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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而后谢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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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费铭神色凝重地走在回宾馆的路上,头上淋着广州三月天的小雨像一个充足气的气球,随时有爆炸的危险。

推开房门,重重关上后他颓然靠在门上,看着眼前的景象,既觉得头痛又感到哭笑不得。

张索索显然是刚冲过澡的样子,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身上只套了一件白色衬衣,露出修长光洁的长腿,正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修剪指甲。见他进来,她起身笑盈盈地走过去:我可是坐了两个多钟头的飞机,跋山涉水的飞来见你……足见我有多想你!

四个小时前,费铭对着他已经快被打爆的手机,终于无可奈何地按了接听键,告诉张索索,他在广州开会,下榻于某宾馆。他知道他们单位的规矩,他也知道路程的远近,他只是没有预想到一个女人的疯狂程度。

他听着她款款走近的嗦嗦的脚步声,随之扑来的是他所熟悉的那种清爽又甜美的香味,他一手摁着额头,闭目,再睁开,尽量不去看她,对着前面的空气说:我是公事在身,还有几个同事,你就不怕被……

话没说完,她已经捂住了他的嘴,攀附在他身上,轻轻地咬着他的耳垂说:你知道我是顶喜欢犯错的。

费铭挣扎了一下,皱眉说道:你现在这个样子,与原来太不一样了,我是真的受不了……而且非常不喜欢。

张索索双手攀着他的脖子,歪着头,大大的眼睛里似盛有一湾水,是烟雾重锁的湖泊里的水,有着神秘的潋艳和迷离,她笑了,却是一种冷峻的挑衅声音:你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我凭什么要让你喜欢?

费铭连连叹气,一个女人若不可理喻起来,实在是非常令人后怕。这应该是他四十一岁人生里的最灿烂的一次艳遇,也是最失误的一个败笔。他疲倦地把手环在她的腰上:你到底要怎样?

张索索一手下滑,滑在他的胸前,轻轻地摩挲着,声音里没有了冷意,充溢着一种倦怠和忧伤:我要你的人,和你的心……这算不算过分?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这样一种忧伤的深情,那样一个娇慵无力的动作,费铭的心颤抖了一下,马上又被理智刻意地冷冻起来。但是身上那种原始的欲望,已经噼噼叭叭地火柴一样烧起来。已经有多少次了,他这个充足气的气球,一见到她,她的手中似有针,轻轻一挑,这种气泄了,另一种气就上来了。这个女人分明就是一株罂粟花,明知有毒,明知近不得身,但是,但是那种神魂俱飞的感觉就是抵抗不掉。

他抱起她,三步两步扑倒在床上,粗鲁地撕扯她的衣服,狠命地吻上去,一边气喘吁吁地剧烈运动,一边咬牙切齿地昵喃:小妖精,这次我非要了你的命不可!

在他将要到达欲望的顶峰时,在他脑海里,确确实实地出现这样一个念头:狠命地和她,然后掐死她,然后毁尸灭迹,从此,让她彻底在他的生活中消失掉!

在这种念头出来后的第二秒钟,他被自己这种狠毒的意念,和能想出这种狠毒念头的另一个自己惊呆了。

他费铭身上绝对是与狠毒二字沾不上边的。

2

费铭是正牌大学毕业,在政府单位从小科员做起,仕途路上清风鲜花,顺畅坦荡得匪夷所思,四十岁那年,已经晋升为Y市政府要人,在同班同学中,属于官位最高的那一个。

他高高的个子,五官端正,不胖不瘦,虽不戴眼镜,但斯文儒雅之气通过他的笑容目光,已经宣泄得淋漓尽致。但这也并不说明他不够阳刚,他注意养生,只要工作闲暇,就会参与各项体育运动,所以他的斯文儒雅有别于学究式的,是有硬度有弹性令人叹服的。他的人缘特别好,因为他为人热心实在,既慷慨大方,又低调沉稳,不摆官架,对朋友们求他的事总是在基本不违反政策的前提下竭尽所能。他老婆虽姿色平平,但属于商界精英,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而且是极爱他的,一个儿子正在上高中,成绩一直稳定在前三名。费文四十岁的人生就是一幅上好的泼墨山水画,令旁观者驻足,啧啧羡慕。

但那山水画你仔细去看的时候,并不是没有野花点缀的,只是那点缀是极识趣的,山脚下,流水边,看不出端详,只是一抹微红,表示有存在,不过仅仅是点缀而已。

费铭是一个健康向上的男人,所以也有着正常男人的通病――好色,只是他的好色仍有别于普通人,很多男人看到心仪的,会挖空心思,创造机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猴急模样。三十五岁以后的费铭是气定神闲,姜太公钓鱼式的,女人先有所表示了,外在条件基本符合他要求的,他也是很愿意配合的。但是保鲜期都不会过长,而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费铭自忖,是绝对可以达到收放自如。一旦觉得无味,不会马上翻脸,他有他的方式,比如电话不再频繁,语气转变成朋友式的熟络而不亲昵。所幸他交往的这些女人都是很聪明的,因为费铭的慷慨厚道是出了名的,第一不会对旁人渲染自己情事作为炫耀,第二不管在金钱上还是他的势力范围内,他从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和他有过交情的女人。别人有过绯闻,也许会闹得鸡犬不宁,人仰马翻。费铭却是工作娱乐两不误。在心底里,费铭对自己是折服的。

只有张索索是个例外。

她几乎是空降到他们单位的。费铭看过她的简历,二十六岁,二类大学毕业,出生地是一个小县城,父母都是无业,先前是在省城一个小企业单位上班,是什么样的背景,让她落户在他们这个极难进的政府部门,连费文都查不出来。

这自然是次要,关键是她这个人。张索索刚进他们单位,就引起大批男士的瞩目,她有模特般的身材,五官精致,肤如凝脂,长长的脖颈优雅得如白天鹅,但这白天鹅并不高傲,相反过于谦和了,上级下级,逢人必先笑,然后用脆生生甜蜜蜜的声音称呼寒暄,那笑容是邻家小妹般的羞涩和乖巧,一个让男人不由自主起怜香惜玉之情的女人。

费茗最初因为工作关系和她吃过几次饭,席间,她为众人端茶添水,极为周到。费茗克制着并不大看她的脸,但她那双为人斟茶的手他却阻止不了自己目光,在眼前犹自恍惚不止。那是怎样的一双手?指如削葱根,纤纤如玉,柔弱无骨,在尖尖的指甲上,涂着一层淡粉色指甲油,上面一个浅淡的水仙花若隐若现,饭局结束了,那水仙花却有了生命,一下子种在了他的心里。

后来他有意无意地在工作中多安排了她一些差事。她有短信过来,说一些感激领导提携的客套话,他马上回复,也是冠冕堂皇。再后来,她来信说:我是出来乍到,真的打心底里对领导表示感激,哪天我一定要请吃饭,只怕你不肯赏光。他喜上眉梢,又略有踌躇,斟酌良久,回信道:岂能让小妹妹破费?自信此话既不失体面,又含着半推半就之意。她理当理解。

可是过了许久,也不见她再有短信或者电话过来,费茗心里竟有些懊恼不已。幸好又过两天,下午下班的时候,费茗接到她的电话,在看到她的号码那一瞬间,他的心居然怦怦作跳。

晚餐是在一个西餐厅,也许是红酒的作用,朦胧灯光下,费茗看眼前的女孩子,真个是面若桃花,小小的耳垂轻巧透亮,黑色的长发瀑布一样的披散在颈间、脸颊,让人有想抚摸的欲望,他竟不由地呆了。

倒是张索索,不似往日在单位时的谨言慎语,滔滔不绝地对他说自己上学时的趣事,在单位上班的压抑和苦恼,以及自己的梦想志向,一副小女子的不藏心计的娇憨模样。费茗微笑着做最佳的倾听着,时不时插上几句话,不再是上下级的语言,而是大哥的风格,宽容而宠溺的表情,让女人有一种遐想空间。

账是费茗在吃饭间隙偷偷去结的,张索索很是惭愧,很是抗议,为了弥补,结果是约定下次吃饭的时间。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饭吃了无数次,也在咖啡厅喝了无数次的茶,谈话内容和语气渐渐发生了质的转变。她仍称他为领导,但那两个字与过去不同了,带着一种俏皮的调侃,她说:领导,我每见你在上面开会,那个一本正经的神情……

他接着说道:周吴郑王的对不对?看她抿着嘴笑了,他又学着自己的声音说:啊,这个一定要这样办,啊,那个不能那样做的。这样说着,自己也跟着笑了。

她说:像你这个年纪,官做到这个位置上,算得上年轻有为呀,我想,喜欢你的女人一定不少,你可不可以给我讲一点你的情事?

他笑她胡扯,又把自己的身份地位所处的环境讲了一遍,极力证明自己没有艳遇这种机会。

她就有点恼了,说他不够坦诚,又怂恿道:现在这社会,男人有点故事,已经不算污点,表示他有魅力,有浪漫情怀哦。

他仍不承认,说:你如果真想听,我就满足你的好奇心,容我今晚上回去给你构思一个,明天讲给你听如何?

她马上笑逐颜开:哼,这还差不多!反正你就是编的我也把它当成真的啦。

再见面,她仍穷追不舍,他就把早已筛选出来的一个陈年故事讲了出来,当时他正年轻气盛,老婆又长时间出差在外……发生这样的故事是值得原宥的,且女主角早就风筝短线,无从考究。他不看她的脸,只对眼前的茶杯说话,有很多铺垫,讲到具体事上用的却是春秋笔法,“那一夜我们没睡觉。”把一个年轻男人旺盛的体力精力和激情,很坦诚真实地浓缩在一句话上。她脸上开始有些阴郁,但是马上就咯咯娇笑,他禁不住长出一口气。

在分手回去的路上,他发短信给她:今天很有收获吧,把一个正人君子的虚伪面具揭下来了,会不会很开心呢?

她回道:是很有收获啊,“那一夜我们没睡觉。”,我觉得你相当可爱!

他在手机上写:小调皮鬼!

合上手机,他止不住一脸笑意,甚至吹起了口哨,那种心情和感觉,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3

上床是三个月之后的事。

费茗很吃惊自己的耐心,这完全不符合他过去直奔主题的风格。和一个小自己十几岁的女孩远兜近转地玩一场暧昧的游戏,每天如约而至的短信铃声,在他耳中就是最欢快动人的乐曲,他的笑意也总是小溪一样不负责任地从眼角奔腾而下。这个过程对他来说有点长,但是迂回曲折,像小时候的捉迷藏,令他醉心,甘心流连其中。

她在短信里问过他,像是略有迟疑:你一天之中什么时候会想到我?

他不假思索:想你已成习惯。

她还问过:我的眼睛你觉得漂亮吗?

他回:但历小妹媚如丝,从此满眼不再春。

她还发过:这一生你可曾遇到让你痴迷的女人……你要说实话的。

他思虑,略有心痛,有犹豫,但仍发过去:从来不曾疯,今却因你痴。

诸如此类。

见面时,他看她的眼光,是不再遮掩的爱意柔情;她眼波婉转,流光溢彩,飘向他时,是真正的媚眼如丝。只是连手都未曾拉过,两个人一起暧昧,一起装模糊,竟也配合得极为默契。

那晚他送她回去,玩笑地说了一句:你也不邀请我去坐坐啊?

她摆了一个请的手势,说现在请不算晚吧。他就真的跟她进去了。是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家电样样俱全,布置得也很是雅致,他想到她的档案,有点吃惊于她的购买能力。

她端了茶过来,递到他手里,自己也坐在沙发上,两手交叉在一起,有点不安和忐忑的样子。他注意到她的指甲,水仙花没有了,只在小手指上涂有浓烈的红色,火焰一样灼眼,有一种不动声色的诱惑。他不由地拉过她的手,她低了头,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他又用手去拂她的头发,她就势倒在了他怀里。

他幻想过无数这样的场景,时间地点,合适的开场白,因为时间太久,总疑心已经发生过似的。突然这样来临了,反而有点怔仲,像初经此事的小伙子一样措手不及,也像小伙子一样激昂亢奋,斗志昂扬。

男人的激情就是一堆鞭炮。年轻的时候,正是火药充足,干燥易燃,一触即发。及到中年,在家里就像陈年受潮,一小鞭一小鞭,好容易点着了,噼噼啪啪几下子就完了。但是这样的鞭炮,是喜欢受到外面的阳光普照,有时候就像暴晒在夏天中午的炎阳下,马上回复到当年的一触即发,但那响声已不像过去那样急头急脸的,而是陈着稳重,有回响,有韵味。费铭从张索索的表情里看到自己的身手不凡,不由信心大增。

有了第一次,就会盼望第二次,以后越发不可收拾。张索索没有男朋友和家人在身边,来去自由,费茗老婆一天到晚忙于生意,也知道他的应酬场合多,平时是不大过问他的行踪的,他闲时就想到她的小家去,帮她收拾家务,自己下厨做几样小菜,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搂她在怀,冬天的暖阳隔着玻璃喜笑颜开地洒在他们身上,这时候,费茗会觉得幸福得不可名状。

因为是有经验的男人,总是怕在单位一不小心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所以在人前对她格外生疏,连正眼都不大瞧。又担心过于装腔,和同事们在一起吃饭时偶尔提到她,会顽皮地说: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还没男朋友,你们谁中意,或者有合适的对象,我来做媒!这样边说着,边自己哈哈地笑了,还留意旁人笑没笑。张索索却比他沉着多了,人前人后还是恭敬谦和地称呼他,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一样的彬彬有礼,眼神清澈,一尘不染,倒让他疑惑自己根本是在做梦。

梦是没有做,但是女主人公性格上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不再乖巧腼腆,而是刁蛮任性到不可捉摸的地步。她指示他去干这做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对他买给她的礼物,坦然接受,既不惊喜又无感激,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他欠她的。在床上,她有时候会像处子一样温顺羞涩,有时候却大胆生猛得像精于此道的。她骑在他身上,有时候会突然握住他的脖子,两眼寒意森森,用劲之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有点恼了,她却嘻嘻地笑了,说:你好没情趣!你应该说那句诗的:你若是那含泪的射手/我就是那一只决心不再躲闪的白鸟/只等那羽箭破空而来/射入我早已碎裂的胸怀……那么让我死在你的手下/就好像是终于能/死在你的怀中。听她用诗的语言朗诵,他只觉得哭笑不得。

这倒也罢,有时候,他刚从她处回家,洗过后刚躺在床上,她却打来电话,他看到她的号码,马上打着官腔:啊,我知道了,明天再说吧。她可不管,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我想你了,你现在过来。他挂电话,她一会还要打来,他只好穿衣起身,对老婆撒谎说单位在加班,需他过去指导。他气急败坏地赶过去,想教训她一下,她却早打点了万般柔情,搂着他缠绵悱恻,让他欲罢不能。有时候,她明知道他正和上边领导吃饭,短信一个接一个地发过来,他拿出手机回复吧,好像又不大合适,不回的话,过不了多久,她电话就过来了,他慌忙借口去卫生间,强压着怒火,说:你要懂事,我现在不方便,过一会我自然会给你打过去的,乖,听话好吗?她心情好的时候,会懒洋洋地说好吧,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定是不依不饶地单问一句话:我只知道你回个短信的时间是能抽出来的,你不回就是心里没有我,你知道我会生气,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不到半年的时间,费茗已经被她缠得头昏脑胀,为什么?是的,为什么?连他自己都糊涂了,这许多年来,他已经被人恭维惯了,本市多少有头有脸的人物见他都是恭敬有加,四十多岁的男人了,竟被这个小丫头搞得精疲力竭,单为那一时半刻的美妙感觉吗?到底值不值得?费茗已经萌生退意。

他的一个好朋友一次醉酒后搂着他的肩旁说:你和那个张索索的事,你要谨慎点啊。他机灵灵打个冷颤,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啊,他真是当局者迷,谁比谁傻多少?刚好又赶上快晋职拉选票的事,他更加横了心,不再去她的家,回她的短信也不带任何感彩,是,好,可以之类,他想让她知难而退,他终于扭不过她,答应去她家一次,心里想是用最真诚实在的口气对她进行一次规劝。他连手都不去拉她,坐在沙发上,言辞恳切威严:索索,你已经二十六七岁了,应该明白很多道理,也应该理智一点,我们的事好像很多人知道了,你这么漂亮,会找到一个最适合你的好人家,不要因为我给你抹上污点,我是为你着想。

他自认为语重心长,她靠在他对面的墙上,似听不听的,瞟了他一眼说:好的,你过来,拥抱一下总可以吧。他无可奈何地起身,走到她身边,她突然神色大变,迅雷不及掩耳的扬起手臂,啪的一声打在他脸上,他捂住脸,吃惊地看着她,有点发懵,半晌才平静过来,冷声道:我看你有点神经质,希望你早一天理智起来。说完拉门就走,张索索不急不缓的声音跟着出来了:好啊,明天我去办公室找你吧。

不等明天,单位刚好派他到广州开会一个月,他暗自喘了口气,一个月的时间,她总可以归于平静了吧?再不料,她竟坐飞机跟来了。

这个女人真的是疯狂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费茗自认为阅人不少,但是面对这样的女人,他却第一次有种束手无策的感觉。

4

激情退去后,费茗搂着她,稳了稳神,把心里打了千边的腹稿用一种深情款款的语气说了出来:索索,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应该了解我的为人,我是爱你的,这不用置疑,爱你就要为你考虑,我现在的情况,是不能够离婚的,是给不了你任何承诺的,再这样下去,耽误的是你。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也不指望再生官晋爵,你可是花朵一样的年纪,我忍心让你浪费在我身上吗?你若觉得心里不平衡,我可以满足你其他的一切要求,有一天你有自己的美满家庭时,你会感激我的。

他说完后,不见她有任何反应,甚至在他臂弯里的头都不曾动一下,他有点惶惑,把自己刚说的话又回味一番,还是觉得没有不恰当的地方。他刚想张口问,张索索却坐了起来,脸朝向他:估计考虑好久了吧?说完了没,还需不需要补充?

费茗面无表情地闭上眼睛,知道此招失效。突然手里的烟被夺过去,睁开眼时,却见她正狠狠地吸了一口,甚至吐了一个烟圈,然后说道:我想先给你讲个故事,我敢肯定你会有兴趣听的。

费铭不吭声,不知她又有什么花招,又闭上眼睛,抱着姑妄听之的态度。

张索索开始说了,是一种郑重其事的冷静语气:有一个女孩,两岁的时候,母亲得病去世了,父亲又娶,为了新家的和睦,把她送给了姥姥家。姥姥家在县城,只有姥爷一个人的退休工资,不是富裕的家庭,大姨二姨早就出嫁,舅舅舅妈是在工地给人帮工的,这时候她的小姨十二岁。十二岁的小姨会给她洗衣服,晚上搂着她睡觉,给她讲故事,放学回来,把自己的零花钱省下来买给她零食吃。她五岁的时候,小姨十五岁,初中毕业,本来成绩也不是太差的,可是她执意辍学,只为父母年纪大,而女孩子的舅舅舅妈都是冷眼待她,小姨是为了她,也不和别的姐妹结伴去南方打工,留在县城的一个棉纺厂做临时工,为的是能好好亲自照顾她。女孩十三岁的时候,小姨二十三岁,小姨对她说,小乖,你人聪明,成绩好,赶明儿一定要考上大学,厂里的效益也不好,我想去市里学个技术,我们暂时分开吧,我会一直供应到你大学毕业!女孩哭了,小姨搂着她也哭了。那个时候,在女孩心里,小姨就是她的母亲一样的人。女孩十六岁时,小姨二十六岁,已经市内一家大型影楼的化妆师,身材婀娜,气质绝佳,她有时到市里去找她,晚上两个人照样睡在一头,女孩说,小姨,你现在这样漂亮,我不信没男人追呀,快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小姨羞羞答答的说她有喜欢的人了,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甜蜜,女孩在心里暗暗为小姨祝福。女孩十八岁的时候考上省城的一所大学,小姨已经二十八岁,有邻人们的闲话传来,说小姨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可人家总不说娶她的事,她甘愿做那男人背后的女人。她去见小姨质问,小姨很有点憔悴了,只说,小乖,我会供应你到大学毕业的,你只管安心去上学,我自己的事我会处理好的。女孩大二那年,小姨三十岁,很突然地传来了她的婚讯。她赶回家的时候,才知道小姨早辞了市内的工作,回到县城,结婚的对象是个退伍军人,认识还不到一个月,她已经感觉到小姨对婚事的了草态度,和一副恍恍惚惚的眼神。但是女孩已经插不上言了。她大学毕业那年,小姨三十二岁,离婚了,原因是不会生育,也有传言说是她为先前的男人多次堕胎,最后一次被那男人的老婆打流产了,而男人也自此消失,她是心力交猝所致。这个时候的小姨,已经有精神错乱的迹象,她晚上会坐在床上,反反复复念一个名字,费茗费茗!

再以后,她连工作也不能够了,因为老出差错,总是被辞退,她精神分裂的迹象已经很严重,一天到晚卧在床上睡觉,她害怕白天,害怕见人,害怕人声嘈杂,总是在逃避什么。这个时候女孩分在省城的一个小企业单位,工资很低,但她每月必拿出钱寄给舅舅,为的是让他们好好招呼小姨。女孩一直在找机会,所幸她长得漂亮,一次偶然的机遇她认识了一位有钱势的大人物,她心甘情愿被包养,但提出两个条件:三年后,还她自由,还有一笔数目可观的钱,然后把她调回她们家乡的市里边,她只求和那个叫费茗的男人一个单位。后来一切如愿了,她给小姨雇有保姆,定时带她看病。

张索索说了很长时间,中间几次被她自己哽咽的声音断续,说到这里又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费茗听到她用含哭带笑的声音问:怎么样费先生,够不够曲折生动,像编的故事一样,你听得过瘾吗?

费铭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头,刘青云,青云,那样一个温婉的女子,真的是他把她害得这样苦吗?

5

认识青云那年,他三十岁,她二十六岁。他和老婆带着五岁的儿子去影楼照全家福。

青云正在忙着,微笑着示意让他们坐下稍等。看到这样的女子,费铭心里有一丝颤动。这完全是一个从古装画走出来的古典美女,瓜子型的小脸,峨嵋淡扫,朱唇微启,笑容轻柔恬淡,说话和风细雨,她拿着粉扑给人定妆时,手指翘成一个兰花指,那个兰花也是一刹那植在了他的心里。他看看自己的老婆,高大、臃肿、强悍,不善着装,也不过才三十岁,本来就不喜打扮,生完孩子后,就更加不把自己当女人看待。和这个女孩子一对比,他心里由不得几声喟叹。

后来,刚好有朋友要照婚纱照,他极为热心地介绍到青云那里,朋友觉察到他的私心,极力怂恿晚上请出来一块吃饭。青云一再推辞,还是经不起他一脸的诚恳热切。再后来,他又介绍人过去,又一起吃饭,竟是朋友了。再后来,不需桥梁,他自己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去约她了。

交往一段时间,费茗发现,青云是一个心底极善良,性格极温顺的女孩子。她因为自己文化不高,对名牌大学毕业的他尤为崇拜,她自己租来的小屋里也买不少书,竟是古诗词居多,她也有那样的耐心去研读,这样的女子,仿佛生错了年代,穿越时空来到现代的。费茗正是年轻气盛,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身体内的欲望火山一样喷涌不止,青云几番挣扎,还是扭不过他,总归是如他愿了。

这样的女子,一旦交付了身体,心也一并托付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很爱,但是他知道她是真的爱了。那样的爱,是隐忍、卑微、小心翼翼,仰视的爱。他遇到烦心事来了,她也皱了眉头,和他一样的苦恼;他高兴的时候,她虽不知所以然,但情不自禁地一脸灿烂,笑靥如花。他接到老婆的电话,一句解释都没有,匆匆穿衣离去,她不曾有任何抱怨。她从来对他没有任何的要求,物质也罢爱情也罢……她认定他是爱她的,像她爱他一样的爱。她是一向不会把别人往歪处想的人。

这样过了两年,她已经怀过两次孕,他搂着她说:亲爱的,你要理解我目前的处境。她就含泪拼命地点头了,甚至不要他去医院陪同。这样的女人,他何尝没有心痛,只是,他在政界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老婆的生意风调雨顺,日进斗金,娘家家底殷厚,对他以后的仕途都有着不可估量的推动力,而自己老婆的泼辣个性,他不是没有领略过。他也每每有放开她手的想法,这样好的女人,是不能再这样耽误下去的……她听到他的建议,泪如雨下,还是点头同意。可是,他一听到她和别人介绍的对象见面,就怒不可遏,想到这个女人将不再属于他,他就有点心如刀割。这样三番五次地闹下去,青云竟认命了,甘愿做他背后的女人一生一世。

一个男人对太容易到手的东西,总是缺乏珍惜的。她的爱,是一种死心塌地式的,他接受得坦然,宛如她上辈子欠他的,理当偿还。那个时候,工作也是像乘了顺风船,他不免有些得意。当然在心底里,在口头上他也不止一次立誓,一定要对得起她,是的,不久的将来,他可以完全做自己主的时候,是绝不会,也不能亏待她……

然而没有等到他有能力善待她,他的老婆就知道了。老婆很冷静,只问一句:是你带路还是我自己去找她?那种冷静是夏天乌云密布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他的解释已是多余,他若不去,后果更是不堪。他只有硬着头皮随她上路,心里几千种念头撕打得异常激烈,但是总得有一个明了的解决方案。

青云正在洗衣服,见他们进来,来不及愕然,他老婆一个箭步就冲上去,啪啪就是几个耳光,青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他上前去拉老婆,老婆转手就打在他脸上,然后对着坐在地上的青云一阵狂踢,青云含泪看他,他不忍对视,上前又去拉,老婆气喘吁吁地说:姓费的,我今天敲明叫响地告诉你,如果以后再见这个贱女人一次面,我会让你身败名裂,一文不值!

不待他回答,青云那边早抢着哑声说道:我保证,我保证以后绝不见他!

他老婆轻蔑地看了她一眼,目光转向费茗:你说啊?我要听你说。

费茗拉她往外走,嘟嘟囔嚷地说:别逼人太甚,按你说的就是啦。

人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那一刻,费茗觉得自己顶多是个狗熊。

后来一段时间,老婆生意也不打理了,每天上班时陪同他到单位门口,下班时必在大门口守候。在生意场上的精明强悍作风全盘搬到家庭保卫战上了。他想托朋友去看看青云,一时又怕三怕四,觉得不够妥当。等到他有些自由可以出去单独行动的时候,来到青云租住的小屋,却早已是人去楼空。房东边帮他打开门,便叹息:多好的一个女孩子呀,那天晚上突然肚疼,还是我老公帮忙送到医院的,都怀孕两个月了,大出血呀,命都差点没有了,你们这些男人呀,多自私,只顾着自己快乐……回来身体还没有复原,就一定要走,工作也辞了,只对我说你带有钥匙,来的时候打开她的抽屉,说有东西留给你。

费茗觉得自己的心一阵抽搐,等房东出去后,他打开抽屉,全是他买给她的首饰和各种礼物,还有一张折着的白纸。他打开看,上面泪迹斑斑,两行用血写成的字触目惊心:哪得哀情酬旧约,从今而后风流!费茗落泪了。

泪是落了,心也疼了,人还是现实中的人,在男人的世界里,爱情不是全部。

后来他也托人去她住的县城打听过,知道她已结婚。当时心里竟如放下一块石头,踏实了安稳了,众多的理屈惭愧都渐渐地隐匿了。在他心里,理想中她生活得和乐温馨安稳,好像他心里的爱和愧疚,一并交由她老公偿还了,一得到那样的女人,他有什么资格不去珍爱?

再后来,青云真的如她的名字一样,在他心里化成一缕青烟,随风飘逝了,单留下那些甜蜜凝成一滴露珠,存放在心底最深处,偶尔触及,凉凉的甜甜的,如同甘露……那不堪的一幕,他已经选择性地失忆了,在那幕场景里的男人,绝不会是他费茗。

官是一步步做上去了,老婆对他早已不再防范森严,一个再精明能干的女人,上了年纪,对家的依恋是上升趋势的。也明知道自己老公的心态和现实程度,对他,她早采取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费茗情事的女主角,大都有青云的影子,柔顺乖巧,和风细雨,低眉敛首……像是对自己当年爱情的缅怀。

现在,张索索来了,他做梦没想到,这就是那个若干年前青云挂在嘴上的聪明美丽刁钻的她最疼爱的外甥女,索索,是索爱,也是来讨债的。

6

费茗双手还抱着头靠在床头,久久不能言语。他看到张索索下床穿衣打扮,良久,他听到她冷冷的声音传过来:我很想知道,你这会心里有没有一丝忏悔之意?那样对待一个爱你至骨髓的女人,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算不算一个男人?

费茗无言以对,他看到她突然坐在床头他身边说:把你的手拿出来我看看。不及他自己伸过来,她已经很迅速地把他的手一下子拉过去,她手里不知何时捏着一个小巧锋利的刀子,拿起他的食指轻轻一划,那血霎时汩汩涌出,他惊叫一声跳起身来:你是不是疯了?

张索索嘴角含笑,拿起背包说:没错。我是疯了,疯子顺便告诉你一声,我现在手里有一张光盘……你和我的,很精彩吆!还有你的一次谈话录音。我现在给你提供两条路选择,其一,给你老婆离婚,娶我小姨,好好照顾她。其二,放弃你的政治前程,跌入谷底,受人谴责,从此不再享受前呼后拥的美妙感觉。关于我嘛,你不必威胁,我可不像小姨,我年轻、漂亮,有知识,还有应付男人的绝佳手腕,哪里都有我的生存环境。好好考虑吧,再见了,我要回去上班了。

他看她背起背包,潇洒转身离去的身影,房门被哐嗵关上的响声,感到头皮一阵发麻,脑海里全是空白,捏着伤口的手也放开了。那刀口似乎不再痛了,只是那鲜血还在汩汩地流淌,他看到床上她刚才穿的那件白衬衣,俯下身去,把衣服展平,用淌血的食指往上写道:从今而后谢风流。

不必担心,每一个故事,都有着适合它自己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