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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不要也盘一个,才十几块钱!”
冬梅指着一个阿姐头顶上傲然挺立的黑毛线球,挺玩味的询问我,我迅速摇头尴尬一笑拒绝了。冬梅是我此次黔东南苗寨行的向导,也是同事。
苗寨的一条小巷子里开着一间不大的理发店,店里的设备简陋得只有梳妆台、剪子、梳子、吹风,还有专门给男子剃平头用的推子,店小生意倒是门庭若市,不过理发师只有一门手艺,那就是盘头。
进出理发店的大部分为中年妇女,还有许多穿着时髦的外来游客,看热闹的有,亲身体验当地流行风尚的也有。姑且没用心记住走进理发店女客人的身姿,离开理发店,妇女们几乎就成一个发式――“8”字形的盘头,8字下面的圈是头,上面的圈是一坨黑色的毛线球。原本的头发被理发师天衣无缝的盘进了毛线球里,或者说毛线球成了头发的一部分。看得出8字盘头是此苗寨的流行款,要知道稍微上了点年纪的阿姐是抗拒不了盘头的,那是她们认定的美。作为一个外族人,我对此苗寨审美观的不敢苟同其实是惊讶中带点新奇,没有任何鄙视的意思。
没想到的是,前来游玩的汉族姑娘竟也入乡随俗的盘了个发,虽说是为了好玩,这外界土得掉渣的造型,在这苗寨里看起来倒还有那么点贴近自然的意思。瞧我看得入神,冬梅才半开玩笑的建议我也随大流进去盘一个,头发不用太长,只要能勉强光溜的贴着后脑勺束在头顶就能裹上毛线球。毛线球理发店里店外都有卖,是苗寨里的畅销品,几块钱一个,加上理发师的加工费,十几块就能了事。
祖宗的传承是习俗
我认为8字盘头是有什么渊源的,也就是有什么讲究,所以我特地询问了冬梅,毕竟身为黔东南土生土长的苗家女孩,她懂这个。冬梅啃着黄瓜,爽朗地告诉我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个苗寨里的妇女都盘头。
“我家是凯里的中裙苗,盘的样式跟她们的不一样,我姨妈住在雷山这一带倒是常盘。”
冬梅说,不是每个苗寨都实行这种8字盘头,渊源是有一点,但没人说得清。有个东西叫习俗,也就是汉族人所说的传承,从祖宗辈开始,这苗寨的女人就喜欢留长头发,下地干活图方便,随意将长发绕头顶裹圈,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人人盘头的习惯。因为汉族化和现代教育的潜移默化,年亲的苗家女主动盘发的实属不多,外出读书穿汉服除了装扮朴实一些外,基本看不出是个苗家姑娘。一旦回到苗寨,姑娘的妈妈会给姑娘们盘一个苗寨的流行8字盘头,而理发店里的毛线球就是为这些接受外来文化已经剪掉了长发的女孩们准备的。
这就是所谓的渊源,没有什么讲究,更不是什么死规定。
要说这8字盘头硬有什么规矩或讲究的话,那就是头饰的不同。没错,妇女的盘发上插着一些装饰品,配着发髻古色古香。冬梅说,你看她们有的插梳子,有插花的,还有只盘头无装饰的,这些发饰不是喜欢什么就能随意插,而是有讲究的。
戴花的是少女或未婚女孩,她们的发饰以前是用山里随手可摘的鲜花,显得艳丽而稳重,后来自然退化了,工业也发达了,姑娘们头上的鲜花也被塑料假花代替了。已婚的妇女一般戴银簪;在发髻上插一把梳子,梳子起源久远,简单却是必需品,就像她们的一生,阅历万千却如此低调。
西施效颦
“下周我请假,你帮我扛着点,我要回家过游方节。”午后,冬梅趴在客栈的小床上些许惆怅的对我说。
我知道苗家有游方这么个习俗,通俗点说就是苗家男女青年聚众相亲的日子。冬梅跟我同岁,在苗家,我们这种年龄段的女孩子还没结婚实在有够遭人诟病的,见冬梅竟为了参加游方节而惆怅,我坏坏地取笑她了一下。后来冬梅解释过,说不想去参加游方节的原因是不想顶着十多斤的银子走大街,办公室每天埋头对着电脑颈椎早就苦不堪言,像她这种自幼在汉人堆里长大,没好好穿过苗族盛装的女生来说,工艺繁复、重量实在的苗族盛装确实是一道砍。
苗家人最爱银饰,苗家的银饰工艺已经入选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而苗家银饰的制作工艺传男不传女的原因现实得出乎意料,理由是,女孩子是看不住满屋子的银的,只有男人才能更好地防盗。为什么苗族这么喜欢银子呢?众说纷纭,我认为,最靠谱的几种说法为:
一、苗疆多蛊事,据说银子有测毒之功,辟邪之用,佩戴银饰能够避免被同族下蛊。
二、苗族历史上经历了5次大迁徙,劳碌命,一旦敌人追来不得不被迫搬迁,而后为了方便将财产悉数带走,便把不动产变卖成银缝补在衣物上携带。
三、银饰做装饰。
也许苗家用银的原因上述三点都有点,不过这种官方说法冬梅一般是不屑的。冬梅给我说了一个五年前她去参加别的寨子游方碰到的奇葩事,至今想起喜感犹存。苗家人是戴银不戴金的,苗族穿戴银饰以大、多、重为美。谁家姑娘穿戴的银饰愈多愈重,她就会令人羡慕,受到苗族青年的追捧。说到这意思很明显了,按冬梅的说法,游方穿盛装挂各种繁琐的银饰,原理跟孔雀开屏差不多,是为了博眼球,去炫富的。
五年前,冬梅第一次心血来潮去参加了游方,那天十里八乡的苗族男女齐聚一堂很是热闹。当人们在芦笙场载歌载舞正欢腾的时候,一个穿着奇特盛装的姑娘出现了……说到这,冬梅几声忍不住莫名坏笑。不知是哪户的姑娘家确实有钱,身披黄金盛装大摇大摆出现在芦笙场上,在太阳底下可谓熠熠生辉,害得人看一个傻一个。本来嘛,游方是个炫富的好机会,这样被小伙搭讪嫁出去的可能性会大得多,但是那天那袭黄金盛装,却把参加游方的人心情看得复杂起来。苗家人需要金子吗?当然,如果单纯只是炫富,傻子也知道黄金比银子贵不止十倍。可苗家历来对银子的感情是很微妙的,少了银饰的盛装再昂贵都有点西施效颦的感觉。
“桑波”不是初见
苗家的盛装制作银饰只是繁琐与昂贵中的一部分,当知道冬梅的盛装价值十几万时,我想让她妈妈帮忙手制一套自己穿的念头瞬间烟消云散。一套完整的盛装应包括银饰、衣服、裙子、绑腿、鞋子,地域不同,细节也不同,而最难能可贵的是,许多苗家人秉承祖先的勤劳手巧,仍然坚持手工制作盛装,除开采购纯银的支出,这是另一个盛装造价高昂的原因,它耗费了时间和心血。
纯手工的盛装,上衣一般要穿两层以上,打底的一层是素真丝,不经过染色,其目的是为了将表面一层染过色的真丝跟皮肤隔开来。苗家衣服上的各种彩色是用山里采摘的有色植物或矿物染出来的,其颜色鲜艳逼真却极易掉色,所以得用衣服打底避免刺激皮肤。真丝绸缎能够将天然染料的色泽展现得淋漓尽致,而盛装的每一寸真丝绸缎都是用自家养的蚕茧织来的。蚕茧放进开水中,再将丝慢慢抽出纺纱即可。
裙子可以说是苗家盛装的必备品,中国苗族分支众多,光在贵州就不下数十。区分苗族支系的最明显特征就是他们独特突出的穿着打扮,比如黔东南一带最令人春心荡漾的短裙苗,以超短前卫的迷你裙命名,又称短苗。穿长裙的叫长裙苗,冬梅的盛装穿着中长的百褶裙,所以属于中裙苗。这种划分办法简单却很实用。在我到访过的苗寨,六枝梭嘎地区一支叫长角苗的苗族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她们的头上包着犹如两个巨大钝化了的大长角,看起来相当笨重,所以称她们为长角苗,真是一目了然。
百褶裙算是苗家姑娘通用的裙款了,据说一条手工百褶裙布料有3-5丈长,巧手妇人得用棉线一针针缝上褶子,然后上山取一种苗语叫“雾柩”的苗药,这是一种植物,采回家强力熬煮,滤汁刷在百褶裙上,暴晒后再等一段时间拆针,裙子也就定了型。一道工艺结束后,另一道工序接踵而来,不仔细看,除了手工,盛装的百褶裙实际也没什么特别的,我也是由冬梅口中得知,那百褶裙可是一部活历史啊!
百褶裙上隐藏着一道道横着的杠,不仔细看的话不好辨认,那些杠用苗语讲叫做“桑波“,代表苗族祖先迁徙走过的路、渡过的大江大河、迁徙的次数……
曾有人说过,世界上有两支最苦难深重的民族,一支是犹太人,另一支便是中国的苗族。回看苗族的历史,四千多年前,在战神蚩尤的带领下,苗族曾是一支强大的部族。而后炎、黄、九黎(蚩尤的部落名称,苗族额祖先)为争夺黄河上游的统治权爆发战争,黄帝炎帝联手将蚩尤击败,九黎部落分崩离析,苗族至此走上流亡之路。苗族的迁徙路是坎坷的,他们溃逃至黄河中下游地区,有的漂洋过海到了其他国家。当有大批日本游客跨海而来,不辞辛劳的奔赴贵州从江县一个叫岜沙的部落来寻宗,说岜沙苗族的打扮和习俗跟日本武士如出一辙时,才有人恍悟,巴沙人的祖先当年是多么无奈的漂向了日本岛。
所以你不得不佩服,苗族是战败者,更是开拓者、征服者。他们征服了大山,凌驾于自然,又敬畏着自然。他们对自然的崇拜时时印证在生活里,俗话说,苗家大节三六九,小节天天有,他们的节日隔三差五,一年到头好不忙碌。这是一种对生活的热爱,而苗家的节日上穿的盛装,无不体现大自然的元素。
取之自然,还给自然,与自然共生
以盛装的银帽子为例吧,不过这么雍容华贵工艺精湛的帽子,我还是习惯称它为银冠。起初我是不信的,银冠制作的讲究是如此基于自然,也许你不懂“金木水火土”五大元素相生相克的原理,但一定听说过。
苗家在过盛大的节日时一定会穿盛装,银冠的五大元素体现在哪呢?首先,“金”是整个帽子的体现。在古代,人们将银子作为通用货币,钱当然最值钱,所以整个银帽子就代表金,前面不是说过苗家人为了能带走财产,将家产变卖全部换成金钱缝在身上么。
“木”的体现得先从“土”说起,银帽子整个打底的部分体现了土。土代表苗家人生活的土地,犹如银冠得先有一层打底的圆形,其它的元素才能逐一往上添加。土有了以后,苗家姑娘身着盛装跳舞时,银冠上互相摩擦叮当作响的银质碎花才能有“立足之地”,这些碎花碎草就是木。
在帽檐下方,有一排沿帽子一圈的小吊饰,一颗颗的,那个东西是水元素。在大山里生活的人都是离不开水的,我们的祖先都有逐水而居的习惯。水是生命之源,所有的苗寨依山傍水,受到山的庇佑,水的赐予。所以,银冠上水和土的元素是必须的,也是最先的工艺。
最后一个“火”元素。常有人误会银冠顶端长长的两只角是牛角,实际上那是“凤凰”的尾翼。苗族是图腾崇拜的民族,他们崇拜“凤凰”,但凤凰只是传说中的神鸟,苗家将山里的有长长尾翼,颜色斑斓的野鸡看作凤凰的化身,于是将山鸡抽象化为两片长尾翼插在了银冠上。凤凰有逐日的本性,通常银冠尾翼的中间会有半个太阳的抽象装饰,所以整个银冠的长角部分便代表火元素,亦是光明的象征。
如此讲究的银冠由来,如果不是我曾有幸听夜郎苗史的教授讲课,哪怕到苗寨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讲出点皮毛来的。现在的人习惯了接受,何况苗族的各种传承之物已经游走在失传的边缘,机械化代替了手工,可以快速织出盛装,拉出各种形状的银饰,谁还会花时间耗精力去追溯银冠的历史和讲究,流水线上的克隆品,实际上道出了一种惋惜。还好一些传统节日是苗家人必须亲力亲为的,只要一天生活在大山中,他们对自然的感恩与敬畏就不会消失,这是城里人学不来的。
积福积德,防病挡灾,为了这份美好的祈愿全世界的人都在行动,只是行动方式各有不同。世间有那么多宗教庙宇,那是许多人心灵的寄托地,苗家人将灵魂和心灵寄托给自然。就像汉族人立“长生牌”,苗家人自出生开始就为世间带来了一份福报。出生时,父母会给小孩在岔路口立一个指路碑,指路碑会屹立在地头伴随小孩一生。一旦有迷路的过路人,坐在指路碑上稍作歇息,顺着指路碑的方向遥望,就能看见苗寨。
岜沙苗族将漫山遍野的大树当做祖先的灵魂,当新生命出现,父母就在祖先的大树下为孩子种下一棵小树,当小孩变成古稀老人百年归天后,据说灵魂就会依附在树上,继续守护另一棵小树。所以岜沙人爱护树木,敬仰树木,在他们眼里,一棵棵大树就是亲人的脸。
农历2月2,苗家人有煮红蛋的习惯,红蛋被挂在网子里提到桥边祭桥,这一天被称为“祭桥节”。在苗家人眼里,桥是一棵棵树灵魂的结晶,是大自然慷慨的赠予,人们祭天地,祭鬼神,像苗家人一般祭桥的实属罕见,他们心中与自然的天人合一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他们就是自然的精灵。
“开田咯”
自从《舌尖上的中国》采访过黔东南苗族养的稻花鱼,我就一直惦记着,这次黔东南深度游十分幸运,新鲜的稻花鱼如愿以偿的入了口,当然,这得感谢冬梅和她热情好客的妈妈。
黔东南的秋色美不胜收,秋天的稻田很是忙碌,冬梅说这两天是固定开田的日子,不像下秧需要算。对了,还没给各位介绍,苗族是有一套自己的时制的,外人不知道,族内的人也只有少数人会算,这些人一般在寨子辈分地位比较高。苗家的节日众多,都是靠算出来的,所以很多每年都有的节日举办的时间和上一年却不一样,冬梅说,有时候才8月,她们就过年了,过的苗年。
之前提到的游方节每个寨子是轮换举行的,由族里会算苗时制的人算吉时,吉时到,打头的寨子就开始游方,结束后才轮到下个寨子举行。这个很有讲究,据说,算出来的时间是不可提前或推后的,而寨子举行的顺序也得按规定,哪个寨子不按推算的时间办事,全寨的运势就会走下坡路。我倒觉得没有这么神奇,尽管冬梅说以前有寨子私自提前了游方节的时间,结果全寨整整倒霉了一年。
那么开田意味着什么呢?开田就是将梯田打开一个缺口,让水流掉,这样田一干,稻子就会黄,接着就丰收啦。对于我来说,开田意味有新鲜稻花鱼吃了。冬梅总是鄙视我满口的稻花鱼,她说没那么多花样,在我们这就叫田鱼。田鱼全是鲤鱼,在春分苗家下田插秧的时候,田鱼苗就一起扔在田里,夏日吃稻花长大,秋日开田捞出来即可上桌。
好吧,酸甜苦辣咸,或是苗家的酸,喜欢哪种味道,田鱼都会为你的味蕾带来不一样的自然味。天人合一,处处皆可见,苗家人的山里生活最自然,我们却绞尽脑汁研究他们的生存之道,再体验一番,就像咿呀学语的孩童,我们在他们身上学习与自然的相处之道,他们却在自然里源远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