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电影的追梦人岩井俊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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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日本电影曾经的辉煌，黑泽明、小津安二郎这两个名字会下意识地浮现，不错，他们的影响力不仅是为五、六十年代的日本电影赢得了国际认可，更重要的是《罗生门》《东京物语》等片成为众多现代成功电影导演汲取灵感的源泉；而盘点当代日本影坛，最先冲入头脑的两个名字就是北野武和岩井俊二，《花火》《情书》等影片撑起了当今日本电影的新天空。

美国学者鲁・本尼迪克特曾用“菊与刀”形容日本人的民族性格。尽管这位学者之语出自二战时期，但她对日本民族认识的深刻和概括的精辟，使“菊与刀”的说法至今仍被认同，同时也说明日本人根深蒂固的民族特性没有改变，骨子里的东西并没有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生质变。他们的民族性体现在电影里，便是两种风格电影的极端对立，有情和无情的相对，温情和冷血的决绝，抒情和暴力的各树一帜。如同小津安二郎之于黑泽明，岩井俊二之于北野武，构成了日本电影菊与刀的流派特征。

菊是日本皇室家徽，象征着高洁，中国古代曾有屈原“食秋菊之落英”、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诗句，菊是隐士的隐喻，是一种超然的审美情趣。那时的中国文化对日本文化的影响毋庸置疑，因此，我们的审美观念转化为日本人的审美意识，菊依然是超尘脱俗、矜持独立的象征。纯洁澄澈的情感是菊，干净唯美的影响是菊，即便怀抱梦想的迷惘与反叛也是菊，因此岩井俊二和他的电影是菊，是与刀的现实主义截然相对的超然之美。

用镜头书写情书

岩井俊二1963年1月24日生于日本宫城县仙台市。岩井和电影的接触，最早可以追溯到他读高三的时候，当时他的住地附近经常放一些年轻人自己用摄影机拍摄的纪录片，这使他觉得原来电影就是这样一些人拍摄出来的。电影也的确是这么拍出来的，在DV普及的时代，人人都可以拍摄自己的电影。它没有神秘之处，重要的是镜头感的培养。电影学院的老师鼓励他们的学生拿着照相机或摄影机自己到大街上随便拍，拍1000张照片或一定时长的DV后，镜头感就油然而生了。

考入横滨国立大学之后，岩井俊二学习油画教育，绘画对色彩的搭配、构图的技巧、光影的布局都有精妙的要求。这给他后来电影制作上影像的精致细腻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1987年从横滨国立大学毕业后，他进入了日本的电视行业。对音乐、绘画等艺术样式的熟悉，使得他在以视听为传播媒介的电视行业如鱼得水。1993年岩井俊二拍摄了儿童题材的电视短片《烟花》，受到了普遍赞赏，日本电影导演协会破例，把他评为当年的最佳新人电影导演。1994年岩井的电视短片《爱的捆绑》风头更劲，不但被制作成电影发行，还赢取了1995年柏林电影节的NETPAC奖。

尽管在电视短片上成绩斐然，但是1995年岩井倾尽全力，还是拍成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剧情片《情书》。如果说电影是他的生命，那么他就在用镜头书写着情书。

《情书》以清新感人的故事和明快唯美的影像引起了空前的轰动，票房和口碑全面报捷，遂奠定了他作为“日本新电影旗手”的地位。《情书》的故事并不复杂，男藤井树在登山事故中丧生，他的未婚妻博子出于对未婚夫的思念，给他曾经住过的地方寄了一封信，不料却收到了一个和丈夫同名的女人的回信。故事由一封寄给天国的情书引起，一步步地引出男藤井树和女藤井树的暗恋故事，博子和树的故事只是两个藤井树故事的引子。男藤井树之所以对博子一见钟情，是因为博子和女藤井树相貌气质非常相像。岩井在这部电影中让一人演两角，并不是故弄玄虚地乱人视线，而是女藤井树拥有男藤井树的过去，博子拥有他的现在和将来（在他没去天国之前），让博子的执著和女藤井树的朦胧感情交叉在一起，这样一个分裂的人物在想象中结合完整。这个故事最初是岩井俊二在日本一个综艺节目里所听到的真实故事。这个故事给了他灵感，是因为他也遇到相似的情况：多年没有见的人，比如小学和中学时的同学，偶然知道消息时，这个朋友已经不在人世或者迁到别处了，这让他觉得很难过。于是他领悟到：应当珍惜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在对待爱情上，岩井俊二说：“真爱失去之后一定要停下来反省一下，如果因为得不到就轻易放弃，这样是不好的。” 因此《四月物语》中成绩平平的卯月因为暗恋学长，而发奋读书，超乎自己水平地考上了学长所在的东京大学，创造了一次爱的奇迹。这部电影编织了一个爱情童话，也算补偿了岩井俊二对缘分失去后难再寻觅的遗憾。

岩井俊二此类电影表现的是美好的爱情，感情真挚、故事巧妙、画面精致，因此他被称为“映像作家”。

电影是岩井俊二的最高理想和最大快乐，做电影总让他觉得没有终极目标， 因此他用全部的精力去探索，用一生去追求。“拍电影的时候，我从来不限制自己。”《四月物语》便是他独立制作电影的试验和电影寻梦的新起点。岩井拍片，习惯先写小说，再改编为剧本。开镜时，恰巧是樱花炫于枝头的季节，遍地生机给了他和他的创作班底生动的灵感。为了贯彻Home-made Movie的信念，岩井决定在自己办公室的电脑上进行剪辑和作曲。影片的配乐，名字是不见经传的Classic，其实是岩井本人。岩井还一手包办了后期的宣传与发行工作，甚至传单设计，都亲力亲为。 从影片开拍到上映，时间超过一年。拍摄过程中，也必须经受资金不足的考验。那时候，岩井便拍一些广告来补偿资金。这种投入的精神，感动了女主角松隆子，不但免费演出，甚至说服了著名能剧演员的父亲，一家人客串演出，而岩井老友江口洋介也拔刀相助。许是这个原因，所以在拍摄期间，便传出了岩井与松隆子拍拖的绯闻。

独自花费8个月时间剪辑整理《四月物语》，可见他是一位追求完美的导演。

岩井说，自己在创作剧本时就有意这样：唯美就要唯美到极端，黑暗就要黑暗到极端，只有这样才能产生好作品。出身为广告人的他认为“拍广告没有负面影响，反而让我有一种解放的感觉，因为拍出的广告播出时经常不用打上我的名字，没有压力，而做电影则要付出千倍的努力。”“我拍每部片都有很大压力，想着下一部一定要比这部好”。

岩井把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自己的电影上，因此，“我几乎什么片都不看，我只管拍自己的电影。”或许这正成就了他独特的风格。

梦旅人在路上

许多导演都有回忆孩童、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的情结。法国导演特吕弗有《四百下》，台湾导演杨德昌有《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日本导演大岛渚也曾拍摄过《青春残酷物语》。

岩井俊二的电影，充满了对青春的回忆，年少的轻狂、迷惘、混乱甚至荒唐，都是他曾经的记忆，比如《烟火》《莉莉周的世界》《梦旅人》这类电影， 可以说是岩井对少年时代迷梦的追忆。

1996年的《梦旅人》以精神病患者为题材，展示了现实生活的残酷和生命的脆弱。这部短片中，可可、卷毛、小悟行走在墙头上，永远无法落地，这意味着他们对这个成人世界的隔阂与拒绝。当他们进入现实，这种进入不是主动的，而是盲动或者是被动的，他们就完全被现实的暴力压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岩井借用精神病人这样一个被主流社会放逐到边缘的群体，反映了少年精神世界存在的困境和危机。

《烟火》全片围绕着孩子们打算去看烟火这一事件展开，影片中的小男孩刚刚开始懂得喜欢与爱，单纯的目的，简单的故事，平凡的体验，曾经的生活。

片中最有意思地方是：一群情窦初开的男孩子在去灯塔的路上，对着大地叫喊自己喜欢的女生的名字。有人喊了女老师的名字。看到这里，我心里蓦然有了触动，往事尘封的记忆被勾起，毕竟我们都曾经走过那样的一段岁月。一段对公众性的年长的异性（男老师或女老师）有着莫名的崇拜和好感的岁月，有些幼稚，有些荒唐，但这就是我们的回忆，就是我们与影片的共鸣之处。

当他们一群少年终于走到灯塔的时候却发现烟花已经结束了，他们的失望溢于言表。其实结果就是那样的普通，过程才是全部。所以“烟花”是什么样子这个问题本身根本没有意义，探寻本身就是意义。岩井俊二在他的抒情之作里总是充满了柔情，原本烟花是结束了，可是岩井让它再次点燃，让它再次绽放。在注视着璀璨的烟花时，少年人的眼睛里有了闪烁的光芒，他们看到了一种极致的美。我们对于那些懵懵懂懂的年少往事总是如此的难以忘怀，尽管它们已随风而逝。此时，在每一个曾经年轻过的人心里，像烟花一样已经过往的青春年少，绚烂地怒放。

蜕变燕尾蝶

岩井俊二这样评价自己的性格：“我的性格呀，打个比方，就像房间里放着好多椅子，但我进去后偏不是去找这些椅子，而是找其它角落里的东西，别人未发现的东西。拍电影就是这样，我喜欢做别人不做的题材。”

1996年的作品《燕尾蝶》反映日本的非法移民的悲惨境遇 ，是一部极有勇气和富于责任感的写实电影。

有人说，《燕尾蝶》难以解读，因为它把各种类型片的样式集于一身：黑帮片、纪实片、言情片、恐怖片、枪战片、MTV……片断碎裂化以躲避一以贯之的整合感，刻意使故事前行的节律步点错乱，忽高忽低忽左忽右，让观众在碎片与碎片的跌宕起伏中应接不暇……涌动于一片动荡碎裂的影像流之中，我们可以清晰感觉到一种渴望飞行与悲叹命运的情绪。

影片讲述了少女凤蝶暗恋和成长的故事。做的母亲死后，她被固力果收留，并被引入“青空”，跟飞鸿、狼朗等一起过着吉卜赛式的圆盗生活，拾荒、贩卖、修车、开露天酒吧。后来他们因偶然得到套换钱币的磁带而发财，很快，他们进城开了家“live house”的酒吧。但是圆盗们的梦很快就破灭了，固力果身份被揭发，飞鸿被警察殴打致死。凤蝶经过暗恋飞鸿，吸毒、刺青、无法用钱挽回过往的幸福，她的情感和心灵都得到了洗礼和成长。她用刺青的方式确认了自己的身份，燕尾蝶代表生命与欲望的核心隐喻，由毛毛虫蜕变为燕尾蝶意味着成长与坚定，就像古力果胸前纹的那只。全片用四次出现的歌曲《My Way》来结构，不仅每次出现的形式有变化，而且表达了不同的情绪和氛围。《My Way》第一次出现时，是飞鸿一伙从须藤的尸体里得到磁带，为掩盖不安的心情，在车上放刚找到的磁带，他们渐渐地跟唱，歌声杂乱疲惫而干涩，此时是一种茫然的不安，对未来很不确信的惆怅。第二次，飞鸿刚刚开了“Live House”，他们在实现着自己的梦想，在摇滚乐队的伴奏下，伴着打击乐器酣畅淋漓的间奏，固力果异常投入地完整演唱《My Way》，此时他们自信、狂欢、充满希望。第三次是以主观音乐的方式出现。飞鸿遭警察的毒打，在《My Way》原唱浑厚的男声中，影像闪回到飞鸿在街上奔跑，茫然回首的画面，弥漫了浓郁的哀伤悲叹情绪。最后一次，固力果和凤蝶轻轻哼唱《My Way》, 手里编着祭奠飞鸿的花环，仿佛曲终之后的袅袅余音，是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四次出现，构成了一条完整的抒情线，把《My Way》所包含的主题与情绪淋漓尽致地传达了出来。

岩井俊二对圆盗们是同情甚至略带欣赏的，比如片中固力果在圆盗们的露天晚会上唱南海姑娘，比如MTV化的“青空”生活片断：晾衣、练拳、拾荒、载着钢琴归去，这些都是对他们波西米亚式“圆盗”生活的赞美。圆盗们渴望赚钱、发财，甚至表现出贪婪的一面，但他们的可爱之处在于，不把赚钱作为终极目标。他们有梦想，希望用钱来创造“真正的生活”，当然这些都是幻影，生活在圆盗的人是没有希望的。正如鸿飞说的，没有天堂，死后灵魂碰到云层，就会变成雨落下来。但是他们的身上纯真的人性光彩令人感动。

岩井俊二曾从事的MTV、广告以及有线电视节目的导演工作，对他电影的影像风格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他以一种高度风格化、充满诗意的视听语言，将现实与超现实的情境、梦想与回忆、行动与心理充分地融为一体。《燕尾蝶》的影像是丰富多变的，既有晃动的、主观化的、快速的拍摄与剪辑，也有非常安定平稳的长镜头。比如凤蝶去刺青的段落，刺青的现场充满安详和平和的气氛，医生从容的神情，凤蝶坦然的松弛，蒙蒙的红色构成温暖的画面与色调；回忆却是黑绿的影调，动荡的快节奏剪辑，以一段幻想燕尾蝶飞行的主观镜头开始，伴以不断加速的躁动感，剪辑加快，镜头晃动，传达一种被幽闭时渴望逃逸的创伤体验。当燕尾蝶的翅膀被折断，节奏猛然舒缓，断翅慢慢飘落到小女孩的胸口， 一段难以忘怀的伤痛，一个挥之不去的情结，一种生命嘎然而止的悲剧感就此被定格下来。在这一现实与回忆交叉的段落里，影像风格和剪辑节奏带着音乐般的起伏变幻，使整个段落充满了哀惋的诗意。

燕尾蝶的飞行陨落了，这个世界又少了一些生机与诗意。不过影片毕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有希望的人物――一个终于找到自我的少女。在污浊险恶的世界中，她不仅奇异地一直未受玷污，而且随着故事的发展，不断地美丽生动起来，最终蜕变为燕尾蝶，这不能不说是奇迹或另一个梦想。

岩井俊二以清新独特的影像、细腻委婉的表达在日本影坛独树一帜，43岁的他，已成为当代日本影坛的支柱力量。他既有纯美明朗的青春爱情电影，又有阴霾冷峻的现实主义电影，他的创作可以说是有两种力在交合着推进，岩井的未来将走向何处，靠的是哪种力会占到上风，亦或是两种力交合成一个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