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岁月向远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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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五岁那年与一群小伙伴在村里游荡。我们经过阿莲家门口的时候，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别吵！阿莲的妈妈在里面生孩子呢。”我们吃惊地回头看看阿莲，她点点头，眼神有点惶恐和迷惑。后来阿莲就多了一个弟弟，叫阿宾。阿宾好像是突然就长这么大了的，好像是在昨天我们才经过他家门口有人说他妈妈在生孩子的，而他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整天跟在我们后面到处逛。我回头看看他，他也迷惑地看看我。我觉得这个人不是阿宾，而是别的什么人。也许阿宾还没有出生呢。我每次经过阿莲家门口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走过，仿佛阿莲的妈妈还在里面生着孩子。
多少年过去了，我还常常怀疑着阿宾的出生。回到村里看见阿宾开着他爸爸的旧摩托在帮家里干活儿，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不是阿宾。阿宾还是个躲在墙角的小孩，或者阿宾还在他妈妈的肚子里面，根本没有打算出生。又或者阿莲本来就只有一个弟弟，叫阿明。然而是谁让这个阿宾来的呢？他来到这里，又占据了多少本属于别人的岁月？
看着阿宾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惶恐，仿佛是谁很慷慨，把很长很长的一段岁月安放在阿宾的身上了，而我什么也没有得到。
2
很久很久以前我跟着妈妈住在一个村庄的小学里，我妈妈是老师。旁边是国芳老师的房间，她的儿子和女儿是我很要好的伙伴，我们朝夕一起玩。我们最爱做的事是一起到我们各自的外婆家去。大人不管我们，我们只好一起结伴去。他们外婆家很远，从小学后面走上去，过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果园，要绕过很多的山坡和鱼塘，经过两个别的村庄，还要走很长的一段没有人烟的路。我们走那一段路的时候总是大声地说着话或唱起歌来，好像一点都不惧怕。等我们走过了那段路，看见了不远处树林中露出的村庄，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们也去我的外婆家。穿过小学的操场，上一个很高很高的坡，下去后再过两个小山坡便可以看见我外婆的村庄。一路上我们总爱捡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像宝贝一样把它们抱回来，气喘吁吁。大人看了笑我们傻。
我以为世界上所有的外婆家都是一样的：有灰暗的老屋，旧的院子，堆在墙根上的柴。外婆总是坐在门口，身边缠绕着家里的一只大黑猫。她见我们来了，连忙笑着招呼我们，问这问那……待我们又要走了，便叮嘱这叮嘱那。她走了好远，一直把我们送到巷子的尽头，有时还硬给我们塞上一块钱。
我不知道那一路长长的嘱咐是否都被我们带到了今天，或许那一声声微弱的嘱咐在我们日后越来越远的路上早已被消耗尽。然而那时的我曾确切地以为我们的一生都会有这么一个地方，路过很多很多个山坡和池塘便能随时到达，有一些人永远坐在门口等着你来，高兴地拉着你的手问这问那。
后来我们都离开了小学，从此再也没有和谁一起兴高采烈地跋涉着到各自的外婆家去。再后来我们的外婆都不在了，门前的木凳子已经腐朽，那只大黑猫早已不见。从此再也没有人一路长长地叮嘱我们，将我们送到巷子尽头，目送我们远去。
这些年来一次次目送我们离开的只有昨天的自己。后来我常常想起在去外婆家的路上捡回来的那些石头，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它们。它们在我们离开小学后被遗弃在外面的草地上，再也没有找到停留的地方，从此便裸地暴露在岁月之中，一年一年。
3
四年级的时候我最要好的伙伴是国大。那时候我觉得我们会一辈子都这么好，不会再有别的人会和自己玩得这么要好了。
后来国大要走了，要到县城里念书去。临别前我们很伤心，我们像电视上的人一样，说好了有一天会回来。后来我开始天天等待着我最好的伙伴回来。我走到村口踮着脚等着，我坐在榕树的树根上等着。
我做了两支竹剑和两支弹弓，等国大回来我们一起练武、打鸟去。我把一支竹剑和一支弹弓藏在床底下，后来竹剑就干枯了。可是国大还没回来。我慌张地把干枯的竹剑放进水里浸着，不让它枯掉。
木青说：“你浸着它干什么啊？浸着也会枯掉的。”我告诉他，这是留给国大的剑，他很快就回来了。木青听后笑了。我突然有点慌张。木青好像知道些什么，但我不怕他，他说的话也不一定准。我跑到国大的家门前，他家依旧没人，门是锁着的。我站了一会儿，又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突然听见了摩托车的声响。我连忙跑出来看，但那车不是向这边来的，向别的地方开去了。我又坐了下来，开始观察不远处的两只鸡，它们在争着一块红薯，它们争了好久，最后被一只路过的猪抢去了。那两只鸡站在那里看着红薯被猪吃掉，它们看了看彼此，好一会儿什么也不说，最后只叫了几声便走开了。我抬起头来，发现天开始暗了。
后来竹剑在水里渐渐变黑，发了霉。我惊讶极了，捞起来悄悄把它扔掉了。也许国大不喜欢玩竹剑。我走到村口，看着消失在远处的路，心想：这条路要通向多远的地方呢？也许国大回来要经过很久很久吧。
我站在榕树的树根上。我等了好久好久。
国大好像忘记了要回来。我等啊等，但渐渐渐渐，我也将国大忘记了，我忘记了国大后依旧在一天天地等着些什么。后来突然有一天我也去了更远的地方。
后来又过了许多年，我突然想起国大来。我突然发觉，国大并不是我最要好的伙伴，我有了别的更要好的伙伴。我惊讶极了，不敢把这告诉别人。
4
每当夏天来临的时候，我就跟着哥哥到树林里寻鸟去。我们养了很多很多鸟，各种各样的。整个夏天，我们都在顶着烈日捅蜂窝，下河摸鱼，把蜂蛹和鱼喂给我们的鸟儿。可是它们可能不喜欢吃这些，于是一个个死去了。我们急了，便爬树捉虫子去。可是鸟儿们也不喜欢吃我们捉来的虫子，依然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死去。也可能是因为它们不喜欢被关在笼子里吧。
有一年夏天，我们成功地把一只小鸟养大。它站在我们的肩膀上，它在我们家门前飞来飞去，进进出出。我们好欢喜。它也和别的鸟一起玩，把别的鸟带来我们家门口，远远地看着我们。傍晚来临后别的鸟都飞走了，我们的鸟也飞进了屋子里。后来我们渐渐发现，我们的鸟越来越不与人亲近，你想再抚摸它，让它站在你肩膀上，它远远便躲开，不让你碰。
后来台风来了。台风来的前一个傍晚我们的鸟没有回来，我们在外面找了好久，却不见踪影。后来它再也没有回来。我们找了好多天，但见到的都是陌生的鸟儿。我哥哥说，它一定是知道台风要来了，才跟别的鸟儿飞走的。他说着又看了看我，好像怕我不信似的。我点点头。后来过了好久好久，有一只鸟停在我家门前的树上，我哥哥指着它说：“它有可能就是我们的鸟儿，现在回来看我们了。”我惊讶地点点头，和哥哥一起惊讶地站在那里仰头望着我们的鸟儿，它叫一声，我们也学着叫一声，直到它飞走。而我们早已仰得脖子酸痛，满眼泪水。
后来每当有孤单的一只鸟停在我家门前的树上，我们都跑过去看。它叫一声，我们也叫一声，直到它飞走了，我们才满足地走开。
多年后我在不同的地方看见各种各样孤独的鸟儿。我猜想，它很可能就是我们的鸟儿。
5
我第一次知道时间在飞快地过去，是在一个寻常的秋天。
那时候学校周边长着许多浓绿的小灌木，秋天一来，结出许多的麻刺子。麻刺子有一节手指大小，浑身是刺，朝人一扔便紧紧地粘住人的衣服。往你头发里一按，半天解不出来。或者可以把它偷偷放着别人的凳子上，让他坐下来被刺得大叫一声，然后大家一起笑。
我突然想玩用麻刺子打仗的游戏，往敌人身上砸过去，看谁被粘最多。但是那时候他们都不喜欢玩这个游戏了，他们在玩别的新游戏，各种各样的。我叫他们玩，但没有人愿意。我等他们把别的游戏玩完，可是更多新的游戏又来临了。他们都说等这个游戏结束了，我们再玩砸麻刺子，但那些游戏总是玩不完，我们日日夜夜努力地玩着，依旧没有把那些游戏玩完。
可是树上的麻刺子越来越少了，它们等得不耐烦，一颗颗掉落了。我想去提醒他们，但我什么也没说。我渐渐急了，好像看见了什么在飞快地过去，而留下了我自己。我天天跑去看树上的麻刺子，它们掉得更快了。
后来没有掉落的麻刺子也渐渐变黄了，我眼看着他们一天天绝望地变黄。后来秋天过去了，有谁说突然想玩砸麻刺子，可是已经没有麻刺子了。
已经没有麻刺子了！我在一个寻常的秋天里错过了这一场游戏，于是我的一生的游戏中便空缺了这么一块，再也没有填补上。
后来我便常常惶恐起来。我的一生在慢慢地来临，我的错过却也在慢慢来临。从那以后我便在恐惧中看着自己错过一样又一样的东西，一样比一样更大的东西。它们夹在时光中间，被一条巨大的河流冲走，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离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6
在我更小的时候，我几乎每一天都在盼望着过年。新年一过，便开始盼望下一个新年，仿佛我们过那么长的日子就是为了过一个年。我真希望我们天天都过年。
从我知道过年是怎么一回事开始，我就听说了过年要玩“穿夜”，“穿夜”即是除夕夜玩到通宵达旦不睡觉的意思。我好像是先听我哥哥说的：“今年过年，我要穿夜。”于是我也对别人说：“今年过年，我要穿夜。”但是到了除夕的深夜，我玩累了，不小心便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才懊恼原来没有“穿夜”，于是我便暗暗下决心来年一定要“穿夜”。然而每一年我都没有实现这目标，不是玩累了就是被妈妈赶回家去睡觉。
于是，“穿夜”的决心随着一年年长大而越来越大。好像“穿夜”是一件很重要却又不那么容易的事情，等到我也“穿夜”后，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了。想到那一天将要来临的时候，心里兴奋极了，我是多么希望一切都变得不一样的样子。
可是，每一年我都没能如愿地“穿夜”。我总是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极其后悔和懊恼，责备自己不小心睡着了，也责备没有人提醒自己不要睡觉，懊恼完后又开始盼望下一个新年。
就这样我过了许许多多个年。后来有一年，我终于接近了“穿夜”。我看着时钟，还有几个小时就要天亮了！这是我第一次除夕在外面玩这么晚久，像一个大人一样！眼看就可以“穿夜”了，可是我突然发现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了，村庄安静得很，大家都回去睡觉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外面徘徊着。我踩着地上红色的炮纸，看着别人家门前昏黄的灯光，突然感到失落起来。我以为“穿夜”后，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大概那个时侯，我已经感受到寂寞的感觉，虽然我还不知道那就是“寂寞”。在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寂寞”的时候，我便独自深深地寂寞起来。
也许从那时候起，我便隐隐约约地知道，我需要变得强大起来。终有一天我需要去更远的地方，做更多的事情。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盼望过年。
7
我是突然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的。在我独自走了很久很久的路以后，在我等不到我最好的伙伴回来的时候，在我焦急地说话却没有人看我的时候，在我突然想和别人说说以前的事情的时候，在我每次被拒绝跟哥哥姐姐一起去看戏的时候，在我突然就感到寂寞的时候，我突然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我邻居有个美丽善良的姐姐，我们喊她囡姐。每次她回来的时候我都跑去找她玩，她是个大人，却喜欢和我们在一起。每年快到年末的时候，我便天天跑到她家去看她回来了没有，每天来来回回地跑着。我跑啊跑，好像有些什么也在跑了起来，脚步比我的还快。
有一年，我跑了好多天都没见囡姐回来，眼看就要除夕了，我坐在她家门口等着。天快黑了，正在走回家的两头猪不停地回头看我，好像比我还要焦急。邻居的田婶路过，我便问她：“囡姐怎么还没回来呢？”田婶笑了，说：“傻孩子，囡姐不回来啦，她早已嫁人了！”
囡姐不回来了！天一下子黑了许多，我一遍遍念着田婶的话，独自走回家去。
后来过了一些年，我又见到了囡姐。她抱着孩子跟别的妇女们站在一起，她好像还远远地看了我一眼。于是我就害怕起来。有些什么东西就要来临了，于是我便惊慌地跑了起来。从那时起，我便匆匆忙忙地跑了起来。
我要去一些很远很远的地方，找到一些别的东西，我要找到它们。可是我要去哪里呢？我不知道。我只是惶恐地跑着。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世界如此之大。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比远方更远的东西。
那时候我的身上还没有这么多的尘埃，还没有这么多的欲望，还没有这么多的悲伤，还没有这么多的疲惫……我不知道它们是怎样跟着而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撞着它们而去的。我只是跑，耳边只有风“呼呼”的声响。
我这一跑便是多年。
8
我最早的岁月，是跟着我奶奶在老屋里度过的。我奶奶坐在灶边烧水，我倚在一旁。我们偶尔说话。我告诉她，今天我们经过阿莲家门口，阿莲的妈妈在屋里面生孩子。我奶奶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知道呢？别胡说。”仿佛有什么忌讳的事情，我们不能轻易把它说出来似的。
我更小的时候，奶奶常常问我：“你说有奶奶好呢还是没有奶奶好？”那是夏天的夜晚，我躺在奶奶身边等着她的葵扇带来的凉风。我想了想，说：“有奶奶好。”奶奶没有说话，但我觉得她身体里面的什么地方欣慰地笑了一下。好一会儿后我奶奶又问：“那你会不会不要奶奶呢？”我摇摇头，靠紧了奶奶的手臂。我怎么会不要我奶奶呢。
是啊，我怎么会不要我的奶奶了呢！可是，我又是怎样离开了她的？我坐上了爸爸的摩托车，奶奶站在门口朝我们笑笑，看着车子越走越远。她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叮嘱我什么，仿佛我傍晚就会回来似的。
我以为我傍晚就会回来的。我还想跟我奶奶说说阿莲家的事，她弟弟的名字叫作阿宾。可是我一直没有回来。我越走越远了，而我奶奶坐在灶边渐渐老去。她偶尔听见外面有什么声响，以为是我回来了，便停下来侧耳倾听，一动也不敢动。后来那声音又不见了。我奶奶夜夜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她看见什么了呢。
而我又在哪里？我日日夜夜不停地跑着，不停地得到，不停地失去。有些东西在渐渐远去，我却追赶不上它。
我的一生就这样被抛在了路上。我品尝着各种迎面而来的起起伏伏和喜喜悲悲，沾满了风尘，沾满了欲望与悲伤，沾满了疲惫与不安。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常常突然就恐慌了。
我看见许许多多的东西都在渐渐远去，而我还在跑着，再也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