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没有针脚的补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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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和我一样的80后，提起衣服上那些因贫穷而“滋生”的补丁，我想，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它。

来到这个世上，裹着我娇嫩肌肤的便是一个打满补丁的襁褓。或许是上面粗糙的针脚硌疼了我，母亲说，我哭的声音比两个哥哥都响亮。

在能够触摸到的记忆里，我总是眼巴巴地瞅着两个哥哥穿着整齐的衣服去上学。虽然是亲戚给的旧衣服，却没有补丁。而轮到我，则是裁短了他们穿剩的衣服给我，那上面有因他们调皮捣蛋而留下的大大小小的补丁，最后都“栽赃”到了我头上。7岁那年，我看到玩伴小萍穿着开满小花的衣裤，背着阿童木书包蹦蹦跳跳去上学。而我还牵着牛绳，在他们鄙弃的目光里躲闪着身上张扬的补丁。一直压抑的我开始了最初但也是最怪异的反叛――我把哥哥的作业本或者塞进锅灶，或者“”挂在窗前，任寒风吹过。

那天晚上，母亲从姨妈家为我要回了一件红外套，但我还是清楚地看到了上面的补丁，我越发地赌气。母亲没说什么，拎起了针线筐。半夜里突然醒来，我发现母亲仍在灯下忙碌着，迷迷糊糊中我又睡去。

直到今日，我还清晰地记得，第二天的阳光斜斜穿过窗棂，温暖地照在我枕边那件完整的红外套上。补丁呢？我仔细查看了衣服之后才明白，原来聪慧灵巧的母亲将补丁拆下，在衣服破损的里面打上衬布，用同样颜色的丝线沿着破损的边缘，将我那颗童稚的自尊心细细地编织、修补。如果不仔细看，是绝对瞧不出衣服上还有一些细如发丝的针脚的。我穿上后便舍不得脱下，对着镜子来回地瞧，嘴咧成了一朵花。

也就在那天，父母之间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争吵。败下阵来的父亲在若干年后仍心有余悸地对我说：“除了在你上学的问题上，还从没见过你妈是如此‘凶狠顽固’。”父亲虽然让步了，但仍定下了底线：女孩子家，初中毕业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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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背起书包进了学校。母亲更忙了，家中原本养的5头奶牛增加到了10头。从那天起，母亲便一手扶着挑担，挑着自家挤出的鲜奶去镇上卖；另一只手，则牵着我去学校。

而当时的我还不知道，母亲的辛苦操劳，就是要在那面贫穷的帷布上，为我编织一个希望的补丁。那时的我偏执地认为，能够穿上没有补丁的衣服，能够背上书包去上学，是因为我那怪异的反叛所带来的全面胜利。

错误的理念根深蒂固。父亲说，考不了100分，就别上学了，可是我偏偏捧回了第一名的奖状；老师说，要认真听讲，可是我故意哈欠连天；同学请我帮忙辅导功课，可是我偏偏告诉他错误的答案……我的屁股不知道被父亲的巴掌“招呼”了多少次，但这只会让我变得更加乖张叛逆。我成了一个问题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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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岁那年，我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了课外书，但这对于我来说，却是那么地奢侈。我不敢问父亲要，是怕他因烦躁而挥舞的巴掌；更不敢和母亲说，是怕她眉间无奈的愁苦。终于有一天，我趁书店售货员不防备，将那本垂涎已久的《伊索寓言》揣进了怀里。

回到家，母亲问我书是哪来的，我搪塞说是向同学借的，母亲也没再追问。

当我再一次将罪恶的手伸向书店时，我被售货员抓到了。绝望的我被带到了众人面前，听到的却是售货员大声宣布：“恭喜你成为书店第十万名顾客，你将获得由书店发放的终身免费借书卡！”

幸运的我再也没有偷过书，因为那张免费借书卡，结束了我走向罪恶深渊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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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有了丰富的阅读，我的作文一直是全校的范文。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读完初中以后可以再继续读书。初谙人事的我一如看到了末日般，不再安心于课堂。叛逆的我开始逃课，开始接受流里流气的男生的礼物。我和他们一起尖叫，整日泡在网吧里与他们游戏人生。

但没几天，奇怪的事发生了，几乎一夜之间，镇上所有的网吧都拒绝我入内。流里流气的男生替我去理论，老板不给任何解释，答：“你们可以，她不行。”

又去了另一家，结果仍是如此。那个老板是一个中年妇女，听到我愤愤不平的抗议后，终于有些按捺不住，答非所问地问我：“你还记得那张‘免费借书卡’吗？”

看着面前似曾相识的中年妇女，我忽然想起，她不就是曾经逮到我偷书的书店售货员吗？原来她离开书店后开了家网吧，怪不得后来在书店再也没有见过她。

中年妇女感慨地说：“你那时在书店偷书的时候……不，不不，对不起，不是‘偷’，是‘借’。”她连连道歉并接着说：“你母亲第二天就来问书是不是书店的，因为你母亲知道你买不起。你母亲怕正面责骂你后会激起你更大的叛逆，更怕你在罪恶的路上越滑越远，便和书店的老板杜撰了‘第十万位顾客’的 ‘奖励’，你知道吗？老板起初是不同意的，但是你那可怜的母亲为了讨好老板，天天给老板送牛奶，甚至还跪下求他……”

“也就在前几天，你母亲知道你在网吧胡混，便又拿着你的照片找到了我们，哀求我们发现你后，拒绝你进网吧。这不，你母亲早上送来的牛奶还在这里……”

我接过还有微微余温的牛奶。但这份浓浓的母爱我再也承接不住，手一松，杯子“咣当”掉在地上。牛奶溅了一地，惨惨的白。

我一直记恨因贫穷所带给我的不公，耿耿于怀衣服上那些难以发觉但却仍有针脚的补丁。但今日的我终于明白，总有一些没有针脚的补丁存在。在那段叛逆的青春里，有一个伟大的母亲，用淳朴和善良，为她的女儿缝上了一个个完美且不留痕迹的呵护。

初中毕业后，因贫穷我辍学了，但通过勤奋自学，我终于走进了大学校园。而如今，当我衣着光鲜地坐在宽敞的写字楼中，当父亲拿着我发表的文章四处炫耀时，我仿佛又看到，一位双鬓斑白且身躯佝偻的母亲，挑着一桶桶温热的牛奶，在门前那条崎岖的山路上，披星戴月，一路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