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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 豆
一个乡下女孩儿爱上了一个来家里休养的诗人。青春的女孩子都会有的那种激动、害羞,波浪一样的东西在心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鼓荡着,这样的一颗心怎么会有睡意!因为诗人而失眠的她在夜里“遇到”因为诗而失眠的诗人,仅仅识字的她对诗人崇拜极了,母性和女性的本能驱使她去疼爱他。表达心意的东西是一盘新蒸的土豆,西伯利亚的寒夜里,一盘泛沙的土豆瓤冒着很快就消失掉的热气放在诗人的案头。丰腴的女孩瑟瑟的,因为冷和激动。诗人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儿,站在她一米之外,要她回自己的卧室去,不是不懂得爱而是懂得怎样爱护。然后就是战争了,诗人失去了音信,女孩儿也牺牲了。那个女孩儿的土豆爱情格外让我唏嘘。天寒地冻的西伯利亚的爱情不靠土豆靠什么?营养丰富、耐饿、口感朴实、贴近人心,到哪里去找这么对路儿的食物来做寒冷中的爱情基石?有一次,朋友们吃饭,很排场,餐桌转来转去,我最钟爱的一道菜还是一砣雪白奶油上颤颤巍巍的一勺土豆泥。想到乡下女孩的那盘土豆要是在这里出现又会有什么样的效果呢?扫了一眼台面,大家酒性正酣,其中有俩大哥正在抱头痛饮。
能够被我们怀念的食物经常是我们的经验中很少经历的东西。而米饭馒头面包白菜萝卜土豆像身边的亲人朋友同事,少不了,却难以纪念,除非出了什么事儿。
小的时候,偶尔我也会把炉火看得很准,做完饭,烧完开水以后,炉子里还会有余火,没有黑的煤色,灰白色的煤灰底下还是红红的,找几个不大不小的土豆扔进去,上面再盖些炉灰,等着。有时候等不及,困了,烧好的土豆让爸爸妈妈吃掉了;有时候等不及,拿出来的土豆半生不熟的,不好吃;有时候等不及,煽一煽火,土豆会烧焦,变成一个黑疙瘩;终于会在一次耐心中,等来烧得恰到好处的土豆,外面的皮刚刚有点焦,里面有沙面沙面的瓤,忍住被烫手指的疼撕开一小点儿焦皮,土豆的香能一直喷进胃里,不论是蘸盐还是蘸糖,都是漫长的、缺吃少喝的冬天里的美味。如果邻居的孩子也有耐性,他们都会分食到喷香的烧土豆,不论有几个孩子,我都会使每一个小朋友都有的吃。多数的时候他们白吃,也会有交换条件,其中一回是允许我给他们剪刘海儿。那个冬天,一个走廊里的七八个小孩子,不论男孩女孩全都有一个秃秃的刘海儿,就是后来林忆莲、王菲和比约克都梳过的那种刘海儿,有一阵儿摩托罗拉的手机女郎也梳过那种刘海儿,听说是沙宣的名剪。
再高级一点儿的是烤粉条儿。经过多次练习,我能把一根干粉条儿烤得膨胀起来又不会黑掉,胖胖的,非常均匀,那是和烤土豆不一样滋味的东西。现在吃薯条、薯片什么的真的没有感觉,不过是零食一种而已,吃多了舌头迟钝。一个曾经下过乡的大哥说,他们那地方的土豆够好,春天的时候,一个人在前面用铁锹铲一下地,向前掀开一条缝儿,后面的人把土豆种子往里一扔,再踩两脚,秋天就去收土豆了,不要管什么施肥、旱涝、除草、灭虫之类的事情,有多少土豆收多少土豆,反正土好、土豆好,怎么种都有收成,都好吃,又沙又面又甜,人、马、猪都吃土豆。但成天吃土豆也不行,烦死了。他在连队里曾经做出二三十道土豆菜,因为没有别的,只有土豆,把全连的人都吃恶心了。我觉得那不是大哥的过错,是单一的过错。人是杂食动物,我们的消化系统不适应长期地吃一种东西。所以,我觉得现在被饲养的一些动物非常可怜,它们从出生到死亡只有几种饲料吃,每一个阶段吃几十天相同的饲料。人其实是非常没有人性的,在虐待其他动物方面既有相当高的天分又有足够深的残忍。
那位在乡下用土豆把全连人都吃恶心的大哥后来返城了,后来又回乡下了,在那里开了一个土豆深加工工厂,做的粉条儿专门销往国外。当市场上卖大捆的支棱八翘的粉条儿的时候,大哥工厂做的粉条儿都直直溜溜儿的,一小袋一小袋的包装装在漂亮的纸盒里,很高级的样子。大哥说,绝对不含什么食品添加剂、胶呀什么的,咱们那儿的土豆“全面”,用不着那些花哨的东西害人。但大哥不吃,他把粉条儿戒了。我问他是不是因为你的加工过程很恶心?大哥说,不是,加工过程很严格,跟药厂差不多,但成年闻熬淀粉的气味不行。土豆是好东西,下乡把我和土豆的关系毁了,又下乡把我和粉条儿的关系毁了。我说,你再开一个土豆烧酒厂,能把土豆小烧也给戒了。他立即瞪起了眼睛,你的主意不错!我要是真整土豆小烧赚钱了,我给你奖励。要不怎么说人家有学问呢,顺嘴一说就往外溜达商机。
地 瓜
土豆小烧我还真没有见到过,地瓜小烧我知道是有的。一种非常辣、度数非常高的白酒,听说酿制的时候里面加一点粮食会更好。
秋天或者春节的时候,同事的山东亲戚会想办法找人给带过来一点儿地瓜干儿,真的很好吃!后来我尝试自己晾地瓜干儿,蒸熟,切成长条,阴干、暴晒都试过,就是不好吃,不是硬得不能吃就是长绿毛儿。让同事问山东亲戚咋晾的,不就是晾地瓜干吗!同事说,不是方法不对而是地瓜不好,俺家那块地只给俺们自己种那么几条垄地瓜,不上化肥农药,那地瓜才能晾出那种地瓜干儿。我叹气。哎~~让他们在网上卖高价好了,这么好吃的东西应该有个好价钱!同事说了,保存不好也长毛儿,就得搁在人家那儿放着,如果卖就得放这个搁那个的,怎么着也得搁点儿防腐的东西,那就完了。我傻地看着玻璃瓶里剩下的几根地瓜干儿,倍加珍惜。同事说我看地瓜干儿的眼神特温柔,好像贝克汉姆向全世界妇女放电。
我最拒绝不了的是烤地瓜的香味,对我来说,就是不好吃的烤地瓜那股烤植物的味道也远远比烤肉,比如烤羊肉串来的吸引力大。我猜想,我身体里对烧烤的记忆从远古到现在大概没有多少改变。想当年,一个霹雷,喀嚓一声烧着了我祖宗身边的一簇草籽儿,那股焦糊的香味直冲到他大脑的气味皮层,就此烙在了那里,让我至今闻到烤地瓜的香味仍然心动不已。要是那霹雷劈中了一只小羊,我想我现在一定喜欢烤羊肉串儿。冬天,回家的路上有一个卖烤地瓜的老太太,高高的颧骨冻得黑紫,辨不出颜色的绒线帽外面一圈头发烤得焦黄,胳膊上套着牛仔裤腿儿改的套袖,手上满是开裂的冻疮和烧伤口子。因为常常在她那里买烤地瓜,就认识了。看到我,她会搭话儿,下班回家啊?她给我挑的地瓜多半烤得透、出糖多。有时候挑来挑去找不到烤好的地瓜,她会说,等明天再来吧。在我不要她找零钱的时候,她会搭给我一个小的地瓜。有一次她给我挑好两只大小、肥瘦差不多的地瓜,双胞胎一样喜洋洋、涨鼓鼓地躺在秤上。她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我,你喜欢它们吗?
我被她的“喜欢”两个字打动,一叠声儿地说,喜欢!喜欢!
冬天下雪的日子里,我还喜欢把烤地瓜抱在胸前,闻着那点焦糊的香味,让那点软软的热量温暖我。抱着烤地瓜往家走,商店里的彩色灯光明明暗暗地晃在脸上、身上。路边卖水果的小贩跺着脚,没有好声气地和买主打着嘴仗,心里想着,要是当小贩一定要卖烤地瓜,好歹暖和一些呀。也常常想到张爱玲在寒冷的早晨,抱着肥白的奶瓶从伤兵旁边硬着心肠走过的情景。烤地瓜甚至能够牵出心中温柔的情愫。
老爸和他的苏联教授学的一种点心,大约是把煮熟的地瓜捣成糊糊,与面粉、牛奶、黄油、糖搅在一起,然后用烤箱烤制成点心。家里没有烤箱,老爸把那种圆点心改成了饼,反正香酥甜脆,点心或者饼有什么重要?对小孩子来说都是好吃的东西。老爸把饼渣渣收成一小撮儿,放在嘴里使劲嚼,说好吃。现在想来,老爸的表情一定是挨过饿的人才会有的。
一个女孩说,看着她的妈妈淋香油以后用舌头舔干净瓶口,动作那么娴熟,透着穷苦的心酸。话说回来,我的周围,哪里找得到没有经历过贫穷的人呢。不过是原来的穷人现在富起来了,或者曾经在遥远的过去富贵过现在早已成了穷人,多数人就这么一路穷过来。穷富不过三代,现在的人穷富不过十几年、几十年罢了。虽然土豆在英法都是由贵族提倡种植的,但不论是土豆还是地瓜,从根上起就是为了穷人吃饱肚子而推广的。也曾把土豆、地瓜和茄子、豆角放在一起做成东北炖菜,虽然色相欠佳,但味道不差,少放一点盐就分不清是菜还是主食了,要想减肥就多吃点,不吃米饭也不会饿得头昏眼花。东北乱炖的好处是营养丰富,牙齿不吃劲的人更喜欢。
当土豆想变成地瓜
有个地瓜村住着一个小孩,名叫Dori,别的小孩长得都是红红的,只有Dori越来越黄。爸爸妈妈不忍心告诉他是从土豆村抱养的孩子,为了解决孩子的烦恼,妈妈给Dori做了一件跟地瓜一样颜色的红色外套,从此以后,Dori就一直穿着红色外套,为成为优秀的地瓜而认真学习,后来Dori大学毕业、工作……
那是我写《土豆和地瓜》的时候,办公室的女生告诉我的Dori的故事,我喜欢她对Dori的讲述,在当当网上立马买了两本。我发现,两本书里我只喜欢这个开头。我是这样子给孩子们讲Dori的故事的:有个榛子村住着一个小孩儿,名叫Dori,别的小孩儿都是圆圆的,只有Dori越来越三角,爸爸妈妈不忍心告诉Dori是从松子村抱养来的,Dori为成为一个优秀的榛子而认真学习;蚕豆村里住着一个小孩儿是豌豆;摩托村里有个小孩儿是自行车;飞机村里有个小孩儿是飞碟;蛾子村住着一个小孩儿是蝴蝶;鲑鱼村住着一个小孩儿是金鱼;照相机村里有一个录像机小孩儿;勺子村里有一个小孩儿是叉子……有的小孩儿很迷惑,一个女孩儿问我,你说我是什么村里的什么小孩儿?我说你是猩猩村里的人小孩儿,是人类,为成为一个优秀的猩猩而认真学习。女孩儿想了想,哭了,抽抽搭搭地说,爸爸妈妈好可怜,他们原来是猩猩。孩子她妈跟我急了。
我还以为这个土豆Dori有身份认同焦虑症,但不是,Dori是城市人的故事,上学、找工作、旅游、购物、办公室小白领的勾心斗角等等。其实,地瓜和土豆虽然都长在地下,都是地下块茎,都富含淀粉,样子看上去也差不多,但它们甚至不是一个科的,土豆属于茄科茄属,番茄、黑甜菜、茄子、枸杞等和土豆是一家的,都是茄科茄属的植物;而地瓜是旋花科番薯属,地瓜和蕹菜是一家。西红柿要是领养土豆更能理解土豆的成长心理。所以Dori的爸爸妈妈常常为他头痛,Dori身边的地瓜小孩儿也常常觉得Dori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