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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已经深了。小城在1987年细如针毡的雨水中萧瑟而索然。街上到处是横流的污水,枯叶在被雨水浸泡之后散发着淡淡的土腥和腐味。街旁的悬铃木瑟缩了躯干,把铁丝一样的枝桠伸向阴郁低沉的天空。
刘巧丽轻声咒骂着鬼天气,一边踮起脚尖敏捷地跳过一个个小水洼。到街道的拐角处,她放慢了脚步,最后在红旗照相馆门前停了下来。照相馆的老板老赵正不紧不慢地将店面的门板装上去,他转身看见这个头发滴着雨水的女孩,吓了一跳。他推了推黑框眼镜,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刘巧丽,你找谁?这里是红旗照相馆吗?是。刘巧丽看了看老赵,说,可是红旗照相馆明明应该有牌子挂在上面,你们怎么没挂牌子?老赵看着这个多嘴的女孩子,生气地说,我们是不是红旗照相馆,跟有没有挂牌子又有什么关系呢?比如说,老赵顿了顿嗓子说,比如说老赵我改了名字,难道就不是我了吗?刘巧丽噗嗤一下笑出来,你这人真有意思。老赵也笑了。老赵说,你是来干吗的?当然是来拍照的!刘巧丽飞快地说,我知道你们红旗照相馆有三种照片,一种是两块一张的,一种是三块的,还有一种五块的,我要拍五块的。
老赵眯起眼睛,笑着说,你怎么知道?刘巧丽白了他一眼,当然是我同学告诉我的,我同学叫张艳红,嘴角有一颗痣的,你认不认识?老赵摇摇头。老赵又问,你为什么要拍五块的那种呢?刘巧丽不耐烦了,你这人真讨厌,问那么多干吗。快给我拍照片吧。老赵不急不缓地装上最后一块门板,转身对刘巧丽说,你没看见我们关门了吗?刘巧丽问,为什么?老赵摇着头说,现在人民群众已经不来我们国营照相馆拍照了。没有生意,我们就只好解散啦,你懂不懂?
刘巧丽拖着失望的脚步离开了红旗照相馆。这一年,刘巧丽刚好高中毕业。刘巧丽以前的班主任张秀红是个快要退休的数学老师,刘巧丽不喜欢她那种照本宣科的教学方法,更受不了她当着全班的面偷偷抠鼻屎的样子。但她对张秀红最后一堂课的内容记忆犹新。张秀红说,从今天开始,你们就要永远告别学校,再也没有人可以对你们指手画脚啦!这让刘巧丽感到无比轻松。
刘巧丽有一本记录毕业赠言的笔记本。在毕业很多年以后,她依然会翻看本子上那种娟秀、潦草或工整的字迹,它们无一例外地表达着某种青春时期特有的幼稚。刘巧丽对其中两位同学的毕业赠言印象深刻,团支书邹明用隶书在上面极为认真地写下了两行字,一颗红星两只手,世世代代跟党走。而同学老宣的留言更让刘巧丽感到好笑,老宣写的是,开枝散叶,福及子孙。
此外,女同学之间还流行互赠照片。刘巧丽早就收到了张艳红和李芬芳的照片,她虽然已经答应回赠,却一拖再拖。张艳红曾偷偷告诉刘巧丽,李芬芳对别的女同学说,她才不在乎收不收刘巧丽的照片呢。刘巧丽知道,张艳红对李芬芳一毕业就顶了母亲在绢纺厂的工作感到又妒且羡,刘巧丽多少有些看不起张艳红这种私下搬弄是非的行为。另一方面,她对李芬芳那种小人得志式的趾高气扬也确实有些看不顺眼,所以刘巧丽几乎毫不犹豫地决定去拍比李芬芳高一档的照片――五块的那种。
这一年,很多年轻人成了整天无所事事的待业青年。张艳红是其中之一。张艳红是个身材娇小、满脸雀斑的女孩子,对什么事情都一惊一乍。没有工作的日子,她几乎隔天就来找刘巧丽。张艳红有一个塑料封面的笔记本,里面满满地抄录了很多流行歌曲的歌词,还有港台明星的相片贴纸,她视若珍宝。读书的时候,他们经常一起唱抄在上面的歌词。有一天,张艳红又把它拿出来。刘巧丽突然摇摇头说,我都唱厌了。张艳红悻悻地把本子收起来,她坐在刘巧丽的床沿上,悬着两只脚晃个不停,张艳红望着刘巧丽说,那我们干吗?刘巧丽说,我不知道。两个人沉默片刻。突然,张艳红跳起来拍着刘巧丽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说,我问你个问题,怎么样?刘巧丽皱起眉头,揉揉肩说,问就问呗,拍这么重干吗。张艳红笑着吐了吐舌头,那你说好不好嘛。刘巧丽说,你都还没问,我怎么知道好不好。张艳红低眉迟疑了一下,问,刘巧丽,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刘巧丽噗嗤笑出声来,乐不可支地倒在床上,笑得缩起了身子。张艳红吃惊地看着刘巧丽的样子,也笑了,她开始伸手掏刘巧丽的胳肢窝,好啊,我叫你取笑我。两个人闹了一会,刘巧丽抹着眼泪央求,好了,好了,算我错了还不行。张艳红停止了动作,这还差不多。刘巧丽看看张艳红,问,那你呢。张艳红若有所思地说,当然是英俊帅气的!你呢?刘巧丽没有说话。张艳红凑过来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刘巧丽说,什么秘密。你知道吗?张艳红说,有人暗恋你!刘巧丽问,谁?张艳红把嘴凑到刘巧丽的耳边,轻声嘀咕了一个名字。老宣?刘巧丽大声说,这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张艳红撇撇嘴,你不信就拉倒。刘巧丽说,我们说的话都没超过十句。再说,就算是真的,我也不喜欢。刘巧丽的反应让张艳红觉得无趣,一会,她还是忍不住问,刘巧丽,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呢?刘巧丽仰躺在床上,用手抚弄头发,她看见窗外灰蒙蒙的雨水把一切笼罩起来,过了很久,她叹气说,我也不知道。
刘巧丽毕业的这一年,这个城市发生了很多微妙的变化。红旗照相馆作为这座城市历史的记录者还来不及被人遗忘,两间狭小的店面被改名为芳华摄影艺术馆。刘巧丽记得那天穿的是一件翻领碎花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桃红色鸡心领的毛衣。她局促地坐在凳子上,两只手搁在腿上,胸口随着紧张的呼吸有节奏地起伏。摄像师从相机后面探出头来说,不行,你还是紧张。刘巧丽露出尴尬的笑。摄像师也笑了。刘巧丽偷偷看了一眼,他是个形体消瘦、面容清秀的男人。刘巧丽看摄像师的时候,发现他也正盯着自己,目光真诚而细致。她飞快地收回了目光。摄像师说,你的脸很有线条感。刘巧丽的耳根一下红了。她小声地说,是吗,我不知道。摄像师说,你的侧面尤其美。如果一个人的侧面是美的,那么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都是经得起欣赏的。刘巧丽其实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可是从来没有人说她的侧面很美。她说,照片哪有只拍侧面的呢。摄像师想了想,从来没有一件艺术品是完美无缺、不可挑剔的。从某个角度来说,摄像师的责任在于发现并记录最美的一瞬。刘巧丽问,那你想给我拍什么样的照片呢?摄像师把手轻轻搭在刘巧丽的肩上,让她侧着身子,把头微微偏转一些,最后用手托着刘巧丽的下巴,不要动,就保持这个姿势。刘巧丽不敢看他,这个陌生男人的亲密碰触让她无所适从。但她此刻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刘巧丽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听到了快门按下的声响。
从照相馆出来,刘巧丽低着头,感到有点心神不宁。摄像师说,你一定会喜欢这张照片的。刘巧丽不知道说什么,突然问,多少钱?什么?摄像师没有听清。她又重复了一遍。摄像师笑着说,你愿意拍这张照片,已经足够了,我怎么还会向你要钱呢。刘巧丽惊讶地看着他,摄像师笑着对刘巧丽伸出一只手说,你好,我叫叶萧。
好几天,刘巧丽想到这个叫叶萧的男人都会心神不宁。刘巧丽对他的最初印象来自于他的手。她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叶萧的手从自己的肩上滑过,轻轻托起自己的下巴。那双手颀长白皙,瘦弱纤巧,好像不应该属于一个男人。这让刘巧丽感到有种面红耳赤的感觉。刘巧丽的内心充满好奇,她希望自己能了解和这个叫叶萧的男人相关的一切,这种愿望在某一段时间里渐渐变得迫切起来。
有几次,刘巧丽差点忍不住把自己对叶萧的感受告诉张艳红,但话到了喉咙里,又迟疑了。刘巧丽自己也觉得奇怪,也许她更愿意把这个秘密放在心里,一个人慢慢体会。另外,张艳红无精打采的样子也让她没有倾诉的欲望。刘巧丽知道,学生时代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渐行渐远。在无所事事的等待中,她们都慢慢失去了耐心。
几天后,刘巧丽在芳华摄象艺术馆门口看到很多人围着观看,李芬芳也夹在其中。李芬芳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用一根手指头指着照片说,这种照片要换了其他人么,随便拍拍好了。刘巧丽不知道李芬芳说的是谁。她在人群后面踮起脚尖张望,隔着缝隙,才看清是自己的照片。它被放大到十二寸,并用精致的相框装起来,挂在橱窗的最中央。照片中的自己微微地侧身,露出一半侧面,光影之间是流畅的线条,简洁精致地勾勒出面部轮廓。刘巧丽看了一会,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一转身,看到了叶萧。叶萧说,真巧,你也在这里。刘巧丽的心里有点慌乱,轻声问,我的照片怎么会挂在上面呢?叶萧听出没有责怪的意思,他笑着说,美本来就是用来欣赏的。叶萧说,要不先去我那里坐坐。刘巧丽正想着怎么推脱,两只脚却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宿舍在照相馆的二楼。叶萧的房间素净而整洁。刘巧丽的目光落到靠墙摆放的书柜上,里面堆满了各种书籍。原来你喜欢看书。刘巧丽说。叶萧提起暖壶倒开水,笑笑,只是随便翻翻。刘巧丽看见叶萧用一只手轻轻地扶住玻璃杯,另一只手微微倾斜,动作轻盈干净,水顺着瓶口缓缓落到杯中,发出清脆动听的声响。刘巧丽捂着嘴偷偷地笑了。叶萧不解地问,你笑什么?刘巧丽说,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为什么男人倒水的动作也可以这么秀气。叶萧不好意思地笑了。刘巧丽的指尖掠过书柜上厚厚的书籍,最后停在一本封面泛黄的书上。她把它轻轻抽出来。叶萧说,《道连格雷的画像》。刘巧丽问,道连格雷是谁?叶萧说,道连格雷其实就是王尔德自己,也是我们每一个人。刘巧丽听不懂,她说,那一定很深奥。叶萧说,这只是一本小说。要是喜欢你可以拿去。刘巧丽说,那我一定好好读读。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空气好像渐渐凝固起来。刘巧丽突然觉得尴尬,她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进到一个陌生男人的房间。她用手轻轻摩挲着书皮。叶萧把窗户轻轻关上,玻璃窗把外部喧闹的世界隔绝开来,房间内静谧而幽暗。刘巧丽轻声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刘巧丽其实并不喜欢看书,打开扉页的一瞬,她看到上面有一行字:“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这句话让她印象深刻。此外,翻开书页的时候,她的思绪往往莫名其妙地游离于书本之外。有一天刘巧丽正在看书,突然发现母亲站在身后。你吓我一跳。刘巧丽嗔怒地说。母亲淡淡地说,你以前很少看书的,现在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喜欢。刘巧丽不说话了。母亲说,你已经毕业了,应该找一份工作。刘巧丽问,什么工作呢?母亲说,随便什么都行,裁缝,理发,或者,你还可以学做厨子。刘巧丽的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我不要学厨子,我讨厌油烟味,它让我恶心。母亲没有表示,走到门口,她转身对刘巧丽说,我不可能养你一辈子。
刘巧丽用力倒在床上,把书盖在脸上。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到对现实的手足无措。刘巧丽曾经在学生时代的日记中幻想,毕业以后要成为一个舞蹈演员,或者别的什么。但她现在才意识到,对于未来,其实自己一直缺乏打算。这个小城给予一个人的选择极为有限。裁缝、理发师、厨子,刘巧丽甚至想不出此外的第四个选择。
受到北方冷空气的影响,降水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张艳红消失很长一段时间后,突然出现了。刘巧丽看到张艳红的身上发生了某种深刻的变化,却说不上来。刘巧丽说,你已经很久没有来了。张艳红惊奇地说,是吗,我都没想到。你在忙什么?张艳红淡淡地说,也没什么。刘巧丽看到张艳红有些心事重重,真的没什么?张艳红还是摇摇头,刘巧丽不说话了。两个人只是坐着。张艳红喝完开水,起身要走。到门口,她停下来,看了刘巧丽一眼。刘巧丽觉得她好像有什么话说,张艳红却转身走了。刘巧丽叫了张艳红的名字,她停下来看着刘巧丽。刘巧丽说,张艳红,你有没有发现,你很奇怪。
百无聊赖的时候,刘巧丽会时不时想到叶萧,在烦闷冗长的日子,也许他是唯一给生活注入一丝生机的人。叶萧身上散发着清新而奇特的气息,好像咸涩清凉的海风。他在举手投足之间没有这座城市的男人们所共有的迟滞和呆板。几天以后,刘巧丽读完了叶萧借给她的小说,这让她自己也觉得有些惊异。她不由得想应该什么时候去趟叶萧那儿,把书还给他,或者,还书只是自己编造的理由,去见他才是最真实的目的。想到这里,刘巧丽忍不住笑了,管他呢。
在长弄堂的拐弯口,刘巧丽差点被一辆自行车撞到。刘巧丽闪过身子,吓了一跳,刚想发作,看见骑自行车的是老宣。老宣心有余悸,头上的汗涔涔的。老宣说,你没事吧。刘巧丽抚了抚胸口,你怎么这么急。老宣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笑,我去城东的机床厂实习。刘巧丽说,机床厂蛮好的。老宣不好意思地搔搔头皮,也就这样了,你呢?刘巧丽低声说,我还没个着落呢。老宣说,不着急。老宣见到刘巧丽好像有些不安,不停地搓着手。刘巧丽想到张艳红对自己说的话,不免尴尬起来。刘巧丽说,那你忙。老宣应了声,身子却没动。刘巧丽看到老宣嘴角微微抽了一下,他轻声说,这几天你有空吗?刘巧丽说,干吗?老宣说,人民电影院要上一部武打片,很好看的,我有两张票,你要不要?刘巧丽想拒绝,看到老宣忠厚老实的样子,有些不忍心。她想了想说,那到时候再说吧。
芳华摄影艺术馆的门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刘巧丽知道外面一间是门面,除了一个柜台一条长椅,没有别的东西。里面用布帘子隔开的一间是摄影室。她问了一声有人吗。没人答应。刘巧丽猜测叶萧这个时候可能在给人拍照,稍等片刻,她从长椅上站起来,轻轻走过去,掀开布帘的一条缝,朝里面窥探。
刘巧丽看到叶萧屈膝蹲在地上,身体背对着自己,挡住了正在摆造型的人。刘巧丽轻易地从地上的那双鞋子判断出,那是个女人。叶萧的手微微抬起,搭到了女人的肩上。放松,他说,身体尽量放松,这样看上去才自然。叶萧的手落到那个女人身上的时候,她发出了夸张的,真讨厌。叶萧也跟着笑了,身体往边上轻轻一斜,这时,刘巧丽看清了女人的脸。李芬芳。刘巧丽心里猛地一沉,迅速拉上了帘子。
好几天,刘巧丽把自己反锁在二楼的房间。有时候她听到母亲站在外面敲门,她依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刘巧丽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么心烦意乱。一想到叶萧的手放在李芬芳身上,她发出的夸张的笑声,刘巧丽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她甚至忍不住猜想,也许那双手曾经碰过更多女人的身体,李芬芳恰巧不过是自己认识的一个。想到这里,刘巧丽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可她却还是忍不住去想。
另外,刘巧丽和母亲也陷入了某种冷战。有一天打开门,她看到母亲站在门口,用一种冷冰冰的目光盯着自己。刘巧丽有些不知所措。刘巧丽说,干吗这样看着我。母亲说,你现在翅膀硬了,我连看你都不行了。刘巧丽说,你总是把没有关系的事拎到一起。母亲冷笑说,我养你这么大,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刘巧丽的牙齿轻轻咬住了嘴唇,她说,我知道你是嫌我现在不上班,吃你的,用你的。母亲说,算你还有点良心,知道这一点。刘巧丽飞快地关上了房门,依靠着门背,她的眼泪马上下来了。刘巧丽说,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走的。
灰蒙蒙的雨水把城市的一切笼罩起来,像一张巨大的残缺的蛛网,包裹了楼房、街道和树木。刘巧丽没有想到老宣会在这样的日子里出现。刘巧丽扶着窗棂,看到街旁萧瑟的悬铃木下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旁边是一辆28寸男式凤凰自行车。刘巧丽看清那是老宣,她的心里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老宣穿着一身沾满油污的衣服,绕着树踱步,样子滑稽而可爱。刘巧丽忍不住笑出来。
电影上映的最后一天,刘巧丽终于如期而至。刘巧丽出现在电影院门口的时候,老宣飞快地迎上来。刘巧丽说,你是不是来得太早了?老宣笑笑说,我怕没有座位,我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了。刘巧丽笑了,她知道票子拿在手里,是不会没有位置子坐的。但她没有告诉老宣。两个人在相邻的位子上坐下来。老宣把手搁在大腿上,显得局促而紧张,死死地盯着屏幕。1987年这部叫《金镖黄天霸》的国产武打片曾经风靡一时,但刘巧丽对此毫无兴趣,她在人声鼎沸的影院里显得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只有老宣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看完了电影。从电影开始到结束,老宣只说了一句话。老宣说,你知道吗,《金镖黄天霸》其实是《施公案》改编的。
两个人并排走在江边,没有说话。过了很久,老宣说,电影拍得挺好看。刘巧丽说,是吗?我不懂这些的。老宣的话匣子慢慢打开了,老宣说,黄天霸其实是个愣头青,看上去好像义薄云天,实际上什么都不懂。他爹黄三太才是个英雄,看得很远。刘巧丽没有说话。老宣接着说,贺天宝也太可惜了,武功那么好,到头来落了个死无全尸。老宣没有意识到刘巧丽的脸上已经显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还想说什么,刘巧丽突然说,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部电影。老宣吃惊地看着她说,为什么不喜欢?我觉得挺好的。刘巧丽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老宣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他问,那你喜欢什么?刘巧丽想了想,说,我不知道。这个城市所有的一切都让我觉得烦闷。
看完电影,刘巧丽很长一段时间和老宣失去了联系。这让老宣感到费解,但他把错误归咎于自己的疏忽大意,老宣不无愧疚地想,或许自己应该请刘巧丽看台湾的言情片。女孩子都是不喜欢打打杀杀的,这一点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好几次下班后,老宣远远地站在刘巧丽房间的楼下,但这种等待没有任何结果。
刘巧丽把一切看在眼里。在放下窗帘的一瞬,她心底突然涌起对老宣的歉疚。老宣其实是个好人。也许这个城市已经有太多这样的男人。刘巧丽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拿老宣跟叶萧比,这让她感到巨大的失落。
几天以后,刘巧丽出现在芳华摄影艺术馆。叶萧见到她,吃惊地说,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刘巧丽觉得这个玩笑没有任何意义。她说,我是来还书的。叶萧说,这倒不急。对了,你是不是有个同学叫什么李什么?刘巧丽看着叶萧在脑子里竭力搜索的样子,说,李芬芳。对。叶萧拍了拍脑袋。就是李芬芳。刘巧丽说,怎么,你要跟我打听她吗?叶萧说,那倒不是。上次她也来拍照了,跟我聊起你。刘巧丽不知道李芬芳会跟叶萧聊什么,她只是淡淡地说,是吗?叶萧说,那女孩子挺有意思的。刘巧丽的嘴角露出轻蔑的冷笑,是挺有意思的。叶萧捕捉到了刘巧丽表情的瞬间变化,他接着说,她是来拍照的。她说希望自己的照片能挂在我们照相馆的橱窗里。刘巧丽问,后来呢?叶萧做了个耸肩的动作,没办法,我差不多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拍了很多张,效果都不理想。刘巧丽露出同情的目光说,你应该给她拍张好一点的。你知道,叶萧说,上帝有时候是很不公平的,这不是个人技术的问题。叶萧的话让刘巧丽忍不住咯咯大笑。
叶萧和刘巧丽的频繁接触便是由此开始的。叶萧后来给刘巧丽拍了很多照片。刘巧丽喜欢叶萧拍照片时的样子,严肃而认真。她看着叶萧不停地摆弄那台海鸥牌的双镜头相机,变换拍摄的角度,她想,也许一个男人只有在真正投入到某件事当中的时候,才最有魅力。有一天,她对叶萧说,你为什么要帮我拍这些照片呢?叶萧说,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是你在帮我完成这些照片。刘巧丽低着头说,只要你觉得可以就好。
刘巧丽看着橱窗中自己的照片像书本一样翻过,在1987年行人驻足的目光中显得光彩异常。有一段时间,刘巧丽一度迷上了这种感觉。她喜欢看到自己摆拍的姿势成为这个城市女孩子们纷纷仿效的对象。艺术照成了这个城市的高矮胖瘦的女孩子们最为热衷的话题。只有刘巧丽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叶萧的缘故,这加深了她对叶萧的钦佩。
有一天,刘巧丽蹑手蹑脚地跨出大门的时候,母亲从背后叫住了她,母亲冷冷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哪。刘巧丽早已习惯了母亲的冷嘲热讽,她还是说,我去拍艺术照,也有错吗?母亲不紧不慢地说,什么艺术照,不过是骗骗黄毛丫头的小把戏。听我的话,趁早和他断了。刘巧丽的脸一阵燥热,你不要乱讲。乱讲?母亲的脸上掠过轻蔑的笑意,你以为你和那个拍照片的那点事能瞒过我的眼睛?母亲说,趁早和他断了,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以后吃了他的亏,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刘巧丽没有想到母亲会以这样一种口气挑明自己的态度。这让她无地自容。在思忖良久以后,她把一切告知了叶萧。叶萧却平静得如同一无所知。叶萧的反应让刘巧丽有些惊诧,她不无幽怨地说,也许我以后真的不该来这里了。叶萧说,你母亲说得对,一切艺术都是毫无用处的。刘巧丽忿忿地说,没想到你也这么想。说着转身要走。叶萧抓住了刘巧丽的手。他看到刘巧丽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叶萧轻轻把刘巧丽的头发捋到耳后,叶萧说,你生来就是一件艺术品。如果不去拍照,你一辈子的青春都会被浪费。刘巧丽转头看着叶萧,叶萧的目光真诚而热烈,就像第一次见到的那样,刘巧丽的眼泪落到手背上,有种温热的疼痛,她说,我只是害怕。
叶萧说,你不用怕,世上只有一件事比被人议论更糟糕,那就是没有人议论你。当然也包括你母亲。叶萧说,艺术的创造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甚至需要承受无法想象的苦难。你以为我就不用承受这种世俗的压力吗?叶萧脸上的表情渐渐痛苦起来,他说,我比你承受得更多,但你永远不会理解。刘巧丽的心里突然充满了歉疚,或许自己从来就没有走进叶萧的内心,她突然对叶萧充满了怜悯。刘巧丽用手捂住叶萧的嘴说,你别这样,我都听你的。叶萧说,真的吗?刘巧丽点点头。叶萧说,那好。我在计划拍一组我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作品,你愿不愿意帮我?刘巧丽不解地问,是什么?叶萧在刘巧丽的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刘巧丽失色说,不行,那不是……叶萧马上沉下了脸,说到底,你还是不愿意。刘巧丽还想说什么,她看了一眼叶萧,叹气说,我答应就是了。
刘巧丽的衣服落在地上。她躺在摄影室冰凉的地板上,内心充满了孤独和无助。寒意像锋利的钢针透过皮肤扎进身体,融入血管并传递到身体的每个角落。所有的毛孔在一瞬间张开,如同盛开的花朵。温热的呼吸落到的皮肤上,在湿冷的空气中显现了微弱的暖意。叶萧看见刘巧丽的身体干净而轻盈,好像没有褶皱的白色丝绸,充满弹性,在不时闪过的镁光灯下微微颤抖。刘巧丽的目光虚弱而空洞,她看到叶萧的神情专注而严肃,一次次地按下快门。刘巧丽说,叶萧,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见过我身体的男人。
叶萧没有意识到在完成这组照片以后,刘巧丽陷入到一种深深的不安之中。有时候刘巧丽看着叶萧摆弄相机的样子,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让她感到绝望。有一天,刘巧丽忍不住对叶萧说,你有没有发现,在拍照片以外,你都没有好好看过我。叶萧的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有吗?也许我看你的时候,你没有感觉。叶萧的回答让刘巧丽无言以对,在她看来,这种回答近乎诡辩。
刘巧丽看到张艳红的第一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张艳红坐在刘巧丽的床上,头发滴着水珠,眼泡浮肿,神情涣散,仿佛成了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刘巧丽用毛巾替她擦去头上的雨水,吃惊地问,你怎么了?张艳红突然用手捂着脸哭起来。刘巧丽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张艳红只是哭,直到哭声变成嘤嘤的啜泣。她转过脸来看着刘巧丽说,我怀孕了。刘巧丽飞快地插上房门,拉上窗帘,吃惊地看着张艳红说,你说什么?张艳红说,我怀孕了。刘巧丽问,是谁的?张艳红迟疑了一下说,张老师。刘巧丽问,哪个张老师?张艳红说,就是教过我们政治的张老师。刘巧丽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四十岁男人的样子,秃顶,肥胖。刘巧丽说,你怎么会和他搞在一起,他的儿子都已经上初中了。张艳红又哭了。刘巧丽的心里开始烦闷起来,你说呀。张艳红说,我也不知道。张老师对我很好。刘巧丽愤愤地看着张艳红说,屁,他对你好能把你肚子搞大吗?张艳红没有说话。刘巧丽说,他知不知道?张艳红说,知道。刘巧丽说,那他怎么说?张艳红说,他求我不要说出去。刘巧丽说,那你肚子大起来怎么办?张艳红说,我会把孩子打掉的。刘巧丽冷笑说,说得轻巧。现在上医院打孩子要有男人签字的。你不记得我们学校以前的马秀莲了吗?张艳红低了头,过了很久,她看着来回踱步的刘巧丽,那我该怎么办?刘巧丽说,我怎么知道怎么办。张艳红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刘巧丽,只要能把孩子打掉,我什么都愿意。
第二天张艳红来的时候,换上了一双球鞋。刘巧丽惊讶地看着张艳红,你想干什么?张艳红说,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刘巧丽问,什么办法?张艳红指指鞋子,又指指肚子。刘巧丽突然大声说,你不要命了?张艳红飞快地捂住刘巧丽的嘴,嘘!你轻点。刘巧丽的眼泪很快下来了。张艳红朝刘巧丽笑了笑,说,这已经是最后一个办法了。刘巧丽看到张艳红轻轻甩开手臂,在房间里原地开始了小跑。张艳红一边跑,一边对刘巧丽说,刘巧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以前没有求过你,现在我只求你一件事。刘巧丽用手背抹去眼泪说,你说吧。张艳红的声音哽咽了,你不要把我的事情说出去。传出去,我爸妈会做不了人的。刘巧丽点点头。张艳红没有再说什么。刘巧丽看到张艳红跑步的样子严肃而认真,她盯着前面的墙壁,目光里传递着某种坚毅,好像她突然成了一个专业的长跑运动员。刘巧丽看到张艳红的额头上慢慢渗出了汗丝,刘巧丽说,你出汗了。张艳红惊喜地说,是吗?那说明有效果了。她开始加快节奏。一会,汗丝渐渐汇聚成了汗珠。刘巧丽说,你有很多汗了。张艳红大口呼着气说,那就快了。大半个小时后,张艳红的背脊上的衣服吃透了汗水,汗水从头发上、鼻尖上、衣服上滴下来,落到地上,湿了一大片地面。刘巧丽看到张艳红的脸色渐渐变白,湿透的头发粘在脸和额头上。刘巧丽忍着眼泪说,张艳红,你停下来吧。张艳红的嘴角微微抽了一下,她机械性地重复着动作,像一架电力不足的机器,她用一只手扶着小腹,吃力地伸出另一只手摆了摆。刘巧丽说,张艳红,我求求你,你停下来好不好。张艳红喘着粗气说,我只要,再坚持,一会……刘巧丽听到张艳红呼吸的声音越来越粗重,脸色变得铁青, 她已经快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刘巧丽一把抱住了张艳红,刘巧丽哭着说,我求求你,别跑了,再跑下去你就死了。张艳红还想说什么,突然她睁大了眼睛,刘巧丽惊叫说,你怎么了?张艳红露出痛苦的表情,疼,好像肚子里有东西要掉下来了。
天蒙蒙亮,刘巧丽听到送牛奶的车子从楼下经过,她小心翼翼地从家里出来,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径直走到街角,把一团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扔进了公厕的粪池。刘巧丽听到身后响起扑通的声音,她的心猛地一沉。在很长一段时间,刘巧丽对这种声音心有余悸。
刘巧丽一直不知道张艳红一个人是怎么回去的,她总是忍不住去想这个问题,又不敢回忆。这加深了她内心的恐惧。刘巧丽的情绪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她常常会觉得睡眠不足,到了晚上,躺在床上,即使是细微的声响也会让她惊惧起来。在1987年冬天寒冷而萧瑟的夜晚,刘巧丽一个人抱着枕头在黑暗中无声地啜泣。
刘巧丽的慵懒涣散的状态明显影响到了拍照。有几次叶萧跟她说话,刘巧丽一脸的木然。叶萧最后愠怒地摆了摆手说,不拍了,不拍了。刘巧丽从无意识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她听到叶萧轻声骂了一句。刘巧丽说,你说什么?叶萧说,没什么。刘巧丽盯着叶萧的眼睛,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骂我。叶萧说,你太敏感了。刘巧丽说,你不要转换话题,我明明听见了你在骂我。叶萧说,神经病。刘巧丽突然笑了起来。我听清楚了。叶萧说,你怎么变得这么不可理喻。刘巧丽冷笑说,我不可理喻?那你怎么以前就没有发现?叶萧说,我不想跟你作这些无意义的争辩。刘巧丽看见叶萧的表情有些不耐烦,这让他看上去显得极为陌生。刘巧丽突然觉得失落起来,她说,或许我母亲说得对。你只是把我当做拍照的一件道具,仅此而已。叶萧冷笑说,你以为自己有多高尚?叶萧随手把一本画报扔到地上。刘巧丽疑惑地拾起来,她翻开画报,看到自己、衣不蔽体。刘巧丽的脑子里一下子空白了,叶萧的目光里闪过轻蔑的表情,这让她感到绝望。刘巧丽说,我没有想到你这么龌龊。叶萧说,谩骂无济于事。我没有逼你。刘巧丽的眼泪马上下来了,脑子里浮现出张艳红满头大汗的样子,痛苦扭曲了她的表情,张艳红紧紧捏住刘巧丽的手,眼里有一种冰凉的绝望。她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刘巧丽深味到每一个字的重量。她突然甩手给了叶萧一记耳光,刘巧丽说,这个耳光,算是便宜你了。
1988年的元旦快来临了。这个城市开始显现出新年的气象。街道两旁的树上挂起了许多红色的灯笼,到处是各式各样的摊贩。刘巧丽在百货大楼门口,看见张艳红正站在一家水果摊前,认真地还价,身后站着一个矮小委琐的老男人,提了一个菜篮子。刘巧丽看见张艳红拿起一个西红柿,露出鄙夷的神情说,这么贵,你当我是猪啊。刘巧丽突然很想上去叫她一声,但她迟疑片刻,还是忍住了。刘巧丽看到老宣远远地踏着自行车朝这边过来,老宣的脸上挂满了灿烂的笑容,在1987年冬天黯淡的阳光下,凝成一幅温暖的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