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长在背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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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当班主任宣布即日起实施男女混坐制之后，七十多个同学就像是一只只处在热锅里的蚂蚁，躁动不安，你一言我一语的，用事实证明不仅仅是三个女人一条街而是只要有一个人都能成一条街。震撼的场面让菜市场的阿姨们都自愧不如。
“这又闹哪样啊？！拜托，我们都高二了，不是小学二年级。”
“就是，无聊。”
“总之不是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为什么呀？”
“听说过距离产生美吗？你们想想，这距离都没有了，还怎么美啊？”
“原来如此，好阴险的计谋。”
“那我们……”
只有在角落里胖胖的李月安静地低着头，不知在看些什么，又像是眯着眼。
“安静。”班主任果然是班主任，掷地有声，比很多城管都有魄力。
阿风是男神级人物。没事爱捣蛋，上课玩游戏，幽默，唱歌很好听，长得很有明星范，但也爱打架――但他总是在校外打，而且不会和老师顶嘴，和班上的很多人都玩得很好，学习不是很努力，但成绩维持在中上水平。
这时只有李月一个人静静地呆坐在座位上，低着头。同学们似乎心有灵犀，没有倒计时却也能很默契地同时打开纸条。
“啊，第一组第四桌。谁跟我一桌？”
“呀，第四组第二桌。”
“天，第五组那么角落啊。”
“角落？！”同学们很机警地想到了同一个人，一个接一个地“咬”耳朵，“肥月坐哪儿？”
“不知道呢。”
他们齐刷刷地看向角落里低着头的李月。
她的同桌张小章似乎很高兴，小声但足以让周围的人听见：“我在第一组，终于解放了。”她偷偷地看了一眼肥月，然后跑到其他组凑到她的闺蜜，也是班级或者说年级女神级人物梁薇的耳旁悄悄地说：“肥月在第四组第六桌。”梁薇瓜子型、嫩得吹弹可破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反正不在我周围，管她呢。”她说：“我倒是要问一下废风坐哪儿。”梁薇照了一下镜子，梳理了一下及腰长的直发，然后才笑着朝阿风走去，偶尔趁大家不注意瞄一眼肥月。那时阿风还在玩着游戏，脑袋像被虚空中的某种力量固定着，一动不动。她轻轻地敲了一下桌子，声音温柔得让人如同处在河流边上听着缓缓的水声。“废风，你坐哪儿？”
梁薇穿着蓝色长裙，微微一笑足以迷倒大部分男生。阿风放下手机，一改刚才满面的严肃，突然笑得很帅：“我在第四组第六桌。”
“啊？！”不知为何，周围的人竟有如此大的反应。
“有问题啊？”阿风一脸“你们到底怎么了”的表情，不以为然地问。
还是女神梁薇淡定，是目瞪口呆的人群里唯一能说得出话的：“那个，你很荣幸地和李月同学成为同桌。别谢我，请叫我梁雷锋。祝你好运。”梁薇轻轻地对着阿风笑了一下，然后又轻轻地转身离开。
没走多久，梁薇的背后传出让人猜测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
“我以为是什么事呢。”
这句话，很轻很轻，却如同一朵美丽的七彩云，飘进了李月的心里。感觉是第一次呢，就像是外婆的呵护。
二
刚开始的时候，很多人都忍不住偷偷地往第四组看，以至于原本就算压死多少只麻雀也不会有声音的物理课多了很多细碎的讨论和嬉笑。
“看着他们一桌就忍不住想笑。”
“对啊对啊，男神就这样被玷污了。”
“你说废风什么时候会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去找班主任说去啊？”
“话说肥月的狐臭好些了吗？我可还是不敢靠近她啊。还有，你说她没事老在那里幽怨什么，我们都没抱怨呢。”
“总之我们是离得越远越好。”
“真不知道废风会不会忍不住打她一顿。虽说废风只会在外面打架，但他可是有洁癖的。想想他真可怜。”
“她可怜？谁叫她自己不爱干净，还那么恶心。说话都说不利索。早应该待在家里，不要跑出来吓人。成绩还那么差，老拖班级的后腿，不然我们早就是年级第一了，还会被老班骂吗？”
“唉，理解错了，他是指废风啊，你这理解能力，语文肯定不好。”
……
李月默默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把原本就低着的头埋得更低了。他们说的都是对的，自己狐臭还不爱干净，学习成绩也糟糕透了，明明没有多余的东西吃有时甚至挨饿却依旧长得很胖，有些口吃，体育也很差。有时看着同学们有说有笑，唱唱跳跳，觉得那样的生活才配与青春挂上钩吧。书上说，青春是人这辈子最好的时光，但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痛苦，从来都没有品尝到所谓的美好呢？有时觉得自己就是苔藓，只能长在背光的地方，只能躲在黑暗的地方，永远只能默默地看着美丽的向日葵在阳光下微笑。
有时想想这些，真的恨不得去死呢 。
至少死了，会过得轻松一些吧。那里也许全是黑暗的，但至少每个人都活在黑暗里，没有任何的分别。
但是我答应过外婆的不是吗？所以无论如何，李月你都要活下去啊。
“借张白纸。”
李月的旁边传来一句轻飘飘的如同白开水一样品不出味道的话。
是有人对我说话吗？真的会有人跟我说话吗？感觉真像是梦呢。
“白纸。”
“哦哦。”李月这才反应过来，微微地转过身去，瞄了一眼自己的同桌，发现他并没有看向自己，而是对着手机。
但李月还是欣喜地从抽屉里翻出了自己的画画本，那个隐藏着自己很多秘密的画画本。她也没有撕掉自己的画，而是很放心地递给他。“那个，那个，如如……如果……不嫌弃的……的……的话。”明明自己已经很努力地说了，为什么还是会说成这样？李月尴尬得流了汗，她觉得自己的身上有许许多多的蚂蚁在爬，爬过自己的手，自己的脚，自己的脖子，甚至是脸。
阿风却至始至终都没有抬起过头，只是一直专注地看着手机。是在玩游戏，似乎还很激烈。李月十七年来都没玩过游戏，一次也没有。
她轻轻地把画画本放到他的桌上，又偷偷瞄了一眼，就去写数学作业了。感觉像是这么久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三
李月会在傍晚下课之后偷偷地溜到学校教学楼的楼顶。学校明文规定那里是不能上去的，但是有一天李月不知不觉就走了上去，而且门轻轻一拉就打开了。
她一步步地挪，像是在一步步地靠近太阳，她看到了光，甚至看到了自己无数次梦到的家的模样。“那个是天堂吗？”李月第一次知道自己也能把一个句子说得如此清楚，甚至让她觉得自己完全是个正常人了。
天台上没有人，但有些让人无法与学校天系起来的啤酒瓶。也许是无所事事的判逆少年，跑到这里宣泄鲜活而苍白的青春。有些零落在鲜有人踏足的地板上的粉笔头，以及墙上被雨水冲洗过后模糊不清的画和字。
这里真是个不错的地方，就成为我的秘密基地吧，哈哈。
李月在心里美美地想着。
于是，从此之后天台就成为了李月青春岁月里最温暖的一个地方，就像是外婆的怀抱一样令人怀念。后来的每一天，如果没有什么突况，李月总是会在下课后的傍晚趁没有人注意就溜到天台，然后用彩色粉笔写下一个句子，记录心情，记录青春的灰色的片段。也不去理会雨水是否会把字迹冲刷得无法辨认，只是写下来，然后离开。因为李月知道，字迹不是留在墙壁，而是刻在自己的青春里的，即使那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物理课梦到自己变成大象。”
“我总是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要在意。”
“即使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但还是觉得难受。”
“不知道世界上会不会有一个地方，容得下自己。”
“这么久，终于有同学肯主动跟我说话，虽然只是借个东西。”
“ 最近会偷偷地看他。”
“他们说什么，请不要在意了。”
“明明已经沉默了，为什么还要捉弄我，非要我在校运会出丑？”
“硬着头皮去参加校运会的实心球比赛，在众人的笑声中抛出了三米的成绩。他们不会知道，我连平时写字都没有足够的力气。”
“有时真的会绝望，外婆。”
“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自己，还是会臭。”
“有人逼我从垃圾池旁的小屋搬走，外婆，那是我们的家，我不会离开。”
“为什么，我已经很用功了，还是一无所获？”
……
四
自习课。教室里说话声不断。这是典型的考完试后就放松而且如果不说话就会死的病。
李月满脸是汗，不知道是因为天气闷热还是其他，但她的死鱼眼就这样一直盯着今天基本写不出来的数学试卷。
你用力奔跑，以为会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但最后呢，就算是精疲力竭，全身湿透，你还是走不出这雨水，走不出这悲伤。
“那个，你的画画本。”就在李月想要趴在桌子上狠狠地睡一觉的时候，身旁的人突然说话了。
李月不敢出声，慢慢地向另一边倾斜，害怕自己身上的味道会让他反感。她甚至连说话的勇气也没有，害怕自己一整天除了吃饭喝水外都没张开过的嘴会有口气。
李月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他，伸出自己笨拙的手。这双手拣惯了塑料瓶和纸张，粗糙、黝黑、肥大，指甲也有黑色的残留物，真的是世上最难看最恶心的手了吧。
她急忙接过自己的画画本，放好之后，双手紧握放到抽屉底下。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阿风顿了顿，“你的画，很好。”
嗯？就像是梦里的场景，美好得不真实。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吧。第一次被人赞美，第一次听到的不是别人的嘲讽，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是有价值的，笫一次感到了除了外婆和妈妈之外的温暖。
她想说谢谢，却又怎么也说不出口。也许沉默，是他们之间最好的沟通方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句鼓励的话，李月在自己家旁边的路灯下画了很晚，但她一点儿都不觉得累，反而充满了力量。
她回头看看自己破旧的家，我会坚强地活下去，外婆。
五
李月刚回到座位，原本说得好好的梁薇就拉着阿风走开了，去了第一组，但她还是能在喧闹的教室里听到他们的对话。
梁薇一脸恶心地说，还加大了声量，看了一眼李月：“废风你竟然会和她说话，真是无法理解啊。”
“嗯。”
“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为那晚的事报复我是吗？我说喜欢你你没有接受，现在我跟别人喝杯奶茶你就有意见了，到底什么意思？”
阿风一脸云淡风轻，没有说话。眼神不是鄙夷，很复杂，说不出来是什么。
“如果是朋友，就别管太多。而且，她也是个人。”
而且，她也是个人。
李月突然忍不住就流泪了，但她只能轻轻地埋下头，尽管知道没有人会注意到自己。
隐隐约约地听到梁薇说话：“好，是朋友。”
“不过，你们才是朋友。我们不是。”
教室还是很吵，许多嬉笑将梁薇的声音覆盖，就像是一场大雪后的世界，一切都很快消失得没有踪迹。
阿风，你到底在干什么呢？
李月在狭小而潮湿的房间里看着画画本静静地想。
六
李月和梁薇是亲姐妹，是异卵双胞胎，不仅长得差异很大，人生也截然不同。
只是她们都是没有了爸爸的孩子。未婚先育的妈妈有重病，被父亲遗弃。拖着两个五岁的孩子在又冷又长的街道游走，她不得不放弃一个，然后去寻找自己的母亲，一个同样被命运折磨的苦命女人。在她作出选择的时候，其中那个患病的孩子用力地说了声“妈妈，妈妈”。
所以她抛弃了另一个还在微笑地抱着娃娃的李亮，也就是后来的梁薇。
被遗弃的李亮躲在商场少有人走的楼梯的角落，却始终没有哭泣。商场的员工发现了因为没有水喝没有饭吃而奄奄一息的李亮，然后好心的经理一家收养了她。很多人以为梁薇什么都不记得，其实她一直都没有忘记抛弃自己的妈妈和姐姐，并且一直恨着但也爱着她。虽然这些年经理一家对她很好，自己生活得也很开心，但童年里的这件事，一直是她青春里不能言说的秘密。梁薇是在高一一开始就知道李月是自己的姐姐，大概是记得名字觉得好奇便问班主任关于李月的事。也是从那之后，她自己一边疏远李月一边在深夜里难受。
而李月，跟随妈妈去找外婆，但生活还是很艰难。因为妈妈的病，外婆卖掉自己的房子，而且年迈的外婆只能以捡垃圾为生。后来，妈妈还是走了，只剩下李月和外婆。李月从小也有病，有狐臭，会莫名其妙地长胖。因为没有小朋友找她玩，她极少说话，所以说起话来有点口吃。就是这样，李月一直活在绝望和无助之中，就像是在茫茫的大海里找不到岸。特别是高一时外婆死后，她更加难过，但她答应了外婆，要努力地生活下去。后来，李月得到了好心人的救助，并且希望李月能成为那家人的一份子，但她还是拒绝了加入陌生的好心人一家。她想留在有外婆气息的地方。
李月不会知道，好心人其实是梁薇的养父母。是梁薇告诉他们自己的姐姐在那里受苦，但也因为李月的拒绝，梁薇恨死她了。
明明想要靠近，却在一步步远离。
梁薇企图逼迫周围的人疏远她而看到她反抗，看到她不再软弱，但李月一直忍受容忍着。
相反，梁薇彻底被她逼疯了。
七
今天物理测试不及格，被老师留下来教育，而且要班级值日，所以走出教室时已经很晚了。周围都没有什么人，李月想，这么晚还要不要去天台了。最后她还是在纠结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走了上去。
就在她走到天台抬起平时低到马里亚纳海沟的头时，她吓了一大跳。
竟然是阿风。
还在喝啤酒。
她哆嗦着，甚至不敢呼吸，害怕被发现，一步步地后退，但她又很想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为什么他的眼神藏着那么多悲伤。“啊……”李月一不小心踩到了粉笔头，崴了脚，忍不住发出声来。
“李月？是你吧？”
天台那角传来了漫不经心的声音，看他的语调，他就是一直在等李月，还等了很久。
“你……你……我……你怎么……怎么知道的？”李月慢慢靠近他，有些惊慌失措，但当她发现阿风的眼眶红红的时候，她的嘴完全惊讶得合不了。
是一罐又一罐的啤酒造成的吗？
“坐到地下吧。”他的语气带着哀求与绝望。李月远远坐下，不知道该说什么，看来是完全没反应过来。
“你一定好奇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吧？”阿风喝了口啤酒，笑了笑，眼里却夹着泪，“首先，我要谢谢你。”
“啊？我？”她胆怯而不解地说，似乎已经没有那么艰难就能说出话来了。
“如果没有你，我大概已经死了吧？哈哈。那时候要不是你写的字，让我知道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我大概就会跳下去了，不能和你在这说话了。
“你知道吗？今天我爸结婚，我妈在医院。真好笑。还是没反应过来？哈哈。其实你平时看到的啤酒瓶是我留下的。到天台喝酒也是拜我爸所赐，他不知道我恨他到什么程度，我甚至想要用自己的死来让他一生愧疚。有一次他打伤妈妈，我和他大打一架，最后还是被他赶出门。我那时打算去天台跳下去。但看到你写的东西我有了面对生活的勇气。后来我每天都会等你走后再来看你写的东西。其实座位安排是我建议老师的，因为我觉得你的青春也应拥有阳光。”
李月的白色校服已经被泪滴得湿湿的，因为她一直低着头，一直。
“每一个人的青春都会有背光的地方，梁薇也是。你知道她是你妹妹，她也知道你是她姐姐，平时她叫别人疏远你，是因为她想看到你抬起头反抗，而不是妥协和忍让。她的背光处，就是你。”
李月终于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撑着，把头扬得高高的，就像一朵骄傲的向日葵，在接受阳光的亲吻。
“明天我会站在台上说，我也是人，也需要平等对待。就算是没有美丽的花朵，也需要阳光。青春有时会长在背光处，但阳光还是会来。”李月开了一罐啤酒，喝了下去。脸开始变得红红的，那是青春的其中一种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