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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聊斋志异》内容丰富,“用传奇法而以志怪”,但作者蒲松龄撰写小说并非天马行空,全凭虚构,许多篇章关乎地理、人物、历史事件乃至涉及明清某些法律因素,皆非杜撰。尽量熟谙有关传统文化知识或历史掌故,是今人正确解读《聊斋志异》的前提之一。今天我们为《聊斋志异》作注释,虽仍然难以面面俱到,但对于一些不大明确的问题小心求证直至细致入微,还是非常必要的,否则注家就有可能误解或曲解作者原意,从而又误导广大读者。
关键词:聊斋志异;夜叉国;狐妾;公孙九娘;注释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聊斋志异》中《夜叉国》、《狐妾》、《公孙九娘》三篇或涉怪异,或谈狐,或说鬼,似皆非尘世间事,实则它们都有一定现实生活依据,绝不是凭空结撰的故事。目前而言,今天的注家对于这三篇小说的诠释解析,尚存在可以进一步商榷的一些地方,笔者不揣冒昧,分三题举证缕析如下。
一、说《夜叉国》
按原书《聊斋志异》的排序,先说《夜叉国》。朱一玄先生编《〈聊斋志异〉资料汇编》以宋洪迈《夷坚志・甲志》卷七《岛上妇人》一则与《夷坚志补》卷二一《猩猩八郎》一则为《夜叉国》之本事:《岛上妇人》所言者为泉州一海贾欲往三佛齐(今南洋一带)经商,船触礁沉没,其人漂浮至一岛,与岛上唯一妇人同居八年,生三子;后巧遇泉州故人船误来此岛,终于得救返回故土。《猩猩八郎》则谓金陵商泛海舟溺,至一山岛,与“猩猩国”一女为偶并生一子,三年后携其子搭故乡他船返乡。两则故事皆没有所谓“夜叉国”之说,但蒲松龄构思《夜叉国》极有可能参考了洪迈的这些笔记作品。
至于“夜叉国”之取名,蒲松龄亦有所本,并非虚构。唐杜佑《通典》卷二《流鬼》:
流鬼在北海之北,北至夜叉国,馀三面皆抵大海,南去莫设H船行十五日。无城郭,依海岛散居,掘地深数尺,两边斜竖木构为屋。人皆皮服,又狗毛杂麻为布而衣之,妇人冬衣豕鹿皮,夏衣鱼皮,制与獠同。多沮泽,有盐鱼之利。地气冱寒,早霜雪,每坚冰之后,以木广六寸、长七尺施系其上,以践层冰。逐及奔兽。俗多狗,胜兵万馀。人无相敬之礼、官僚之法,不识四时节序。有他盗入境,乃相呼召。弓长四尺馀,箭与中国同,以骨石为镞。乐有歌舞,死解封树,哭之三年,无馀服制。H有乘海至其国货易,陈国家之盛业,于是其君长孟M遣其子可也余志,以唐贞观十四年三译而来朝贡。初至H,不解乘马,上即颠坠。其长老人传言,其国北一月行,有夜叉人,皆豕牙翘出,啖人。莫有涉其界,未尝通聘。
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三四七《四裔考・流鬼》有关流鬼国和夜叉国的记述与《通典》所记略同,皆言夜叉国在北海之北的“流鬼国”之北,流鬼国“地气冱寒”,夜叉国当更寒冷,绝非南海热带气象,则可断定。唐刘恂《岭表录异・周遇》一篇也记述有“夜叉国”的传闻,但其所记者为五岭以南之事,方位则当在现今南海一带:“又到夜叉国,船抵暗石而损,遂搬人物上岸,伺潮落,阁船而修之,初不知在此国,有数人同入深林采野蔬,忽为夜叉所逐,一人被擒,馀人惊走,回顾见数辈夜叉同食所得之人,同舟者惊怖无计。”
所谓“夜叉”,乃梵语的音译,为佛经中所讲述的一种形象丑恶的鬼,勇健凶暴,能食人,后受佛之教化而成为护法之神,列为天龙八部众之一。有关典籍或笔记似乎皆含有古人对于当时海外非华夏族原住民的某种想象与误解成分,故常以“夜叉”称呼这些非常陌生的荒岛居民。除二十四卷抄本外,其他各本《聊斋志异》此篇皆以“交州徐姓”开笔。交州,清人无注,今人注本如朱其铠先生主编《全本新注聊斋志异》(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下简称朱注本)、盛伟先生《聊斋志异校注》(山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下简称盛注本),以及多种白话译本,皆以岭南之交州为释。按交州,古地名,为汉武帝元封五年(前106)所设十三州部之一,辖区在岭南至印支半岛一带,其治所,后世屡有变迁,东汉在广信(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梧州市苍梧),三国吴时在番禺(今属广州市),后又迁至交趾。古人言“交州”,一般即泛指今两广一带。蒲松龄此篇中屡谓徐姓人返乡航程为“南旋”或“待北风起”,若事发交州,则泛海只能再向南行,绝无乘北风返乡之可能。本书卷八《粉蝶》所言琼州士人阳曰旦泛海,遭飓风漂流至一岛,其回归琼州就是在“南风竞起”的条件下完成的,可见蒲松龄的相关地理概念相当清楚。就此而论,作者心目中的夜叉国显然并非位于南海者,否则其地理概念就“南辕北辙”了!
《夜叉国》若事发于胶州,小说情节则完全符合蒲松龄的相关描写:其泛海必东行出黄海,再被大风吹去向北,或通过对马海峡经日本海漂至一荒岛,如此方符合小说中“南旋”返乡的逻辑,也符合《通典》或《文献通考》对于夜叉国方位的记述。有关世界的地理概念,清初之蒲松龄未必如今人有精确之地图可作参考,但其大致方位不会混淆乃至南北不分则可以肯定;况且“胶州”属于山东近海地域,写入小说就比“交州”更显亲切。有明于此,小说中除对非蒙古利亚人种的想象因少见多怪而有所错位外,可以推想作者构思小说时也并非天马行空般任意驰骋,而是具有一定的文献典籍依据的;从而也可知半部手稿本以外,二十四卷抄本《聊斋志异》的版本价值也不容忽视。小说中对于世间为官者神气活现的三言两语勾画,对于男权社会“母老虎”个别现象的调侃,也显示出作者机智幽默的性格特征。
《夜叉国》对夜叉有“中有夜叉二,牙森列戟,目闪双灯”的形容,何谓“牙森列戟”?朱注本注云:“牙齿森然如密排长戟。形容牙齿密排尖利,露出唇外。森,繁密貌。牙,前齿。”盛注本注云:“形容夜叉的牙齿森森如战戟排列。森,繁密貌。”李伯齐、徐文军先生《聊斋志异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以下简称李选本)注云:“牙齿并立如同摆列的长戟。森,峙立。戟,古代武器,旁出两刃。这里喻夜叉的牙齿外突而尖利。”上所举注释似皆不够确切,没有将“列戟”两字阐释清楚。“列戟”在古代有仪仗的意思,旧时宫庙、官府及显贵之府第陈戟于门前,以为仪仗。“牙森列戟”即谓牙齿密布如同官府门前的仪仗般排列,如此形容方得见夜叉狰狞之态。
“诸物早起,项下各挂明珠一串”,朱注本注“明珠”云:“夜明珠,一种名贵珍珠,传说夜间放光。”盛注本未注“明珠”。李选本注“明珠”谓:“夜明珠,也叫夜光珠,非常名贵,传说出自南海。”按晋王嘉《拾遗记》卷二《夏禹》:“禹凿龙关之山,亦谓之龙门。至一空岩,深数十里,幽暗不可复行。禹乃负火而进,有兽状如豕,衔夜明之珠,其光如烛。”所谓“明珠”与传说中的夜明珠并不等同,明珠即光泽晶莹的珍珠,汉班固《白虎通・封禅》:“江出大贝,海出明珠。”古代所说的夜明珠,其实就是现在的荧光石,荧光石可以在夜间发出微量的荧光;珍珠乃水中蚌类所生,明宋应星《天工开物・珠玉》:“凡珍珠必产蚌腹……经年最久,乃为至宝。”病蚌成珠,未见有放光的记载,则《夜叉国》中所谓“明珠”必非夜明珠可知。以笔者所见三种白话译本,皆未有译为“夜明珠”者。
“每临巨敌,辄擐甲执锐”,朱注本注云:“擐(uān关)甲执锐:穿甲胄,拿武器。擐,穿。《左传・成公十三年》:‘文公躬擐甲胄,跋履山川。’锐,兵器。”盛注本注云:“擐(xuān轩)甲执锐:谓穿上甲胄,拿起武器。《左传・成公二年》:‘擐甲执兵,固即死也。’擐,通‘揎’,捋起,此指穿上。锐,兵器。”两注本所引书证以后者为是,但两者为多音字“擐”所注音则皆有误,擐(huàn换),谓贯穿或穿着。通“揎”者,则谓捋起,读音有别于谓贯穿或穿着者。
以上所言三事,虽属于注释中的小问题,但不可忽略,否则极易误导读者。从小说所使用清绿营兵武职官员名称而论,《夜叉国》之时代背景当为清代,注释武官职务就不当以明军制为注或明清两朝军制混注,这也是今天注家应当引起特别注意的问题。
二、说《狐妾》
再说《狐妾》。这篇小说的男主人公刘洞九,即刘澄淇(1586-1659),字洞九,号筠叟,莱芜(今山东省莱芜市)人。明崇祯十三年(1640)贡生,入清,于顺治四年(1647)任汾州府通判,后归田里居。康熙十二年(1673)《新修莱芜县志》卷六《人物志・选举・贡生》著录:“刘澄淇,(崇祯)十三年贡。”乾隆三十六年(1771)《汾州府志》卷九《职官・通判》著录:“刘澄淇,山东莱芜贡士,顺治四年任。”民国十一年(1922)《莱芜县志》卷一四《选举表・清》著录:“刘洞九,任汾州州判。”其事又见刘玉明保存之民国十八年(1929)莱芜重修《刘氏族谱》。
莱芜孝义楼村有关刘洞九与仙奶奶(狐妾)张玉婧的传说,至今不绝如缕,还留有佛像葫芦和眉豆(又称扁豆)秧手杖以及九十二洞石的故事,其传播或与蒲松龄的这篇《狐妾》的创作相关,至于孰先孰后,尚须考证。与蒲松龄时代同时的王士G对所谓“狐妾”则另有记述,主人公从刘洞九已经换位于张四教。其《居易录》卷五云:
莱芜张四教,字芹b,顺治丙戌进士,以部郎居京师。买一婢,年十四,姿首甚丽。询其家世,曰:“东御艾氏女也。”适迁山西提学,因纳之。携行至一驿,晚步驿圃中,有雉起草间,感之而孕。到官十月,张以公事将往他郡。妾泣告曰:“弱质托体君子,今将娩矣。君事毕,当速归,冀可相见。”张慰之而去。去数日,妾生一子而殁。预留书与张诀,词极哀艳,多非人世语。又自画小像一帧,留奁箱中。张归见之,惋叹而已。自是,夜必见梦,休咎皆预告。又时时来自乳其子。张悬像别室,食必亲荐。一日,羹污其上,夜梦妾怒诘曰:“奈何污我?”旦视之,画已失,张怅怏弥日。致画师数辈,为言姿态,曲折仿佛追写,卒不肖。偶谒巡抚中丞,见屏风画美人绝肖,屡目之。中丞曰:“颇爱此乎?”张因自言其故,中丞即辍赠焉。携归,食奠如常,见梦亦如昔矣。尝语张君不利宦途,稍迁即宜为退休计。及秩满,迁榆林道参议,遂罢归。
张四教(1602-1694),字道一,号芹b,莱芜人。顺治三年(1646)三甲第二十二名进士,历官山西平阳府推官、兵部员外郎、山西提学佥事、陕西延榆绥兵备道按察司副使,以不能事权贵,罢归。著有《大榆山房集》。康熙十二年(1673)《新修莱芜县志》卷六《人物志・选举・进士》、民国十一年(1922)《莱芜县志》卷一七《人物志・名臣》有传,后者谓其“断狱明决”,屡举“卓异”,“胆识过人”,“家居好义弥笃”。刘洞九年长于张四教十六岁,《狐妾》中张四教“以卿丽质,何之不可?乃托身于LL之老”数语有现实依据。无论蒲松龄是有心移花接木,还是无意间张冠李戴,从王士G这则笔记可以推论《聊斋志异》创作中的一个特点,即于道听途说之词不必实录,而是于充分想象中再加移植换位式的虚构,因而引人入胜。
据《大清律例》卷一《户律・婚姻》:“凡府、州、县亲民官,任内娶部民妇女为妻妾者,杖八十。”(法律出版社1998年出版,第210页)这或许是官员纳妾托言为“狐”以掩人耳目的社会基础。至于狐仙摄取财物必“天下无主之物”,如小说中取黄河水下汴梁城中的库藏,即是一例,“盗亦有道”而外,也属于“避罪”一法。可见小说情节虽大多属于虚构,但也绝非波谲云诡,可任意想象、恣意设计。
“向结伴至汴梁,其城为河伯占据,库藏皆没水中,入水各得些须,何能饱无餍之求!”这一段话为狐妾专门针对刘洞九的女婿亓生索财无厌的行径而言,汴梁即今河南省开封市,“其城为河伯占据”出现于小说中却并非虚构,而是有确凿的历史依据。从清人至今,注家对此皆未留意,实在辜负了蒲松龄构思小说的一片苦心。
崇祯十五年(1642)九月,明巡抚高名衡决黄河欲水淹李自成农民军,李自成将计就计,开封反而被灌,城中百万户,得脱者不足两万人。后因泥沙淤积,城内屋舍大多被埋没。《狐妾》中所谓“其城为河伯占据”,当谓这一年事,时刘洞九年已五十八岁,距离他担任清朝任的汾州府通判尚有五年。据《明史》卷二四《庄烈帝二》载:“十五年……九月壬午,贼决河灌开封。癸未,城圮,士民溺死者数十万人。”又《明史》卷二六七《高名衡传》对李自成决黄河水淹灌开封一事记述更详:“会有献计于巡按御史严云京者,请决河以灌贼。云京语名衡、(黄)澍,名衡、澍以为然。周王恭枵募民筑羊马墙,坚厚如高岸。贼营直傅大堤,河决贼可尽,城中无虞。我方凿朱家寨口,贼知,移营高阜,艨艟巨筏以待,而驱掠民夫数万反决马家口以灌城。九月癸未望,夜半,二口并决。天大雨连旬,黄流骤涨,声闻百里。丁夫荷锸者,随堤漂没十数万,贼亦沉万人。河入自北门,贯东南门以出,流入于涡水。”河伯,即传说中的黄河之神,汉张衡《思玄赋》:“号冯夷俾清津兮,棹龙舟以济予。”唐李善注引《清泠传》曰:“河伯姓冯氏,名夷,浴于河中而溺死,是为河伯。”
蒲松龄巧借历史事件刻画狐妾获取财物“取之有道”,并非偷窃或明抢所得,又与前文“可出金赀,偿某家汤饼”一事照应,堪称针线细密,滴水不漏。小说以下还有这样一段描写:“(刘洞九)寻以大案G误,贫至饔飧不给,而当道者又多所需索,因而窘忧欲死。女曰:‘勿忧,床下三千金,可资用度。’刘大喜,问:‘窃之何处?’曰:‘天下无主之物,取之不尽,何庸窃乎!’刘借谋得脱归,女从之。”所谓“天下无主之物”,就是指类似于被淹没于水中的开封库藏之物,作者设计亓生索财的情节,正是为这一段话张本,并非节外生枝的情节描述。
小说中还提及“姜叛,汾州没为贼窟”这一历史事件。姜,陕西榆林人(?-1649),明崇祯末为大同总兵,后投降李自成农民军,旋又降清;顺治五年(1648)复叛清,自称大将军,攻下山西十馀州县。第二年在清军的围攻下,为部将杨振威杀死。据《清史稿》卷四《世祖本纪一》,顺治五年十二月“癸巳,姜以大同叛”,顺治六年(1649)四月“乙卯,贼党陷汾州”,八月“乙卯,大同贼被围久,饥死殆尽,伪总兵杨震威斩姜及其弟琳来献”,九月“甲戌,满达海、博洛克汾州、平阳”。另据《清世祖实录》卷四六“顺治六年己丑九月”:“戊午,平西大将军和硕英亲王阿济格敬谨亲王尼堪等遣学士苏纳海等奏报:八月二十三日,伪总兵杨振威遣其守备刘宝来言:‘我等原系良民,为逆寇姜迫胁而反。大军来围大同,即欲斩逆归顺,奈力有不及,故尔迟迟。今兵民饥饿,死亡殆尽,馀兵无几。我等问计于各官,裴季中等二十三人与我等合谋,约斩姜归顺。’于是臣等向来人言:‘汝等若斩来归,自当恩养。’至二十八日,果斩姜并其兄姜琳、弟有光首级来献。二十九日,大军入大同城。”除姜琳与姜孰兄孰弟,两史籍记述有所不同外,其馀并无冲突。朱注本没有注明刘洞九何许人,仅注“汾州没为贼窟”云:“据《世祖本纪》,姜部陷汾州在一八年四月。九月收复。”盛注本注“刘洞九”云:“即刘侗九,莱芜人,顺治间官汾州通判。见《莱芜县志》。”另注“汾州没为贼窟”云:“此指姜率部于清顺治五年(1648)四月叛清攻陷汾州,于同年九月收复期间。”两注本于后一注的年代皆有误,适差一年,不知何故。
三、说《公孙九娘》
三说《公孙九娘》。这篇小说涉及明清间山东聚众抗清人物于七。于七,本名小喜,又名乐吾,号孟熹,栖霞(今属山东省)人。明崇祯间武举,一说原为捕役,顺治五年(1648)于栖霞锯齿山聚众抗清,两年后进攻宁海(今山东省烟台市牟平区),杀知州刘文洪。后受登州知府张尚贤招抚,任栖霞把总,居巨第,与栖霞、莱阳等处旧日伙伴时相往来。顺治十八年(1661)春,有赴兵部告称于七图谋不轨者,清兵往捕,于七又乘机率众起事,分据锯齿山、昆嵛山、招虎山、鳌山等处,清廷围攻于七于锯齿山,激战两月,于七次年兵败,突围入海,不知所终。清初于七抗命朝廷,是否带有反清复明色彩,这里不作深论,但清廷镇压残酷,株连无辜甚众,以求震慑汉人,则是事实。《聊斋志异》中有《野狗》一篇,也以于七一案中清廷屠杀无辜之行径为背景,可参看。
于七一案,山东栖霞、莱阳一带乡绅士大夫惨遭清廷迫害者甚众,如著名文人宋琬就受到此案牵连,险遭不测。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卷二:“宋荔裳先生琬,字玉叔,莱阳人。族中无赖子夜宿土地庙,梦神告以先生与逆贼于七通谋,遂诘之官,系狱二年乃白。”宋琬(1614-1673),顺治四年(1647)二甲第二十九名进士,历官户部河南司主事、礼部稽勋司主事、吏部郎中,擢浙江按察使,以族子挟嫌诬告,系刑部狱三年,事白,流寓江浙。康熙十一年(1672)起为四川按察使,次年入京觐见,适吴三桂叛清,成都陷,闻变惊悸卒。工诗,与施闰章有“南施北宋”之誉。著有《安雅堂集》。《清史列传》卷七有传云:“十八年,擢按察使。时登州于七为乱,琬同族子因宿怨,思陷琬,遂以与闻逆谋告变,立逮下狱,阖门缧系者三载。缘坐中有需外讯,下督抚治之,巡抚蒋国柱鞫得诬状,上闻,颇与部谳龟酰命质审,得申雪。康熙三年冬,得旨免罪,放归。”宋琬以方面大员尚遭受于七一案之株连,其馀受牵连之众人命运可想而知。清统治者借此案立威于齐鲁,给山东文人士大夫心理投下了浓重的阴影,蒲松龄结构此篇,也无非借人鬼之露水姻缘,宣泄难以明言的一腔幽愤之情。
在六朝志怪小说如晋干宝《搜神记》中,诸如《驸马都尉》、《崔少府墓》(皆见卷一六)一类生死异路、人男鬼女欢爱一时的幽婚,并非罕见题材,但志怪而已,特别是多为皆大欢喜之结局,并无深刻寓意。这篇《公孙九娘》的结局,作者以出人意料的笔墨,渲染了九娘难以释怀的无尽哀怨,她不原谅莱阳生偶然“忘问志表”的粗疏,似乎恋人间因使性作态、沟通路绝而反成仇家;其实儿女情长与天大冤枉相比,毕竟占据次要地位,读者若仅纠缠于故事中男女恩怨尔汝的情节,则有可能忘怀了蒲松龄《聊斋自志》中所云“寄托如此”的一片苦心。清何守奇评此篇云:“不以葬处相示,彼此都疏,乃独归究(咎)于莱阳,此异史氏所以有‘冤哉’之叹也。”清梓园则谓:“志表乃第一要紧事,当先问之。此九娘所以恨也,乌得言冤?”就事论事,皆拘泥于作者的情节设置,将虚构的小说当做已然发生的历史来阅读,实际上误会了作者的良苦用心。清刘瘛掇谛闵椒渴集》卷二《聊斋志异用高南阜韵》有云“几人读书能眼明,解道聊斋用情处”,正可一言蔽之。袁世硕先生《续幽明之录,诉弥天之冤――〈公孙九娘〉发微》(载《蒲松龄研究》2005年第3期)认为《公孙九娘》:“正是这种出人意外的结尾,才造成了令读者读后还不能立即忘怀这个饱含着现实的血泪内容的故事,忘怀故事中的那几个冤魂,也就是忘怀了造成这些冤魂的那个事件的惨无人道。这不仅仅是文学艺术崇尚的结而不尽的馀味、馀韵,更为重要的还使故事的思想内涵和悲怆情结变得更加沉重。”所评恰如其分,可参阅。
“舅不以沉魂可弃,又蒙赐金帛,儿已得之矣”。中山大学中文系《聊斋志异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版,以下简称中山本)注“沉魂”云:“沉滞的魂魄。沉,留滞。”朱注本注“沉魂”云:“沉沦于阴间的鬼魂。此也兼指沉冤之魂。”盛注本以及笔者所见其他选注本皆未出注。“沉魂可弃”四字实则为作者直接取用于《太平广记》的成词,《太平广记》卷三三二引唐陈劭《通幽记・唐t》:“儿郎张氏也,闻君悲吟相念,虽处阴冥,实所恻怆。君诚心,不以沉魂可弃,每所记念,是以此夕与君相闻。”所谓“沉魂”,即沉冤之魂。若不注引书证,其义不难理解,但蒲松龄转益多师的创作方法就难以明晓了。类似情况如“后五日,果见朱来,整履摇,意甚忻适”四句,其中“整履摇”,意谓穿戴齐整,摇着扇子。这番人生得意状态的描写,语本《太平广记》卷二九《吕用之》:“用之年十二三,其父挈行,既慧悟,事诸贾,皆得欢心。时或整履摇,匿家与奴仆等居。”
搞清楚作者一些措辞之出处,对于《聊斋志异》的校勘不可或缺。如“不欲九娘远嫁,期今夜舅往赘诸其家,伊家无男子,便可同郎拜也”四句,其中“拜”,铸雪斋本、《异史》本、二十四卷抄本皆作“往”,以笔者所见两种全注本与诸多选注本亦无一例外地皆从铸雪斋或《异史》等本校作“往”。若如此,则“同郎往也”与上一句“伊家无男子”有何逻辑关联?蒲松龄当不至如此蹩脚行文。若依据手稿本作“同郎拜也”,则四句豁然全通。盖“拜”为顺服、敬奉的意思,语本《左传・昭公十五年》:“晋居深山,戎狄之与邻,而远于王室,王灵不及,拜戎不暇,其何以献器。”清焦循补疏:“拜,服也。”《礼记・郊特牲》:“拜,服也;稽首,服之甚也。”唐孔颖达疏:“拜者,是服顺于亲也。”显然“拜”较“往”义胜多矣。又如“收儿骨归葬墓侧,使百年得所依栖,死且不朽”三句,“死且不朽”,犹言至死不忘,语本《左传・成公三年》:“以君之灵,累臣得归骨于晋,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唐孔颖达疏:“怀荷君恩,身虽死而朽腐,此恩不朽腐也。死尚不朽,以示其至死不忘也。”今人注本对此若不引《左传》为书证,则三句情韵丧失殆尽且易生歧义。
蒲松龄的小说创作虽非“无一字无来历”,然而其遣词处心积虑,每多胜义,往往有出典,寻觅而出,也是阅读《聊斋》之一大趣味。如“儿以舅意白公孙老夫人,夫人作大欢喜”二句,“作大欢喜”乃佛经中常用语,谓高兴已极,如《摩尼教下部赞》:“除大厄难,作大欢喜。”又如“乃指画青衣,置酒高会”二句,“置酒高会”谓设置酒肴,举办盛大宴会,语本《史记》卷七《项羽本纪》:“汉皆已入彭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公孙九娘口占绝句有“白杨风雨绕孤坟”一句,“白杨”,乃树名,又名毛白杨,俗名大叶杨,古代坟墓多栽种。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三四《相和歌辞九・豫章行》:“白杨初生时,乃在豫章山。上叶摩青云,下根通黄泉。”晋陶渊明《挽歌诗》:“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唐李益《野田行》:“寒狐啸青冢,鬼火烧白杨。”白杨在古人歌诗中意象凄凉,注家若能列举有关书证对于读者是必要的。九娘口占绝句又有“血腥犹染旧罗裙”一句,“旧罗裙”即丝罗制的妇女旧衣裙,若不联系古人语词有关意象,则了无趣味。明汤显祖《牡丹亭》第二十五出《忆女・香罗带》:“名香叩玉真,受恩无尽,赏春香还是你旧罗裙。”清吴伟业《阆州行》:“将书封断指,血泪染罗裙。”小说形容莱阳生再至稷门重到丛葬所寻觅公孙九娘坟墓:“但见坟兆万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鸣,骇人心目。”全以四字句概括乱葬场所之荒凉凄清景象,其中“坟兆”即坟墓之间的界域,“坟兆万接”四字直接取资于明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三《胡家村》:“禾黍中,荒寺数出,坟兆万接。”明其出处,趣味无穷!
“阿爹故家子,今亦‘穷波斯’,落落不称意。”何谓“穷波斯”?张友鹤先生《聊斋志异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注云:“波斯就是现在的伊朗,和中国交通很早,出产珊瑚、珍珠、玛瑙等珍物,当时被认为是很富有的国家,并用‘波斯’二字作为富人的代称。‘穷波斯’,是指以前富有而现在贫穷,比喻家道衰落。一说‘波斯’指长髯人,‘穷波斯’就是穷老头儿的意思。”中山本注云:“破落户。波斯,即现在的伊朗。古代波斯商人来中国出售珍珠、玛瑙、珊瑚等珍物,波斯就成了富商大贾的代称。后来又因波字与奔波有连系,也有称家贫在外奔波的人为穷波斯的。”朱注本注云:“不详。波斯,古国名,即今伊朗。古代波斯商人多经营珠宝,因以波斯代指富商。又,何垠《注》:《俗呼小录》:跑谓之波。穷波斯,盖谓穷而奔忙也。”盛注本注云:“指穷困的商人。《聊斋诗集》卷二《古镜行赠毕衡伯》:‘君子少,小人常多,波斯贾,其奸不可量!’此泛指穷困潦倒的商人,犹言公孙九娘原出身于富有之家。此言为故家子。波斯,古国名,即今之伊朗。古波斯商人多经营珠宝,故多富商。由富而‘穷’,则喻之‘穷波斯’。”李选本注云:“未详。有的据《俗呼小录》‘跑谓之波’,认为是‘穷而奔忙’的意思。有的说,波斯为古国名,即今伊朗。波斯商人很早来中国经营珠宝,被认为非常富有,‘波斯胡’就成为富人的代称;‘穷波斯’意即由富有变为穷困,喻指家道衰落。以上两说供理解时参考。”马振方先生《聊斋志异:精选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注云:“此偏用其‘穷’字,意为穷汉子或穷措大。波斯,即今伊朗,很早就与中国商贸往来,因其出产珊瑚、珍珠、玛瑙等多种宝物,其人多携宝而来,以富有著称。而从前有个波斯人,未携宝来,反在中国寻购宝物,鲁侯赝鼎、败角秦玺他都收购,最后‘得成宝船’,而‘辛苦头白’,遂被称为‘穷波斯’,或‘无宝穷波斯’。他非但不穷,反倒极富。故被唐代李商隐列入《义山杂著》‘不相称’名目之首,与‘先生不识字’同属自身荒谬词语。”以笔者所见三种白话译本,翻译上述三句,有的译为:“她父亲是世家子弟,现在也穷困潦倒了,孤孤单单很不如意。”有的译为:“她父亲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如今也是穷于奔波,零落不堪,不能称心如意。”有的译为:“她父亲是大户人家子弟,如今也破落了,日子并不如意。”
以上所罗列诸家有关“穷波斯”之注或译,或大同小异,或别出新见,如“穷于奔波”说,这里不作详论。马先生注本释“穷波斯”提出《义山杂著》,是探源之举。袁世硕先生《“穷波斯”解》(载《文史知识》2000年第1期):“近读署名诗人李商隐之《义山杂纂》,发现‘穷波斯’一语在其中。《义山杂纂》为别具一格之格言体,全书凡40则,均以世间某类现象为题目,下列同类事,如《羞不出》则,列有‘新妇失礼’、‘师姑怀孕’、‘富人乍贫’;《煞风景》则,列有‘松下喝道’、‘花下晒T’、‘月下把火’等。‘穷波斯’列入《不相称》则,列入此则的还有‘先生不甚识字’、‘瘦人相扑’、‘老翁入倡家’、‘屠家念经’等。所谓‘不相称’,意为其人与所行事不一致,或者说不相当。列‘穷波斯’于其中,当是缘于唐代大都会中居住的波斯国人都是经营珠宝的富商,遂将波斯与珠宝联系起来,‘波斯’成为富商的代称,‘穷’的‘波斯’人,便名实不相称,空有‘波斯’之名了。蒲松龄作《公孙九娘》,正用其义,谓公孙九娘出身世家大族,只是经过社会变乱,现在难称世家了。用‘穷波斯’一语,意在表明女主人公是大家闺秀,仍不失大家风范,颇斯文,能吟咏,所以后文写她在洞房花烛之夜,‘口占二绝’,自诉冤苦。如释作‘破落户’,意思尚可通,却失去了原味;释作‘穷而奔忙’之人家,不惟无据,直是大煞风景了。”这个解释最为明晰。所谓“穷波斯”,即谓与其世家大族出身不相称的现实落魄景象,出于莱阳生女甥之口,略带无奈中的调侃意味,无限凄凉自寓其中。可见读《聊斋志异》若不明有关典故,就有可能似懂非懂,难得要领。
古汉语中一词多义现象常见,注家于工具书中选取义项尤须谨慎。“出金爵一、晋珠百枚,曰:‘他无长物,聊代禽仪。’”其中“长物”一词何谓?词典中义项之一为“长(chán莱#┪铩保即谓好的东西;义项之二为“长(zhàn勒牵┪铩保即谓多馀物品。联系小说上下文,自以词典之前一义项为佳,属于馈赠自谦语。注家则多以后者为释,未免张冠李戴。注家于古人风俗之注释也以找出其相关同义词为最好。如“生乃出所赠珠,为甥助妆”,所谓“助妆”即“添妆”,旧时谓向新娘赠送财物礼品。《清平山堂话本・快嘴李翠莲记》:“鼓乐喧天响汴州,今朝织女配牵牛。本宅亲人来接宝,添妆含饭古来留。”又《二刻拍案惊奇》卷一四:“多拜上县君,昨日承蒙厚款,些些小珠奉去添妆,不足为谢。”因有众多书证,若加以引证,自可令这篇《公孙九娘》中“助妆”一词的释义更为清楚明晰。不可小觑。
Miscellany of Liaozhai
――About Yechaguo,Huqie and Gongsun Jiuniang
ZHAO Bo-tao
(Chinese National Academy of Arts,Beijing 100029,china)
Abstract: Liaozhai zhiyi is rich and strange in content,but this novel is not written by Pu Songling in totally fictional ways. There are plenty of articles which concern the geography,real persons,real events and even some law issues. That is why we must know well the related cultural knowledge or history stories before interpreting this novel. Today when we make notes for Liaozhai zhiyi,it is necessary for us to clarify some unclear details,even if we could not explain all of them. If not,our misunderstanding or distort would mislead the readers.
Key Words: Liaozhai zhiyi;Yecha Country;Huqie;Gongsun Jiuniang;No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