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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阿尔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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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不懂,真的。”奶奶说。

她是在梦里同我这样说话的。她,确实已经到了梦的另一边。

那时候阳光很好,灼热的沙粒闪着金光。在我的身边好像还有阿米娜、艾尼和三猪仔,我们一同屈膝跪在奶奶的怀前,嘴里悠闲地嗑着她秋天打下的利马道瓜子。这种叫做利马道的瓜子味道香极了,让我以后无论走在多远的地方,也无法忘却那种仿佛从奶奶的心脏里散发出来的味道。

然而那是梦,现实却让我仰躺在六月的一个下午,面对上方蓝天,晴空如洗一般的明朗。一匹青色的长鬃伊犁马在父亲的吆喝声下精神十足,很有节奏地迈着步子。它那高高昂起的头,仿佛凯旋归来的将军,凛然威风。我躺在黄色木车上没有感到搓板式的土路所带来的任何颠簸,因为我好像依然沉静于那个梦境的边缘。父亲的背一摇一晃,青布绣边的后片底襟酥痒地摩擦着我的额头。他用手里的红柳把羊皮鞭子,指了指一个老远的朦胧村庄说:“那地方就是沙门子。”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又将鞭子向左移了一下,“绕过那条葫芦峪,穿过铁门槛,就是你奶奶躺着的沙窝。”

父亲所说的“沙窝”,是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

伊犁马头顶的那一撮红缨穗儿,随着它稳健的脚步向前移动着。它脖子下面里外摇摆着爷爷遗留下的铜铃碰出了清脆的声音,旋即那声音又荡漾起来,与阳光融为一体。一阵风滑过,铃声仿佛打了一个弯儿又飘向遥远的戈壁深处了。

此时,盛开在戈壁滩上的红柳花,就会摇曳出更加晶莹透亮的深粉色。一墩墩芨芨草在风的推攘下,使那绿油油的扇形枝叶来回摆动着。满眼的红柳次第向戈壁深处延伸,远处一道明亮刺眼的银光,好像洁白的哈达从南端一直伸到没有尽头的北边。

“那是玛纳斯河。”坐在车辕木上的父亲一脸慈祥,他眯着眼睛自言自语:“沿着玛纳斯河岸走,就可以进入古特沙窝。”父亲脸上露着绛紫色的严肃,他那仿佛刻刀雕琢过的深沉表情,令我无比崇敬。

我们的马车平缓向前,父亲的鞭梢轻轻点在马背上。

身后,黑色车轮扬起一浪浪的黄沙,那深深的车辙又慢慢被滚动落下的沙粒覆盖。烈日下,父亲苍白的头发和黄沙不断掩埋掉的车辙,让我感觉到一种红尘滚滚的生命镜像。

我看着这空旷寂静的大戈壁,那一道亮闪闪的河流,看着身后淡黄色飞扬的尘沙,想到了我走在梦那边的奶奶。奶奶摸着我们的头,一次次叹息着她的那些故事。尽管我奶奶的话语无伦次,但它们已经拧成了一股绳似的把我牵回到那个颤心慑魄的岁月。

……

奶奶说――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照着,我站在屋前路口的沙枣树下,看着飞扬尘土中骑马走过的人们,我很想去问一问你的音讯。但我明白,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知道的,他们都没有去过阿尔泰。我从他们扬起的尘土中,寻找慢悠悠的牛车;我从太阳泻下的翻滚着的热浪中,捕捉你富有磁性的吆喝声。可是我什么也寻不着,什么也听不到。尘土落定后,无垠的戈壁在蓝天下被太阳照得熠熠生辉,就连那头顶的沙枣花在瞬间也变得耀眼了。我突然觉得整个大地仿佛种满了金子,它们喷出水一样的光舌,在热浪里匆匆翻动。它干涩刺眼,又让人焦躁不安。

我拿出红纱巾包裹着的梅花金,仔细端详着它。那赤金色的硬物在屋里静滞的空气里挣扎着跳跃它的光泽。我心里埋藏着的苍白的希望和热烈的等待在身体里慢慢汩动。你说的话,让我又一次揪心,使我更加恨你了。你去阿尔泰挖金,每次都是三个月就会回来,为什么这次走了四个半月还不见影子?我是不要你去阿尔泰挖金子的。

你知道你走后的这几个月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你走后没多少天,我们整好的那些地块该浇水了。已经是三月底,从天山泻下的水却异常的大。那一天,四爷大赶早喝得醉醺醺的,五爷也去卢麻子大烟馆了。我到乡里约刘秃子家交了水钱后就去了地里。四爷打的水坝太小,堵不住今年罕见的大水。我从离水渠不远的地方取了土,一锨一锨地往高加水坝,看着被我重新打好的瓷实的坝,就仿佛看到了你,看到了你在烈日下光着脊背,将那长长的辫子绕在脖子上,结实的双臂挥动着勺勺锨,黄色的泥土被你轻轻地抛成一个弧形,准确地落在坝口。今年的水真是够大啊,那水就像一头奔跑的野猪,在坝口翻起一个个大旋涡,然后凶猛地冲进地里。

我站在地头,水渠的旁边就是戈壁滩了,远处是红柳窝子,我觉得自己变得小了,小得就像一只蚂蚁。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那水翻滚着的旋涡发出巨大的声响。我有点害怕了。

突然,我听到了马蹄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急。我远远看到那些骑马人,他们策马扬鞭地朝着这边奔跑而来。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胸口间蹦跳得厉害。我想,那肯定是一帮土匪。我躲进水坝后的一个窝子里,身子贴着潮湿的泥土,心跳就和那旋涡猛烈击着黄土一样,撞击着我的胸腔。蓝色的天空仿佛在瞬间深远得让人害怕,我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缩在那个窝子里。我紧闭双眼,浑身打颤,什么都不敢想,仿佛徘徊在死亡的边缘。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着那马蹄声愈来愈远,才长吁一口气。我看着那条刚刚尘埃落定的大路,感觉自己是那么孤单,那么无助,更多的则是恐惧。

那次浇完地已经到了五更。回家后,五爷还没回来,四爷的呼噜声比雷声都要大。两个丫头囫囵地睡在炕上,她们没盖被子。

天明后我才知道,两个丫头昨个饿了一天一夜。我要问你,你说我们这叫啥日子?我知道,你心里装着我,也装着四爷五爷,可是,你用生命换回来一些金子给他们喝酒抽大烟,啥时候是个头啊?!

昨天晚上,那一帮人又来了。

前半夜,我们都睡得很熟,连日来的劳作使我浑身乏力,突然一声枪响惊醒了我们,顿时,我觉得自己的心脏被锋利的刀子划开了,从那里流出的血立刻涌向所有的毛孔。我不用想就知道肯定又是那些土匪来了。

我双手拍着两个丫头颤抖的身子,让她们别怕,仔细去听外面的动静。

马蹄声越来越近,又一声枪响过后,正在狂叫的大黄狗“吱”了一声,死了。

四爷五爷已经站在院子里了。马背上的那个持枪人抬高他略微沙哑的声音,说着当地话:“啊囔――嘶给,捆起来!”随后,从马背上跳下两个精干的巴郎子,气势汹汹地拿着长皮条,走向了五爷。

五爷知道,他已经还不上欠这些人的大烟钱了。他没有作丝毫反抗。他的双手被死死捆住,无力地垂在前面,手腕上的那条紧紧缠绕的皮绳,被骑在马背上的人牢牢地拽着。他还知道,只要他被拖出这个院子,也就预示着生命的结束。

呆站在一旁的四爷软软地拖着腿胆怯地向前挪了几步,吃力撑起因酗酒而更加枯萎的脸说,“大哥,能不能再宽限几天?”

四爷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卑微。

“不行,已经两个月了!”持枪人操着别扭的汉话凶狠地甩着两根指头说。随即,他又朝天开了一枪。“今晚必须了事,拖走!”

我望着窗外发生的一切,觉得有一股力量要牵着我出去。

明亮的月光下,五爷的双腿在打哆嗦。他的裤子上增加了两道宽宽的湿痕。看着夜色下耷拉着脑袋两腿哆嗦的五爷,我猛然意识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我不能看着五爷被他们拖出这个院子,因为我是你的女人,也是他们的侄媳。

“等等!”就在他们调转马头要走的时候,我腾地从屋里出来,站在了院子中央。

被他们一枪毙命的那条大黄狗,好像还在扭曲地微微摆动着它的四肢,凄惨的嘴角流着血,在它头部下方的地上汇成了一大摊。门前,那几株老榆树吃力地将它茂密的枝丫伸向天空,它们的树身披满了银灰色的月光。那月色,在地上投下了一片清寂的树影。猫头鹰在黑暗里发出几声刺耳的嘶叫,这一切似乎都给这个院子罩上了一层令人恐怖的气氛。我瞬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悸,身子打起寒战来。

“五爷到底欠了你们多少钱?”

我问那个持枪人。

“你是谁?”

“别管我是谁,欠多少钱?给钱,放人!”

持枪人迟疑了一下说:“本利满共一百二十块。”

这个人的声调明显低了下来,那别扭的汉话也似乎变得柔顺了许多。

我从红纱巾里取出了一块蚕豆大小的赤金。我抚摸着它,那凹凸不平的纹理里,依稀看得清你的汗渍,我仿佛从臆想里看到了你在阿尔泰山里为了挖金两手血肉模糊,在沙漠里拿着枪与恶狼搏斗……

院子里的那几匹马发出悠然的响鼻声,我紧紧地攥着沉沉的金子,尽管它远远超过一百二十块钱的骆驼票子,可是……

当我的手里攥着卢麻子烟馆写下的契据时,四爷五爷蹲在地上,双手抱着的头深深地埋在两膝盖间,极力压制着啜泣。听着渐渐消失在黑夜里的马蹄声,我看着深远空旷的夜空,那一轮孤独的月亮,仿佛一汪清澈的涝坝水,映着你打水弓腰的身体。我想起了你,顷刻间那满天的星星也变得模糊起来……

昨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睡去的,我只是清楚记得那个梦。

事实上人生就是一场梦,我偏不以为然。

你骑着一匹枣红色的伊犁马,马头上那朵大红绸子花,格外光彩刺眼。我也骑着同样的马,瓦蓝色的天空似乎专门为我们而蓝。阳光汩汩穿过空气,洒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上。你健壮的身躯在我的眼里晃着,我低头看着自己红色的大襟衣裳,脑子里想象着一些与这个天气毫无关系的神秘事儿。我感觉到,那红色已经烧着了我的脸。尾随着我们的喜庆唢呐声,好像那些丫头娃子们搞怪的笑声。那声音让我心荡神驰,如痴如醉。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面前横出了一条河。我们骑着马慢慢地走在河里。我们穿过了深深的芦苇荡,跨过了浓密的旋涡。

“这是哪里?”

我看着明亮悠远的河问你。

“额尔齐斯河。”

你转过头来递给我一个微笑。

那条河是蓝色的,河边就是高高的阿尔泰山。那山上,长满了各种绿色蓊郁的树木,有松树、白桦树、红桦树。那些树木高大挺拔,静静地起伏在天地之间;还有各种动物,苍狼、狐狸、银鹿、白化熊,它们悠然地在林间漫步,相互用着不同的语言亲切地交流,仿佛它们生活在一个与世无争的世界。

突然,你跳上河岸,将我从马背上轻轻掬下,你的眼神摩挲过我的面部,一种无形的力量已经穿透了我的魂灵。你把结实的手掌搭在我的肩上,你说你这辈子亏欠了我,让我跨进你的家门,就当起了两个丫头的妈。后妈不好当啊。你还说,你要为我去挖梅花金,因为只有好女人,才有资格佩戴它。我知道,梅花金稀缺,也极其珍贵。我说我不要梅花金,只要你平安陪我就行。你的一双眼睛严肃坚定地盯着我。你说不,就算是用手刨,也要刨遍这阿尔泰山的七十二条沟,为我刨出梅花金。

我感动得心里隐隐作痛,瞬间,我们的眼前铺满了黄灿灿的金子,山坡、树木、条条沟壑,都被金子覆盖着,大太阳下,平静的额尔齐斯河泛着耀眼明晃的光辉,那是不是你说的金山银水?当我看着泛起银光的河水时,你却不见了。我疯一般地踏着一粒粒金子,翻过一条条深沟去寻找你。在每一条沟里,我都会看到衣衫褴褛的挖金客。他们看到我,就像看到仇人一样,凶狠的眼睛射出阴森森的磷火般的光束,锋利得好像英吉沙刀刃一样。我本想问问他们是否见过你,可是我不敢,因为你说过,在那样的地方,多说一句话,就意味着多一分危险。

我独自一人走啊,爬啊,饥饿和炎热像一条毒蛇将我的血液一点一点吸尽,面前黄灿灿的金子让我感到一阵恶心,可我还是挣扎着往前挪动沉重的身子,我的眼前一片红色,什么也辨不清了,脊背上就像火燎一样,又疼又烫。我隐约中听到了十分刺耳的尖叫声,那声音好像来自于遥远的天空。我想停下来积蓄一点力气,可是怎么也停不下;我想爬起来,可是手脚没有一点力量。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翻过那七十二条沟的,当我寻遍了那些沟,天已经黑了,矮矮的黑洞似的天空满是星星,它们慢慢从白色变成红色,就像漫山的金子一样闪闪发光。但是,那星星再稠也没有地上的金子稠,天上、地下、河里、山坡、沟壑全是金子一样的星星,星星一样的金子。我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躺在山沟里孤零零的我,只觉得到了阴曹地府。

我感觉大概过了几百年吧,河对面终于升起了巨轮般的太阳,我自己却游离于一个未知的世界。我看到了许多条可爱的红色小鲤鱼,它们轻松自如地划过我的嘴唇,掠过我的臂膀。我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条鱼,一条满身红色的大鱼。

我在冰冷的水里艰难地游,还从水里看到了雪峰皑皑的阿尔泰山,看到了密密麻麻的树木,还看到了很粗的松木砌成的房子,那些房子的缝隙里塞满了干草。也看到了岸边围了许多人,他们穿着不同的服装,黝黑的脸上刻着不同的信仰。他们指手划脚,说要抓住水里的那条大红鱼。他们把目标对准了我。我害怕极了,快速游到水深处。我想从深水下面游到那七十二条沟里,去寻找你。哗哗的水声在我的头上不停地涤荡,我听到岸上的人们说:那是湖怪。又有人说:那是湖圣。我才知道,我已经来到了美丽的哈纳斯湖。哦,哈纳斯,布尔津,阿尔泰――离你已经不远了。

我在哈纳斯湖里不停穿梭,看到了许多岩石,看到了蜿蜒的六道湾,听到了远古美丽的传说。哈纳斯湖啊,它就像一眉弯月静静地依在山腰。你说过,它是一颗璀璨的会变色的宝石,嵌在天地间无边的绿色里。它曾是一位美丽的图瓦族姑娘的眼睛。那位姑娘为了等她远去打猎的心上人,久久地矗立在山下,风霜雪雨,岁月更迭,也没能击垮她不渝的爱情。后来,她的头上飘满了白发,化成了那山上皑皑的白雪;那深深眺望恋人的眼睛,变成了高山上的一汪清水;她的身体,是无边的草原和生灵。当那汪水变成月牙形状时,天空出现了一道美丽巨大的彩虹,将纷纷落下的雨点洒在了水面。

我不能忘记哈纳斯的故事,更不能忘记你。我在湖底寻找你,隐隐地我听到了一阵轻盈的马蹄声,那马蹄声很熟悉也很亲切。我突然之间忘记了岸上人们抛给我的恐惧,慢慢游到岸边,那真的是你!你骑着高大洁白的植物马,眼睛流露出坚毅的光芒,朝着四周张望。看着你,我委屈地哭了,满腹的辛酸交织着爱与恨。你怎么才来啊,我找你找得好辛苦!瞬间,那湖水变成了红色,我感觉到只有我的眼睛上挂着两滴白色闪光的水珠。你悲伤无望地看了我一眼,调转马头就走了。你随着那英俊的白色植物马,在一片红色的朝霞里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我视线里的你,带走了我的心。我立刻张大了自己的嘴巴,想把那一湖水全部灌进肚子里。我要呼吸,我不想永远沉在这陌生的湖底。我想极力游到岸上,去追逐你,告诉你。可是,我浑身没有一丝力气,我又极力挣扎。就在挣扎之中,我醒了。我发现自己做梦了,眼角淌下一串眼泪。

我坐起,看着窗外,仍旧黑压压的一片。我想着刚才的那个梦,它是不是一种预兆?是吉是凶?

鸡叫头遍。

鸡叫二遍。

天麻麻亮。

太阳像一个巨大的脑袋冷冷地从戈壁与天的连接处挤出来。

我就这样坐着,脑子一片空白。

此刻,我看着这沉甸甸的赤色梅花金,不禁想起昨晚的梦。我觉得眼前的赤色,在慢慢扩散,扩散至整个屋子,整个屋子的每个角落。它们又从窗户缝里、门缝里向外挤。我的心开始颤抖起来,有一种好像来自远方的恐惧如凉水一样从脖颈沿着脊梁骨一绺一绺地往下淌。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梦中那些挖金客阴森森的眼睛,我又在一个挖金客的腰上看到了一把白得发亮的刀子。那白色,就像那梦里的植物马一样洁白,又像那白化熊一样光亮。我不敢再往下想。我的脑袋里充斥着一片红色。我就这样呆呆地站着。忽然听到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四爷。

他跨进屋门,凄厉地喊了我一声“花子”就瘫软在地。

他苍老的脸扭曲着,张大的嘴巴极力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

他披到肩膀的花白头发显得更加枯萎。

“是不是两个丫头没了?”

我跑过去扶住四爷问。

他没有说话,两只眼里的光芒立刻化在一片浑浊里继而消失了。

“丫头被狼叼走了?”

四爷仍然不答。

我摇着四爷的肩膀,他那花白的头发在我的摇动下,就像一束干枯的草那么弱不禁风。他猛然哭了一声,那痛彻心扉的嘶哑声里,仿佛有一股冒着热气的血液从他的嗓子喷出。

他费力地向着北面指了指:铁――门――槛――

说完,他背靠着炕墙,闭上了眼睛。

当我听到“铁门槛”时,只觉得房子倾斜了,天空被我踩在了脚下。我的心也被那雪白的刀子剜去了。

院子里,那只老母鸡和几只鹅黄色的小鸡在啄食。大狸猫忽地蹿上了树,树间的麻雀哗啦啦飞散了。

我叫醒了正在酣睡的五爷,让他找回在外面玩耍的两个丫头,照顾好昏迷的四爷。我看着躺在红纱巾里的梅花金,那五个发亮的花瓣,在红色里更加鲜艳夺目,那奇异的金光,仿佛早晨照耀戈壁的冷冷的朝霞。

我将梅花金装在大襟衣的贴身绌褡里。太阳依旧热得可怕,我一个人走在向北去的那条道上。

我知道铁门槛,那是一个让人心惊胆战的地方,确切地说,是一个黑店,是准葛尔盆地通向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唯一入口。阿尔泰山自古遍地长满了黄金,几乎无人不知。早年跟随成吉思汗流落到那里的蒙人称之为“阿尔泰”,其语意就是“金山”。遍地的黄金都掩藏在浅浅的地表,这样绝好的宝藏吸引了大量的挖金客。阿尔泰处在新疆的最北边,路途遥远,也没有官路可走,那些挖金客们为了及早挖到金子,只有选择这条号称铁门槛的捷径入沙漠,穿过沙漠再经富海直接抵达阿尔泰山。

在浩淼的沙漠边缘是看不到边的大戈壁,而“铁门槛”这家黑店,就在沙漠与戈壁的交界处。它占了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在这渺无人烟的地方,与挖金客们做着充满血腥与厮杀的人肉生意。

你曾经对我说过,铁门槛里常有土匪出没,戈壁上原本悠扬的马蹄声,在那些土匪的屁股下面仿佛一个个幽灵飘荡在洒满腥味的空气里。

沙漠里有野狼,每到夜晚,西北风狂吼,刮得黄沙如骤雨一样击打在土地上,野狼的嚎叫让这荒凉的沙漠和戈壁,更加空旷、寂寥,并且神秘可怕。那马棚里的一匹匹马,也会焦急地刨着蹄子,好像在这黑qq的夜里发生了一件让它们惊恐的事情,它们嘭着响鼻,低垂着头,仿佛一个个虔诚的教徒,在祈求着什么。

那时候记得我刚刚找你,我还小,老在夜晚腻到你怀里使坏。你就用铁门槛里常有土匪出没之类的可怕故事吓唬我,让我常常直往你的怀里钻去。

你说,当年那些费尽千辛万苦的挖金客们走进铁门槛,必在那里住一宿。他们在沙漠里行走了一个多月,饥饿,干渴,与野狼进行过生命拼搏的遭遇,掏空了他们的身体。当他们看到铁门槛时,如同挖到了一颗赤金。在那里,挖金客们吃了熏马肉,喝了骆驼,再吃几个撒着芝麻和葱花的油馕。他们看着火红的晚霞从遥远的地平线一直铺到头顶,心想再过几天,就会到家了,那里有他们温顺的女人和好吃的炖羊肉。

一想到这些,他们便望着晚霞笑起来,笑得开心、憨厚、贪婪。

当第二天的曙光刚刚照亮茫茫戈壁,太阳宛如一颗带着笑容的头颅凄惶地挂在灰蓝色的天空时,沙漠里的野狼静静地趴在一堆堆新鲜的白骨上,它们的嘴里似乎还在咀嚼着骨头的香甜。苍鹰也好像闻到了熟悉的诱人味道,盘旋在沙漠的上空发出近乎悲壮的尖厉鸣叫。就在这样的鸣叫声里,那些怀着美好憧憬的挖金客们,彻底消失在了这个被叫做出入口的铁门槛。

一股股阴风穿过戈壁跨过玛纳斯河打着旋窝从这里飞过,黄沙好像一口口金色的碗,很有规则地被风旋起,而后又被抹掉。你跟我说,那就是一个个不散的阴魂,是那些挖金客的鬼魅,在这里留恋徘徊,寻找他们丢失的生命和从阿尔泰山上挖回的金子。

那时候,只要通过这个地方的挖金客,十有八九会被土匪杀掉,这里几乎成了挖金客们无法跨过的一个“坎”。

这个铁门槛,不光收留无数男人的魂魄,还抓住了一个女人。离铁门槛不远处,有一座孤零零的坟冢。被一些枯黄蒿草覆盖着的坟冢,只能隐隐看到长满裂缝的青蓝色石头所垒砌的冢盖。那下面就躺着一个女人。

那是一个秋天,五六个挖金客从阿尔泰山带着他们沉甸甸的收获走到了铁门槛。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带着他年轻的女人。当疲惫不堪的他们住进客店,也像其他的金客一样看着夕阳想念亲人时,沙漠蜿蜒扭曲的边缘处正奔跑着一支马队,马队在杂乱的吆喝声和响亮的鞭子声中向铁门槛疾驰而来。他们身后扬起的漫天尘沙,在夕阳的映照下显示出一股股无力如烟的橙红色。

这是一群陌生的土匪,他们来自沙漠的另一端。

当他们以翻江倒海的气势踏进铁门槛的大院子时,店主人一家吓坏了。这一帮迅疾的匪盗令他们没有来得及藏躲,直觉告诉他们,这一天“铁门槛”将要被这来自远方的不速之客洗劫一空,包括他们的脑袋,也会像西瓜一样被他们用亮闪闪的英吉沙刀子迅速削去。

土匪们搜出了所有的金子,高兴得嗷嗷直叫。当他们看到那个年轻女人时,贪婪的欲望燃烧着他们的目光,那充满血腥的兽性,在顷刻间如同面前扬起的尘沙翻滚在秋天干燥的空气里。面对眼前这群饿狼般的男人,这个女人却格外镇静。她沉着地说,如果他们不放过她的男人,她立刻就撞死在铁门柱上。土匪们答应她了,并将她拖进了店里的一间黑屋子,随后一涌而上。

就在这些匪徒快要把女人撕扯蹂躏成一条条碎布片的时候,肆无忌惮忘我尽兴的匪徒们失策了。他们不知道,是这个女人,给铁门槛赢得了起死回生的时间,店主人快马飞鸽叫来了属于他自己的土匪,那些金子,黄灿灿的金子,重新又被店主人抢了回来。沙漠里,却多了一些来自远方的血淋淋的脑袋。那个坚强的女人,也以她独有的方式将自己的生命结束在了铁门柱上。而她哪里知道,即便没有这帮匪徒,他们也绝不可能轻易跨过这道铁门槛的。

吝啬凶狠的店主人,出其不意地为女人修了一个石冢,却没有立碑。此后,戈壁上的那座孤坟,就被后人们称作了“姑娘坟”。

我走在被太阳烤焦的黄沙路上,茫茫戈壁,我随风飘摇,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好像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孤魂。我看到太阳将它的热浪一瓢一瓢地泼向这戈壁荒滩,但我心里却觉得仿佛走在寒冷的雪窟里一样。路边,那些红柳看起来消瘦了许多,枯萎的黄蒿好像人的尸骨一样被扔在地上,在风下它们轻轻地摆动,仿佛在向天空发出凄惨的呻唤。

我的鞋里灌满了沙子和碱土,脚步越来越沉重了。有时我会遇到一些骑马持鞭的人,我一点儿也不怕。当他们从我身旁驰过时,他们会扭头看我一眼。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疑问,也许他们会把我当成那座石冢里的阴魂。

马蹄声听不到了,鞭子声也听不到了,我什么也不去想,也不敢想,我只知道自己加快的脚步从飞扬的黄沙里走进又走出。

太阳渐渐地滑到了偏西方向,我突然想起玩耍的两个丫头,还有昏在炕脚的四爷。我看看身后,村子早已经被漫漫黄沙完全淹没,天空很低很大,戈壁辽远空寂,它们就像一个巨大的灰色蚌壳,而我就像被那蚌所吞咽的一粒细小沙子。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我只是觉得那段路长得可怕。我隐隐看到了一间房子。房子变大了,清晰了,它又扩成了两间。我在房子四周极力寻找一头牛,一辆木车,可什么都没有。我看到了几匹枣红色的马,它们被拴在一排拴马桩上,打着响鼻,刨着前蹄。铁铸的门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院子里有一个中年人披着油亮的头发,系着围裙进出忙碌着。他将一盆红色的飘着油花儿的水倒在了马棚边那几条狼狗的食锅里。狼狗们疯狂地将头伸进锅去叼出一把把血糊糊的肠子。

我又看见了马棚里捆在梭梭木上的三个人。他们的上身没穿衣服,耷拉着的头将豁开的胸脯堵住了。嘴角挂着的血和一串串接近地面的黏稠的东西,在太阳下亮着鲜红。我顿时感到胃里一股酸潮直往上窜,腿肚子抽搐着软了。

那种红色黏稠的东西是他们的胃液。我曾经听说,那些挖金客在进入铁门槛之前,将金子拴在一根线上,再吞进胃去,把线头咬在嘴里……数次侥幸的成功让更多的挖金客铤而走险。你第一次给我淘到的那些金子,包括梅花金,就是这样瞒天过海来到我身边的。然而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些土匪们只要见到住店的人神色可疑,就会杀了开膛取金。

现在,那三个人被拦在铁门槛。从院子里人的低声嘀咕中我得知,他们到达这里后为了保住性命,中午趁店主睡觉时,偷偷跳进马棚想骑马逃走。可惜,铁门槛最终还是没有被他们跨过去。他们的金子被刀子从胸腔里掏出来,他们的尸体在天黑之前,就会被那几匹枣红马拖去沙漠喂狼。他们里边会不会有你?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搓搓眼皮,再朝着近处走了几步。我想从那三个人的身上尽量找到不属于你的东西。一个谢顶,一个黑皮,还有一个一脸赤色的肉疙瘩,尽管我只能看到他们一个个脸帮子的侧面。

我没有寻到你的一丝影子,心放下了。

我站在铁门外,看到远处的那个坟冢,顿时觉得自己高大了许多。

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清晰坚定的念头:我要找到我的男人,我要用梅花金换回他,甚至搭上我的性命。

我又四处寻找那熟悉的黄牛和木车,依然什么也没有。喷着血沫狂叫的狗,引出了屋里的几个人,他们走过来用一种鄙视的目光戳着我。

“你是干啥的?”

“找我男人。”

“你男人是谁?”

“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我不知道是哪来的一股力量,让自己说出了如此理直气壮的话。这话把在场的人怔住了,连我自己也感到吃惊,愣愣地戳在那里。

又一个人从门里踱出来。他穿得体面,白色发亮的丝绸单衣衬着乌闪的披肩长发,让人不得不从心里感到真正的害怕。他的嘴里叼着一只和田白玉制的长柄烟锅,吧吧地抽着,将黄色的烟从嘴角吐出。

他问我:“你男人是谁?”

我告诉了他你的名字。当他听到你的名字后,忽然将微笑从脑袋里抠出来,粘在脸上。

“哦,原来是弟妻家呀,对了,记起来了,我还吃过你做的酸菜拉条子。大兄弟他还没回来。”

这句话好像剪窗花的剪刀,立刻剪断了我心里吊着石头的那根线。我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我的手下意识又摸了摸贴身发烫的梅花金。

“这个死鬼,都几个月了,我是担心我那头皮实的黄牛。”

我说完后转身准备走,可是我却望见另一间马棚里也关着的几个人。一种酸楚隐在心头。店主人的目光也从那几个人身上收了回来,说:“噢,那几个人是博尔通古的牧民,和这三个家伙是一个地方的……”

我说:“大哥,你能不能把那几个人放了?”

“这个不行,放了他们,这里就不叫铁门槛了!”

“哦……”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些人,他们可怜巴巴的眼神让我心力交瘁。

我快步离开了那个铁门槛。我看着西边的太阳将天空染成一片血红,就像那个喂狗人端着的一盆血水,戈壁滩也由黄色变成了红色。

在太阳渐渐沉去的时候,我远远听到了一声声惨叫,叫声乏力,却传达着一种恐怖,慢慢地,那声音就消失在干燥闷热的空气里了。

我知道,那几个人将永远不会再回到他们的婆姨娃娃们身边了。他们昔日策马扬鞭在博尔通古大草场上矫健的身影,也永远留在了他们女人和孩子的心里。他们将会和你一样,成为一个女人去找寻的理由。可是,你,还活着,我相信你一定还好好地活着。不过你为什么不回来?你要让我继续找到何年何月?

我走在傍晚没有了太阳的灰色戈壁上。我看到了西边那颗小星星。慢慢地那颗星越来越亮,亮得像我记忆中你的眼睛。我又摸了摸那块梅花金,我的精神好多了。我想,这次你回来,我不会再让你走了。这世间,只有天空的星星才是永恒的生命。只有你给我的这块梅花金,才是最贵重的东西,因为,它已经不是金子了。

……

“你们真的不懂。”奶奶这样说完,趔趄地撑起她佝偻的身子。

她从民国十一年五月初九下午的故事里走出来,背对着我们几个孩子。

她那双枯老畸形的手,死死抓住一个木耙,一下一下地去公元1988年秋日下午的阿尔泰山沟里耧她的梭梭柴。

阿米娜天真地说,我也要找一个拥有梅花金的人。艾尼和我看着她大吃一惊。我们是真的不懂奶奶?只有三猪仔默不作声。一颗种子正在他的心里萌芽。他在努力地向上生长。

奶奶故事里的那些马棚出现在了眼前,低矮的残垣仿佛一位被砍去脑袋的挖金客,抱着他人生的梦想失望地杵在那里。铁门槛肃然悲怆地破败了,那里记录着从前清到民国的那些去阿尔泰淘金男人的命运。而现在,他们用血肉之躯换来的黄金在沙漠边缘沉睡百年之后,被盗贼们挖出,再去换取他们需要的财富。我怎么也不会相信,他们里边会有我童年的伙伴三猪仔。

如今,我通过残存的马棚和凄凉的姑娘坟来回忆他们,并从三猪仔的妻子阿米娜那种带着幸福却也不失忧伤的表情中慨叹着阿尔泰神奇的魔力。

我要去问问奶奶,为什么我们不懂?

六月,真的是晴朗。父亲吆喝着的那匹青色伊犁马,蹄声铮铮。

他指着一处金色的土坡说:“沙门子快到了。”

没等他再说我已经猜到,他一定会继续说葫芦峪和古尔班通古特沙漠。

我默立在奶奶的坟前,将在路边采到的一束野花轻轻放下。远处的一个土坡旁边,静静地躺着一块绿油油的棉田。放眼望过去,我仿佛隐约看到了连绵起伏的阿尔泰山。

奶奶躺着的这一y沙土,前面正对的就是铁门槛、“姑娘坟”。我突然觉得她很好,至少不孤单。关于这些年奶奶赐予我的梦境和谜团,也开始烟消云散了。

只是,许多年来我一直想问父亲:奶奶当年说的梅花金,到底是什么样子?它又去了哪里?

我在心里这样蓄谋着,伺机向他追根问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