责任和骄傲。
同行的李怀荪老师一边热情地帮着我们张罗采访拍摄的工作,一边也时常流露出对辰河戏这种传统艺术形式后继乏人的遗憾。他觉得能够让辰河商腔以脸谱的形式记录下来,也是非常可贵的,哪怕某天辰河高腔失传。乐观的语言中却透着无奈的悲壮。于是我们更觉责任重大,希望辰河这“最后”的花脸还能开出灿烂的花。
回来,我总忘不了那些赶场的高龄戏迷;忘不了那块小黑板上一丝不苟地写着的剧目名字;也忘不了业余小票友小邓为我们当模特时那真挚的双眼。那块土地,那里的观众,那里的“弟子”,就是辰河戏生存、发展的土壤,只要他们还深爱着这门艺术,我想孟师傅就不会成为“最后”的花脸。在这片土地上,在日渐重视的保护、抢救工作中,我们的辰河戏一定会越唱越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