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深处待客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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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一连翻过了两座绿帐篷一样的大山丘，来到了山势平缓的大平滩草原上，视野顿时开阔起来，浅绿色的草原仿佛一张很大很薄的毛巾被，有一种正被洗衣主妇扬起搭晒时的飘荡张扬之势。我看到一百多米外的山坡上有一个用白杨木圈起的院落，我很兴奋地向它走去。

当我离木栅栏院落还有五六十米时，两条牧羊犬箭一般地从栅栏内冲出，汪汪汪地狂吠着向我扑来。我吓得撒腿就往回跑，可是哪里比得上牧羊犬跑得快!才一会儿便听到身后响起犬牙呲咧的声音――我头发都竖了起来，心想这下子要挨了。就在这时，有马蹄声“突突突”地驰近，一阵尖利的唿哨在我耳边响起，随即一阵劲风挟着一匹黑骏马向我飞驰而来，长长的马鬃和骑手的头发都在飘曳。那两条牧羊犬晃荡起尾巴，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极不情愿的向骑手跑去。惊魂甫定的我面对这位哈萨克骑手，赶忙说：“亚克西，亚克西!”骑手酱红色的脸上闪烁着狡黠和调皮，微笑地看着我说：“亚克西，亚克西!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再仔细看，原来他竟然是那天我们见过的巴哈提别克。他正式开始问我的家在哪里，我说我来自遥远的南方，但我老婆是马场这儿的。“马场的?”他好像挺感兴趣，望着我的目光也由狡黠变成好奇。我说：“马场常给人看病的老张你知道吗?”他想了想，摇摇头。“就是场部那位腿不太好使的老人，经常给人治痔疮的。“哦!”他似乎大悟一样叫了一声，然后说：“知道知道，他给我们许多人看过病!”这时，刚才他脸上那种狡黠已经完全不见了，只剩下了热情和好奇。说了几句，他“腾”地跳下马，要我上去。我看着他，不知何意。他便用手一指前面山坡上那处院落。我明白了，他是邀请我去他家哩。我早就想看看地地道道的哈萨克房子了，这会儿当然十分高兴。可我伸脚踏马镫时，就是上不了这匹高大的黑马。巴哈提别克便伸手把我推了上去，然后他马镫也不用踩，凭着他那高大的身躯(可能有1.8米高)和矫健的身手，双手拽住马鞍的铁圈就跳了上去，然后他一抖缰绳，马便“嗒嗒塔”地昂首小跑起来，直颠得屁股酸酸痒痒的感觉传上来。

似乎两分钟不到，我们便来到了他的房子跟前，绕到院门的斜侧勒住了马，我身后的骑手用哈萨克语喊了几声，院内传来了女人的回应声，在叫声中他跃下了马，我也很费劲地小心翼翼地跳了下来。我们再绕到前门，踏进院门，巴哈提别克把我领到一张大炕上面对着门口坐定。很快，女主人也进来了，女主人脸色比男主人稍白，脸上是一边一大团的红印子。她从墙上取下一个布包，铺开时，一大堆馕饼子便展现在我的面前。女主人又把一小盘酥油摆在小炕桌上，男主人从牛毛毡子下取出小刀来，熟练的削着大块的馕，放在我的位子前。不一会儿，女主人又来了，端着一个木碗放在炕沿上，我问巴哈提别克那是奶茶么?巴哈提别克笑着说，是。女主人刚侧身在门口坐下，身旁的铜壶(明月后来告诉我哈萨克人称它沙玛瓦)里的水烧开了，女主人用木调羹将木碗里的舀到旁边的三个木碗里，加上些盐，用浓酽的茶水倒进里，尔后用沙玛瓦里的开水一冲。所有这些完成之后，女主人端起碗双手递给男主人，男主人巴哈提别克又双手递给了我。我捧着慢慢地呷了一口，一股醉人的奶香扑面而来。巴哈提别克对我说：“奶茶，好喝吗?”我赶紧腾出右手竖起大拇指说：“好喝，真香啊!”我看见男主人和女主人都笑了。回想起刚才被牧羊犬追吠的情景，现在却在他们的家里喝着香香的奶茶，真有点儿戏剧性的感觉。

这时，巴哈提别克拿了一块馕，满满地蘸上酥油给我，我也不客气，接过就大嚼起来。酥油这东西我在南方时岳母便寄给我们吃过，因此我在吃的过程中一直觉得很地道，嚼得满口留香。

我已经记不起喝了多少碗奶茶了，反正酥油蘸馕，就着奶茶喝，我已经吃饱了肚子。后来他们要为我再续奶茶，我赶紧摇摇手，又指指肚子，可女主人还要拿我的碗，我记起了妻子曾经告诉我的，赶紧用五个手指罩住了茶碗，女主人才停止了伸过来的手。这时，巴哈提别克在一边哈哈大笑，连憨厚端庄的女主人也偷偷地抿嘴笑了。

巴哈提别克说，今天你被我的牧羊犬吓着了吧?多喝点，压压惊。我说，我岳父母家也有一条牧羊犬，也是一条很厉害的狗。巴哈提别克就说，是吗?有我的牧羊犬厉害吗?我说，它可是狼狗血统的，真的。巴哈提别克就笑，唇上的两撇胡子抖动着，他说，我这条也是的呢，比狼还要厉害呢，狼见了它一定要逃跑。这个说法我相信，因为能在草原上驰骋的东西，包括马，都是不简单的一辈。我们畅谈起牧羊犬，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显得兴高采烈。巴哈提别克说，改天一定找机会看看你们家的牧羊犬。我说，它老啦。巴哈提别克说，老了它也是一条好狗。

我要下山时，巴哈提别克挽留我，说下午杀羊，做“那仁”(手抓肉)呢。又说，现在羊都在山那边，我的两个女儿看着呢。我其实非常想吃手抓肉，但妻子今天没来，我担心有许多不便，再者为我自己一个人让他们杀一只羊，我实在过意不去。但我没说出来，只是婉言谢绝了。

巴哈提别克用他的马送我下山，这回是他坐在前面，我坐在后面了。我闻到了他满身香辣的烟草味(这烟味后来明月给我解释说，那绝对是莫合烟，那是哈萨克最喜欢抽的烟)，感受着屁股下热乎乎的马身子，在连绵起伏的草山上，我们简直就是在信马由缰。

后来还有一次，我在后山碰到一队骑马的哈萨克兄弟，其中的两人向我大声而亲切地打招呼，那兴高采烈的样子就像是见到了久别的老朋友。仔细一看，原来正是巴哈提别克，还有那天捡蘑菇时认识的巴扎尔艾力。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们的交往进一步加深，我们真正成为朋友。当他们了解到我经常回到马场，并且正在写一本关于马场的书时，他俩都十分赞赏，认为我是在为马场做事，了不起。他们叫我作家，并且在后来的日子里把我介绍或者告诉了草原上的许多人，这样，我在大平滩草原上的知名度迅速地传开了。

曾经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春天的傍晚，我们骑着摩托车再到后山草原上巴哈提别克的土坯房子里做客。那时候牧民还没往深山里转场，他们对我们的到来表示了最大的热情。一帮哈萨克兄弟姐妹都在一起，一位汉子牵着一只肥大的绵羊走进来，杀一只羊待客，我一直都认为愧不敢当，但是巴哈提别克满不在乎，说啥也要我伸手在羊头上象征性地摸了摸，然后那牵羊汉子做完祷告，羊就被牵出土墙围院里杀掉了。在等待羊肉煮熟的过程中，我们听了两位哈萨克姑娘弹奏的冬不拉歌曲，这是一些我没有听过的歌曲。半个钟头后，一大盘热气腾腾的手抓肉端进来了，大家便一起伸手在一位女主人的小水壶下搓洗。接着坐到桌前，我也学他们一样，右手抚在左胸前按了一把。巴哈提别克分别削了两块羊脸肉递给我和明月，然后我们细细品尝。我们喝马奶酒，喝新疆啤酒，就着酒意大块吃肉。

当大家都吃好之后，草原上的篝火晚会也开始了。熊熊的篝火红艳而温暖，寒风四下逃走。哈萨克朋友们有的奏起乐 器，有的跳起了哈萨克舞蹈，姑娘们的两只手在空中优美地舞动着，身体和脖子也在不停地扭动。一会儿，有几位才吃好的男女也加入了，巴哈提别克示意我们也加进去。在伊犁混了一些日子，我也懂得了一些规矩，凡是联欢场面最好不要怯场，否则会被视为不爽之人。这会儿，我们也不管跳得好不好，动作到位不到位，只要一起高兴就行，只要一起跳出那种氛围就好。后来一帮年轻人加进来，围着热烈的篝火跳成了一个热锅。巴哈提别克还在一边弹着冬不拉唱起来：

美丽的大草原我的故乡，

这里有青青草地和群群绵羊，

这里的姑娘非常漂亮，

这里的小伙子身体强壮。

后来，我乘着酒兴，唱起大家都熟悉的《草原恋》：

草原那草原我可爱的家乡

马背呀马背吆生命的摇篮

你用圣洁的乳汁把我哺育

你用深沉的歌声为我催眠

那朝霞般的篝火

给了我无限的温暖

那白云似的绒毛

为我抵挡多少风寒

朋友们渐渐地都跟着我唱起来，当集体的歌声响彻草原时，春夜的寒冷早已随歌而逝，我心中的豪迈逐渐升起，我觉得自己就是这片草原上的一名骑手和牧人。

这些年来，我和巴哈提别克他们的攀谈更多的是在马背上进行。通常，巴哈提别克把我拉上他的健壮的灰走马，巴扎尔艾力则把我的女儿抱上他的黑骏马，小家伙却不怎么怕生，见过两三次了，早就对马充满了兴趣。旁边还有六七骑陪我们走着。这是一队乐观的哈萨克们，我和女儿也有幸加入在其中，在丘陵起伏的草山上让马很旷达地踱着步。他们用那些富含他们口语特色，严格来说并不怎么标准的汉语跟我交谈，其实这是对我的一种迁就，我为自己受到这帮民族兄弟们的照顾而感到高兴和幸运。他们常常向我传授一些骑马的要领，尽管我学得很慢，但是他们总是很有耐心。他们的善良和热情的天性深深地感染了我，让我在草原上的说话也终于变得渐渐自在起来。两位哈族朋友告诉我，他们每年这个季节都在大平滩草原上放牧，辽阔的马场是他们的美丽家园，而又高又美的大平滩是他们经年累月驰骋的乐土。我问他们是否去过草原以外的地方，比如说哪个城市。他们回答说偶尔去新源县城，巴哈提别克去过两次伊宁，其他的城市没有去过。我问巴哈提别克和巴扎尔艾力是不是对这种草原生活感到满意，“满意!”他俩都说。再问其他的骑手们，差不多都是同样的回答。我试探着建议他们改变一下目前的生活，巴哈提别克说，“没有想过，到这里来的人们都喊我们骑手，而骑手们的荣誉只有与草原、骏马和雄鹰在一起时才能够获得。”

他们要骑马去10公里之外的天山腹地草场了，我不算熟练地蹭下马，我的女儿被巴哈提别克他们从马上轻轻地放下来。当他们跑到数十米远的草山之外时，我听到了巴哈提别克领头唱起来的那首《灰走马》：

我经常骑着我的灰走马，

骑上了它唱起歌儿格外动听，

每当我们青年人骑马相聚，

它总是走在前头超群出众。

这是一名热爱草原的骑士的心声，是热情的歌手的呐喊，也是一匹好马带给主人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