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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王爹,铁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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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先f我娘吧。

在村里,我娘是个出了名的铁匠。此“铁匠”非彼“铁匠”。我娘不打铁,只打我和妹妹。我娘打我们就像铁匠打铁一样狠,因而村里的妇女都戏称她为“铁匠”。令人费解的是,我娘非但不恼,反而很乐意被这样称呼。每当有人在门外喊:

“铁匠哎,扯猪菜去喽――”

“铁匠哎,赶场去喽――”

“好咧――等等我――”人家喊得响亮,我娘应得灿烂。正在灶屋里忙碌的她麻利地解下围裙,“啪”地往胸前一抖,然后将围裙挂在壁钉上,抄起木梳将散乱的头发梳拢,再用橡皮筋扎了,然后春风满面地跟人去了。

我娘的春风从不吹拂我们,吹拂我们的只有北风。她每次出门时总会板着脸交待我们:把灶屋和堂屋打扫干净,不许去河边玩……

“好意思,人家喊铁匠你也应。”娘走后,妹妹对着门外翻白眼。

“就是,一点也不知道丑。”我也对着门外翻白眼。

我和妹妹都不乐意别人这样称呼娘,因为娘的这个荣誉称号是建立在我和妹妹的皮肉之苦上的。

我娘打人是有讲究的,她不打耳光,只打屁股和脚杆儿。打耳光伤脑。村里的二癫子就是因为小时候不听话,被他那当屠夫的爹几个大耳光打成智障的;打屁股和脚杆儿就不会造成这样的后遗症了。

我娘打我们,用一根细长的竹枝,竹枝上长着细细的岔枝,挥起来呼呼响。我娘打我们,每次都是在她交待我们的事情没做好,或者是我们不小心犯了错的情况下……她脸上的北风“呼”地刮起来了:“好啊,我的竹条子又有肉吃了!”只见她眼珠子瞪得滚圆,牙齿咬得“格格”响,打骂声像暴雨般朝我们劈头盖脑地倾泻下来。我和妹妹边哭边跳,活像两只因为啄了桌上的饭菜而被娘满院子追打的小鸡一样,脚杆上很快泛起道道血痕,火辣火辣地疼。

我娘一边打一边骂:

“收账鬼,前世欠了你们的账,这世来找我收账了!”

“讲好的你们不听,硬要吃我的血条子!”

……

我娘越骂越有理、越骂越起劲,竹条子挥得“呼呼”响――

一般这个时候,要是我爹在家,他就会挺身而出了。

“好了,好了……够了,够了……”

我爹憨笑着,左手挡住我娘正在挥舞的竹枝,右手将我们往他的身后护。

我娘仍不罢手,仍旧绕着我爹追打我们……

在我爹的左挡右护下,我娘终于精疲力竭,丢了竹枝骂骂咧咧地往灶屋去了。

灶屋里很快响起锅瓢碗盆的哐R声。

我爹小声批评我们:“谁让你们不听话?又讨打了吧!”

看到妹妹仍在抽泣,我爹拿来毛巾,将妹妹鼻孔里那两条吸进去又滑出来的鼻涕用力捺去了。

2

千万不要以为我爹每次都挺身而出,冒着我娘细密的竹条子来解救我们,就是个慈父了,不是的,千万不要被他的这一举动所蒙蔽。事实上,我爹发起怒来,不知比我娘要可怕多少倍!用我娘的话来说:“就像个阎王一样!”

我爹的阎王脾气,我比妹妹有着更多的领教和体会――

一天吃晚饭,吃着吃着,我爹突然停下筷子,问我长大了想干什么。

我爹经常会问这样的问题,每次我都会仰起脸做思索状,尔后郑重其事地回答说当科学家、飞行员什么的。我爹听后就吃不下饭了,他倒背着手在屋里兴奋地走来走去:“好,好……像我的儿子!”我爹是村里唯一的县一中毕业生,望子成龙是他最大的心愿。我爹这样一感慨,我娘就不乐意了:“不像你的儿子,难道像别人的儿子?”我爹毫不计较我娘的话,仍旧在屋里走来走去。

然而这次,我却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杀猪!”

虽然不假思索,但我的回答是发自内心的。那时候我们家经常三月不知肉味,我的榜样便由科学家、飞行员转换成了村里一个叫海海的杀猪匠。海海杀猪干脆利落,技艺超群!每年腊八节一过,他就被村里人请来请去,帮人杀猪,然后坐在人家的长板凳上抽烟、喝酒、吃肉,吃得红光满面、满嘴流油……回转时主人家还要挑一块上好的猪肉给他带回家。那时,他挑着家什和猪肉,哼着小调一步三摇地走在村道上的得意劲儿让我羡慕不已。

我爹一巴掌扇过来――多亏我机灵,躲过了那一下,不然脸上就要生动灿烂了。

我爹的巴掌虽然没有扇到我,却不准我吃饭了。他黑着脸,一把将我扯到门外,让我一动不动地仰头望天。

夜空黑漆漆的,满天的繁星,在向我挤眉弄眼。

我爹对我别出心裁的惩罚引来了妹妹的哈哈大笑。

妹妹捧着饭碗走出来,绕着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快乐得直喊叫:

“望天龙,哈哈哈哈,望天龙……”

村里有一个老汉,一辈子游手好闲,加上走路总是脖子昂昂的,人们便送他一个绰号“望天龙”。此后,但凡遇到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或者异想天开之人,就会被别人冠以“望天龙”来取笑。

在妹妹无邪的笑声中,我一动不动地仰着脸,任满天的星星化作点点晶莹的泪水。

如果说我爹这次对我的惩罚尚不足以暴露他的阎王脾气,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就让我爹做足阎王爷了。

那天,我的好朋友泥鳅来找我,神秘兮兮地约我去园艺场偷西瓜。

我从未偷过东西,有点怕。

泥鳅说:“怕什么,我偷几次了,没事的。”

禁不住西瓜甜美的诱惑,我犹犹豫豫地跟泥鳅走了。

走到半路,我还是不放心,提出让我妹妹也一起去,她负责放哨,一有情况,就赶紧报信。泥鳅同意了。

事情就坏在我这个提议上。

园艺场的西瓜地在一道半山坡上。事先讲好了,泥鳅和我上山偷瓜,妹妹在山脚放哨。也是合该倒霉,我们刚上山,守园人就一拐一拐地来了。妹妹大惊,她不知该如何将这一情报送给我们,因为上山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中,妹妹朝山上大喊:

“哥――快跑啊――有人砹恕―我不放哨了――”

年幼的妹妹不知道,她这样一喊,等于把我们全出卖了。

守园人将我们带到园艺场场部,然后派人去喊我们的大人。

我爹来了。我爹在守园人面前唯唯诺诺,好话讲尽,十分诚恳地赔礼道歉。

得到守园人的谅解后,我爹一把拽住我的手,一言不发,埋头飞快地往家里走。一路上,我被他拖拽得连走带跑,脚板都不能全部落地。我看到爹的脸青得像一块铁,我看到整个天空也青得像一块铁,这块铁很快就要塌下来了。

回到家里,我爹先让我拜香――就是在神龛前跪拜。

跪拜了一会,大约我爹觉得仅让我拜香还不够解气,便找来绳索将我的一只手和一条腿分别捆好,然后将我吊到楼枕上――俗称吊“半边猪”。捆吊过程中,我爹仍旧不发一言。他那铁一样沉默而坚定的表情让我惊恐万状,全身颤抖。我甚至不敢哭,我怕自己一哭,就会招来更大的惩罚。

事实上,更大的惩罚还是来了――我爹将我吊好后,就去牛圈里找来赶牛的竹条,没头没脑地朝我身上打。那天我爹的凶狠劲是我此生见过的唯一的一次。我的凄厉的哭嚎声丝毫也引不起他的丁点怜悯。

打了一会,我爹说话了:

“还去偷东西么?”

我哭喊着说:“不偷了,再也不偷了。”

“还跟泥鳅玩么?”

“不玩了,再也不玩了。”

……

我的哭嚎声终于惊动了在田里扯猪菜的我娘。

我娘丢下猪草,疯也似的跑回家,跪抱着父亲,求他不要再打了。

爷爷奶奶也闻讯从我叔叔家赶来了。

爷爷奶奶拼力夺下我爹手里的竹条,费力地解开了绑在楼枕上的绳索……

3

我爹和我娘,一人一副暴脾气,不可避免地,他们之间也常常爆发战争。

战争一般先从对骂开始。我娘嘴快,骂完十句我爹才赶上一句。眼看我爹要败北,战争却升级了,我爹突然掀了桌子,砸了锅碗,我娘就招架不住了,“哎哟”连天地破门而出、落荒而逃。这时候,我爹一般不会乘胜追击,他双手叉腰,对着我娘披头散发的背影大喊:“滚,滚得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别回来!”然后“砰”的一声关了门。

我爹怒气冲冲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边挥手边喃喃自语:

“别回来,最好别回来,眼不见为净……”

我爹转着转着,就转到了躲在墙角的我和妹妹面前。我爹这才意识到我们的存在。他瞪大眼,手指着我们说:“你……你们两个……”他茫然地四顾,然后就不知所云了。

天快黑了,习习的晚风弥散着醉人的烟火气息,牛在栏里“扑哧扑哧”地喷着粗气嚼着干稻草,而猪栏里那两头小畜生却因还未等到吃食而在“喏喏喏喏”地抗议着。

妹妹带着哭腔说:“爹,我饿了。”

“饿了?好,爹给你们做饭去。”我爹从愣怔中恍然醒悟。他走进灶屋,手忙脚乱地劈枞膏、找火柴,开始生火做饭……

灶屋里烟火一起,猪栏里的两头小畜生叫得更响了,边叫边用头拼力拱食槽、顶圈门。我爹被叫得心烦意躁,拿了根柴火棍走到猪圈里对着小畜生一顿乱打:“叫叫叫,看你们还敢叫……”打归打,猪食还得煮,他只好再去猪灶上生火煮猪食。煮猪食柴要多,火要猛。刚生火时浓烟滚滚,很少做家务的他被熏得眼泪汪汪鼻涕滚滚。我赶紧拿了吹火筒递给他。谁知他接过吹火筒就冲我骂上了:“不知道早点拿来?就知道傻站着?H?”骂完再去吹火时,一股浓烟正好从灶孔里冒出来,呛得他狂咳不止……

我爹咳消停些后,就朝我和妹妹走来。

我们吓了一跳,不知道爹要干什么。

我爹走到我们面前,突然蹲下来,抚着妹妹的肩膀温和地说:

“你们帮爹一个忙好么?”

“帮什么忙?”妹妹和我有点莫名其妙。

“帮爹去把你们娘找回来。”

“啊?你不是说让娘一辈子别回来么?”

“傻孩子,娘不回来,你们吃什么呀?”

“嗯……那好吧,那我们去找,可你再也不能把娘赶出家门了!”妹妹摆出了她的条件。

爹兀地站起来,委屈地说:“我赶她了吗?啊?我赶她了吗?每次都是她自己跑出去的,她一跟我吵架就往外面跑,有时候跑去你们外婆家,有时候跑到田坎脚、草垛下躲起来,害得我满世界找……这次我决定不亲自找了,由你们去找,你们一次都没去找过你们娘,还要我做饭给你们吃,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爹的话刚落音,关着的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声音连珠炮似的响进来:

“我跑哪了?啊?我跑了吗?我让你们找了吗?”

“娘,你回来啦!”妹妹欢呼雀跃。

“我不回来,你们吃啥?有人会把你们饿死!”娘气狠狠地说,然后就进灶屋去了。

爹赶紧跟了去。我们也尾随了过去。

我们走到灶屋门口,就停下来。

娘在往灶眼里添柴火。

爹亲热地贴近去,说:“不生气了?”

而娘,我们的铁匠娘,一声不吭,抬手就给了爹一巴掌。

我们一看坏了,战火又将重新燃起。爹讨好不成反遭打,以他的阎王脾气,不恼羞成怒、暴跳如雷才怪。

出人意料的是,我爹讨了打不但不发怒,反而将另一边脸也侧过去:

“来来来,这边也来一下,好舒服啊!”

真不要脸!我和妹妹赶紧离开了灶屋。

4

早饭时刻,我家对面的山林里又传来了羊儿的“咩咩”声。

该死的泥鳅!我紧张得不行,从饭碗里抬起脸,偷偷看了一眼阎王和铁匠。

阎王已经吃完饭,正折了火柴棍慢吞吞地剔牙缝。

剔着剔着,阎王突然停下来,石破天惊地对我说:“去吧,记住别干坏事。”

啊?!我大吃一惊,愣愣地看着阎王,不敢应声。

铁匠也在一旁说:“想玩就去玩好了,别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阎王吐了点菜渣,丢了火柴棒,接着对我说:“要去就快去,小心我改变主意哦。”

我仍旧呆坐在那儿,不动,也不出声,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复:阎王和铁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那天我没有去找泥鳅,我第一次失约了!因为有些事情我需要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