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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86年6月,我们一行四人,在山西省河曲县下车,要从这里开始步走黄河流域的晋陕大峡谷。黄河在这里拐了个弯,把山西、内蒙、陕西以河相隔,是一个鸡叫三省醒的地方。
黄河由北向南,奔涌在晋陕峡谷里。我们行走在河东岸的山西地界,有时碰到渡船,也会到陕西那边去,在那边碰到渡口,再回到山西这边来。走到险要处,河边没有河滩了,我们就走纤道,在河道最窄的地方,还能看见河西岸的陕西人家,还能和陕北汉子吆唤着拉呱家常。我们问他们活得好不好,他们说凑糊(和)吧,活在山里有口饭吃就行啊。这种时候,纤道也变得越来越窄,难以通过,到了这种危险地段,先得有一个人把旅行包放下,空着身子蹭过最窄的地方,然后再把背包一个一个接过去,背包里装着再也不能精简掉的雨衣、地图册和干粮。脚下是深深的峡谷,黄河黑一块儿黄一块儿,翻起来沉下去,翻起来像大蘑菇,沉下去像炮弹坑,那河水翻翻腾腾,旋转着流淌,仿佛挟雷带电的滚滚乌云。
当纤道迂回到离河面较近的时候,便可听到“啪啦啪啦”的沉沉的闷响,那闷闷的长音,仿佛充满了妖气,仿佛一瞬间会从河里跳出一个妖怪。那是一股股暗流从河底凝聚了一股股向上的力量,拧转到河面时便发出一声旋流散开时的“啪啦”声,如同一条大鱼越出水面,凝聚的力量爆发了。
二
拂晓凉快,我们总是天蒙蒙亮就启程了。已经两天没遇到人家了,在山里遇不到人家是常有的事情。这天中午看到半山坡上有一个村庄,我们离开河边走进村里,这是一个十几户人家的自然村,村里很安静,有一点劳动能力的人都出去种地了。我们走进一户农家,农家妇女见了我们感到稀罕,说是这里很少见到外人,农家妇女给我们煮了一锅面条,我们吃了面条又继续赶路。
有时候,我们会暂时离开黄河,但不离开黄河流域,诸如“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我们都要去那些地方转转,看看,去体会黄河流域的风土人情。在黄河流域的陕西榆林县有毛乌素沙漠。毛乌素是蒙语“不好的水”。我们生长在城市,第一次看见沙漠,看见连绵起伏的沙漠黄漫漫与天相接,一如黄河泱泱,四处流淌。我们脱了裤子,抱着衣物,过榆西河,兴奋地跑向黄灿灿的沙漠,虽然心里一边害怕陷进沙漠里而永远消失,一边又兴奋不已地往沙漠深处跑。每一脚下去,沙子便埋住膝盖,再再陷进去,空寂的沙漠里不断响起放荡的欢笑声。这时候,我们脱离了人群,再不需要伪装自己,再不用控制自己的本性,喜怒哀乐顺其自然任其挥发,我们变成了三十岁的孩子,一时间荣辱皆忘。我们抱住头往沙坡下滚,边滚边哈哈大笑,站起来再往高处走,再往下滚。每踩一脚,脚窝上方的沙坡便裂开一道长长的裂缝,好像要地震。
我们发现了一只野兔,于是便大喊大叫起来,一跳一跳地跑在沙漠里,开始围追那只野兔。野兔在围圈里惊慌奔跑,一直跑到跑不动的时候才停了下来,显出恐惧哀伤的样子而抖抖颤颤。我们没有去抓那只战战兢兢的野兔,而是远远地看着那只野兔慢慢地走向沙漠腹地。
三
从壶口到禹门口,是黄河流程中最狭窄最险要的河段,黄河两边没有公路也没有人烟,我们无法估计出我们将要走几百里路,当然也无法预测会有什么样的艰难险阻正在前面等待着我们。
当地老乡管壶口瀑布叫龙王。老乡说,早头儿有河运时,船行至此,船夫们就把船拽到岸上,全都跪在岸边给龙王烧香磕头,祈求平安。黄河在壶口处形成两三米落差的大瀑布,浩浩荡荡跳下石峡,这里就不能行船了,船得提前上岸,走旱路。船走旱路,情景十分壮观。船头上系着两根胳膊粗的大绳,叫走绳。走绳上有无数个铁环,数十名或者数百名拉船的汉子,各背一根拉绳,拉绳的一端有铁钩,铁钩钩住走绳上的铁环,众人呼号起来,拉动大船,船便滑行如飞,假使有人摔倒了,往往会被旱船搓死……万里黄河从上游滚滚而来,忽然间缩窄了河道,就像偌大的黄河要从一个壶嘴里喷涌而出,那可真是急不可耐的样子。在这里,汹涌咆哮的黄河毫不犹豫地跳下几十米宽的石槽里,把河水砸出十几米深的水坑,砸起的水射向空中,就像一个一个巨大的蘑菇冲天而起,那些巨大的黄色蘑菇在天空散开时,水雾会飘出几十米几百米远,而壶口瀑布那隆隆的撞击声,却可以让人在一里之外就能清晰听到,那时你会错觉是晴天霹雳,抑或是以为前面正在打仗,那里炮声隆隆。黄河在这儿既显示了蕴藏量也显示了巨大威力,一如千万匹黄鬃烈马,你冲我撞,一同狂奔,抖鬃长啸。
壶口瀑布是旅游点,有饭店,我们买了很多馒头,买了猪肉罐头,每人背一些,做长期准备。饭店的掌柜担心地说,你们最好别往里走了,走进去还不愁饿死呢。
从壶口出发,走了两天,一直没见到村庄,我们真是有点发毛了。一天傍晚,看到黄河对面的陕西岸上,有一个很小的村庄。隔着黄河,我们跟一个挑水的陕北汉子吆喝拉呱,知道对岸的村庄叫圪针滩,住着七八户人家。后来,又在山西这边的山坡上见到一个村庄,叫山弯子,只有两户人家。我们跟老乡买了些玉米面窝头,咸菜,补充了一点食物。老乡很不理解地说,你们为啥要往里面走?里面除了荒山野岭,啥也没有,我们从来没听说过里面住着人家,你们走进去做啥?
我们没说走进去要做啥,吃完了饭,又急匆匆上路了。
六月的黄河正是枯水季节,的河床被黄河刮涮得伤痕累累。石头上显露出一孔一孔圆洞,就像被钻机钻出的洞子,那便是河流的力量、旋流的象征。
河边傍晚,最是湿润凉爽。野兽爪印和白白的粪卷散布岸边。我拾起粪卷搓碎,搓出了猪毛。前些天听一个地质人员说,在我们将要走进去的峡谷里,会有狼群出没。他说晚上八点钟以后,你们千万别到黄河边去,那时候狼群要到河边去饮水,一旦碰上就麻烦了。上个月,就在我们要走的那个地段,他们碰着过九只狼,幸亏他们四个人都背着枪,他们向狼群开枪,把狼群吓跑了。他们有枪,可我们有什么呢?说起来可笑,我带了一把短藏刀,一个朋友带了一把军刺,另一个朋友带了一把消防斧子,剩下的一个朋友是赤手空拳。
月光下的黄河是白白的、静静的样子,就像一条冰河,一条美丽宁静的冰河。水湿气滋润着我们干渴的气管和肺脏,这时的黄河是那样温顺、那样亲切,已然是一个温情的少女。为了吓狼,为了给自己壮胆,我们边走边唱,其实那哪是唱啊,简直就是在吼。不会唱流行歌曲,就唱样板戏,瞎唱。边走边放炮子,爆竹声在寂静的峡谷里咯啦啦回响,不次于三八式步枪的枪声。
白天走路,夜宿山里。
有一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我们被一条汇入黄河的山川河拦住了去路。我们停在两条河的夹角里,茫然不知所措。我已经不止一次地横渡过黄河,所以我根本看不起这条山川河。我脱了衣裳,抓着一根军用绳子,这根绳子是我们出发时带出来以备使用,这时候可能真就有了用处。我要抓着绳头游过去,另一头留给朋友,等我过去以后,其他朋友再拽着绳子往对过游。半夜的水,冰凉,我慢慢走向水里,走一步吸一下肚子,走一步吸一下肚子,冷得心惊胆颤。忽然,一位写诗的朋友惊叫起来:“看――山上有手电光!”
没人搭理他,都认为他是发了诗性,都认为那是他的希望给他带来的幻视。
“没错,就是手电光!”他再次惊叫,举起手电,向夜空照射,两道白色光柱在空寂的夜空上交叉相会。我们呼喊起来,充满了意外、充满了惊喜。从山上下来一位老农,把我们引上山去,这真是绝路逢生。
山坡上有间破烂石屋,两个老农每年春天就住在里面,开始耕种山地。
石屋完全是用片石和方石垒成,坐在石屋里,可以看到月光一束一束地穿过石缝射进屋里,幽光丛丛,神奇美妙。
两个农民汉子坐在屋里的石头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每年春天,他俩就从远处的村庄里背上粮食,来到这石屋里住下,埋锅造饭,然后就日复一日地播种种子,日复一日地侍弄庄稼,直到庄稼成熟,两人把打下的粮食再一趟一趟背回遥远的村庄去,与家人团聚,共度寒冬。这几乎是两个中国的“亨利・戴维・梭罗”,这让我想起了《瓦尔登湖》。
两个汉子很真诚地邀请我们住下,他们说他们在这里还是第一次看到外来人,也觉得很稀罕,可我们只顾沿着黄河走,只顾夜行凉爽能多走一程,我们只坐了一袋烟的工夫,就匆匆地离开了那间似如睡梦中才能梦到的石屋,或者在睡梦中也不会梦到的石屋。这让我一直后悔至今,我总是后悔没在那间石屋里过夜,没和两个汉子好好聊聊,好好体会一下他们是怎样安静做人的。
两个汉子指点着我们过了那条山川河,告诉我们过河以后,就能看见一个石门洞,但别进石门洞就往山下拐,就可以再次回到黄河边,就可以沿着黄河继续往前走。沿着黄河走,人就不会迷路了。如果生活中也有一条不会让人迷路的河流该多好。
月亮很好,月光下可以写字,远远地就能看见一个朦朦胧胧的石门洞,正当我们要往山下去的时候,手电光照见了一条拦路蛇,我们慌慌张张绕开那条拦路蛇,只多绕了很短的一点距离,就已经绕到了悬崖峭壁上,就再也不能回到黄河边去了。这就像人生,一旦走错了,就很难再回到正确的道路上去了。黄河相对于大山,是水平的,沿着河边走,就相当于是走平路。
我们没能回到河边,所以只能贴着崖壁小心行走。我们拉开距离,以防有一个人失脚掉落时,会把身边的人也一同拽下去,那样就会多一个粉身碎骨的人。
这样当然不行,假使真摔死一个,活着的人会承受不起那种打击的。可这样一寸一寸地挪动,即使挪到天亮也不会挪动多少距离,还不如碰到合适的地方休息一下,蓄养精力,天亮再行。
我们意外地发现了一块平平的大山石,那块山石就像一张石床,我们决定把这块石头作为宿营地。我们点燃了蜡烛,山风像舌头一样舔舐着火苗,同时也舔舐着蜡水,一支蜡烛很快就燃尽了。
黑莽莽的山峦里,一簇一簇的灌木就像一只一只不怀好意的野兽,正以吓人的气势逼将过来。手电不能长亮,耗完了电,以后急需要时就没辙了。可是,没有灯光的长夜就像没有方向的人生,让人难受让人困惑。
拿出罐头、馒头、酒。
用军刺猛刺猪肉罐头,罐头油噗一声射出来,热乎乎地射在我们的脸上和身上。背在包里的罐头被阳光辐射,膨胀成这样,可想人在走路时被晒成了什么样子?用树枝做筷子,在罐头里捞来捞去,只能捞到一点肉皮,猪肉都已经融化了,里面全是热乎乎的猪油。
“能不能用猪油做一盏油灯呢?”我这样想着,从背包里拿出绷带,搓了一根油灯捻儿塞进罐头里,用火柴一点,居然亮了。一盏猪油灯摇摇曳曳,陪伴着我们度过后半夜。那半个夜晚是那么漫长,就好像一个混沌的世纪一样漫长。我们不敢睡觉,害怕睡着以后,被狼吃了。看一看,天不亮,再看一看,还是不亮,不知道这亮天是躲到哪儿去了。
一声凄清的鸟鸣,终于啼出了黎明,天光似有的时候,我们打了一点柴禾,点起篝火,把军用水壶架在火上,烧了一壶开水,每人喝了几口,暖暖肠胃。一瓶白酒没喝完,不是喝不完,是舍不得喝完。剩下的白酒,往山崖下的黄河洒了点,又往山坡上洒了点,祭山祭河,祭神灵。瓶里还剩一点酒,留在宿营地,写张纸条压在瓶子下,留给后来的汉子们驱寒解乏,其实那只不过是一个浪漫的想法。
昨天的河,已经遥远而去,一条崭新的河流又从远方奔涌而来。
白天炎热,行走艰难,往身上抹一把,就能抹下一把亮晶晶的盐面子。黄河水也好似晒蔫儿了,板着极其疲倦的面孔,无精打采地流淌着。我们已经下了河滩,河滩上到处都有野兽的爪印。凭经验,只要有野兽的爪印,就不愁没路可走。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我们发现河边野兽的爪印已经越来越少,直至后来就彻底消失了,这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情景,这说明我们又走到了绝路处。我们贴着崖壁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进不能进退不好退的境地,我们不情愿退回去,因为每前进一段路程真是太艰难了。我们相互间又一次拉开距离,能走就走,不能走就爬,反正是不想退回去浪费掉走过的路程。人们背着背包,必须得防止背包蹭住岩壁把人顶下悬崖去。这样挪动了一个多小时,只挪出去大约二百米的样子。这样挪动下去,如果挪动到黑夜,想退也难以退出去了。不能再往前试探了,这些日子的经验告诉我们,当河边的野兽脚印绝迹时,前边就一定是黄河贴住了陡峭的绝壁。我们只能退回去另想办法。昨夜没睡觉,背的干粮已经吃光了,除了那天半夜在石屋里见过两个人,我们已经三天三夜没见到人烟了,这时候我们是那么盼望见到人家,见到人。
黄河在这儿拐了个直角弯,想过去,必须得爬上山顶,走一段相当于直角形斜边的路程,才能绕过这个死角。但是,山和别的不同,也许你爬到山上,那一边却是悬崖峭壁,你不可能在半天或者一天里就能下到黄河边去。就像民歌里唱的:对面能说话,相逢得半年。
我们站在绝壁下,观察到一棵树,用军用绳子拴住一块石头,使劲往树上扔,拴着石头的绳头绕住一个树杈掉了下来。我们拽住绳子,开始攀缘峭壁和陡坡,攀上山去。我们穿行在一片圪针丛里,圪针刺穿我们的裤子,划破我们的大腿和小腿。穿过圪针丛,发现一片树林,好像有一点人工植种的迹象,我们断定那是一片人工林。那时候,我们变得异常兴奋。我们跑进树林里,有杏树、毛桃树、还有桑树。我们拼命地往嘴里塞杏子、塞毛桃、塞桑葚儿,我们好像变成了食果动物。肚子胀胀的,又有了活命的本钱。出了树林,看见一片飘动着白穗草的草地就像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在高高的草丛里,隐隐约约地能看见窑房。终于见到村庄了,我们跳跃似的越过草丛,去寻找我们的同类――人。可是,当我们跑到第一孔窑前时,展现在面前的是一孔荒窑。又跑向第二孔窑,窑里已经长满了很高的灌木。又跑向第三孔、第四孔,全是荒窑。那些荒窑坍塌出破败样子,犹如一处原始部落遗迹。这是一个久已荒芜的山村,连农村里特有的烟气和牛粪味儿都闻不到了。
我们悲伤失望,撇下荒村,走上山顶,被悬崖拦住了走向黄河边的去路。一道山川河,同样把山峦切割出一道深深的峡谷,峡谷上长满了一人高的荒草,让人无法判断出真正的边缘在哪里,所以我们不敢再往前走了。站在稍远一点的悬崖边上,看着那条隐隐的山川河汇入黄河,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感觉。
依稀地看见对面山上有村庄,村庄上空飘动的袅袅炊烟,就像一条一条摆动的手臂,正在向我们招手,可我们就是过不去。
用斧子砍出一根长长的树棍,把衣裳绑在树棍上,高高举起来,摇啊摇啊,划着圆圈摇,就像摇动着一面旗帜。假使有人能发现我们,我们可能就有救了,如果没有人发现我们,我们的后果真就不堪设想了。一个人摇乏了,另一个人再接着摇,摇了很久很久,可没有一点被发现的动向。
一个朋友突然惊叫起来:“对面山坡上有人!”
对面山坡上,有一个红色斑点,一会儿消失在荒草里,一会儿又从荒草里显露出来。这是一个打猪草的小女孩,我们齐声大喊,把小女孩喊到了悬崖下,小女孩给我们指点着走下悬崖的路径。有一块比四五层楼房还高大的巨石依在悬崖边,我们从悬崖上跳到那块巨石上,攀缘着巨石和悬崖之间的崎岖缝隙,慢慢慢慢蹭到悬崖下,挽起裤子过了那道山川河。
我们走近小女孩,让小女孩带我们到村里去。小女孩坐下去,脊背依住一大捆草,把两只小胳膊塞进捆草的绳套里。我要替孩子背草,孩子不用。不用也罢,用了也只是这一回,孩子以后还得天天打草天天背草,我们却是必定要离她远去的。女孩九岁,问她上学没,她说这里没有学校。女孩背起草,向山岗上走去。那捆高大的草,像一座小山一样压在孩子背上,孩子走一步,那捆草便颤悠一下,那捆草一颤一颤地把孩子的童年往地里压。
我们问小女孩,坐落着村庄的山叫什么山?小女孩说叫万宝山。山顶上的村庄叫什么名字,小女孩说,也叫万宝山。
万宝山这个村子,坐落在万宝山的山顶上。我们随着小女孩走进村,正好遇见一位种地归来的农民,就到了这个农民家里。我们要用钱买水喝,农民笑了笑,说是不要钱。我们也不客气了,抓起葫芦水瓢,就从水缸里舀水喝,那水里有磕头虫儿摇来摇去,据说这种磕头虫儿会变成蚊子,不管它们是虫子还是蚊子,我们全都顾不上了,全都咕嘟咕嘟地喝进了肚子里。老乡给我们拿出馒头让我们吃,掰开馒头,那馒头拉出亮晶晶的丝线,知道这馒头已经有些日子了,老乡舍不得吃,所以放久了。吃过晚饭,我们想在睡觉前烧点热水烫脚解乏,就商量着要给老乡点钱,买点水,可商量来商量去,最终说不出口。这水是用驴从山下的山川河里驮上来的,有多少钱,能和这种水作比价交换呢?
这天晚上,月亮一如前夜,皎洁明亮,月光像水一样把天空洗刷得十分清澈,是蓝莹莹的样子。在这么好的夜晚,完全可以在老乡家的院子里睡觉了。老乡不要晚饭钱,所以我们就更不好意思再睡在老乡家里了。
老乡说:“你们要睡在院子里?不行不行,那可不行,我们这地方从来没来过外边的客人,你们大老远来了,怎么能让你们睡在院子里,不行不行。”
经过一番友好争论,我们说睡在仓房里就可以了。老乡找来一张破旧帆布,铺在地上,帆布下枕着砖头,老鼠在脖子下的砖头缝里窜来窜去,把帆布搞出噗隆噗隆的响声。这里的老鼠很大,尾巴就像一根筷子。
那一夜,好像刚一闭眼就天亮了。
早晨,老乡把我们送出村庄,送到黄河边,给我们指点了前进的方向。我们衣裳,,跳进黄河里,洗掉身上的盐面子和前几天的疲劳与恐惧。经过一番休整,似乎是轻松了许多。
黄昏时分,我们走进一个村庄,叫小滩,一共有四户人家。
我们和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农民拉呱起来,知道这个村庄已经有二百多年历史了。他说他也不知道他们的祖上是怎么来这里定居的。他们家一共是兄弟六个,老大在解放前当了中央军,下落不明。老二少年病亡。老三为了逃避日本人抓壮丁,跳进黄河想游到对岸去,对岸是陕西的中央军管辖地,中央军和日本鬼子经常隔河开炮,其实是谁也打不着谁,就只是瞎放炮。老三游在黄河里,眼看要上岸了,却不料被中央军当作汉奸,开枪打死在黄河里,尸首被黄河卷走了。老四参加了中央军,后来随军投降了八路军,也是下落不明。老五一直在家务农。跟我们拉呱的农民是家里的老六,他参加了,升到副连级,正在他理想勃勃的时候,他爹找到部队,拼死拼活地把他拉回家来,要他在家务农。在小滩,埋葬着他的母亲和亲人,就在他回家不久,他的父亲也去世了。
老乡给我们煮了挂面跌鸡蛋,那挂面是他走了好几十里山路,在赶集时买回来的,一直舍不得吃。我们要给老乡钱,老乡说,不要不要,我们山里人憨厚,不像城里人那么不实在,那么看重钱。
夜晚凉爽,月光也好,趁着美丽的夜色,我们上路了。凌晨三点钟,跟着黄河,走进了一片灯火阑珊处,这便是禹门口。
这一片灯火,其实在后半夜里并不明显,只不过是零零星星的样子,但对于我们这些在山里经过了许多个黑夜都没有看见灯光的人,就感到那可真是一片灿烂灯火了。
我们看见一块墙壁上有一个斗大的红漆字:店。我们估计是客店,就欣喜地敲门,店掌柜问我们从哪儿来,我们说从壶口来,店掌柜一下子就不迷糊了,马上惊讶地问:“啊呀,你们从龙王走到这儿来?你们是咋走到这儿来的?”
“你去过那个地方?”
“没去过,没有路,根本去不了。过去,听老年人经常说起那个地方。据说龙王的河底下有一个大山洞,洞里住着一个老头儿,洞口有两只大鳖把着,日本人用翻山镜看见过,把日本人给吓跑了。”
我们一行四人,全都睡不着了,全都兴奋地畅谈着各自的体会和对人生的新看法。我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就以小滩上那户人家为背景,因为我觉得那户人家就像一部充满了战争和苦难的孤独的民族史。是中国的《百年孤独》。
天刚亮,我们就兴冲冲地走向黄河边去看黄河,这一看,竟好像是看见了一位久别的亲人,那种感觉真是特别,真是亲切。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这里就是龙门,这里就是禹门口,这里是晋陕大峡谷的南端出口,我们将从这里离开黄河。
在这里,黄河从山峦中奔涌而出,浩浩荡荡与天相接,传说是大禹治水时,把山劈开了一个口子,疏导黄河去滋润大地。灿烂的阳光洒在宽宽荡荡的河面上,泛出熠熠金光,真像打出来的麦子,无边无际地晒在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