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水船夫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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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山的王国。

山，那样庞大，古老，几乎占据了整个视野。峡谷从山的腹部纵深切入进去，无法窥见峡谷的尽头，但见一片闪闪的鳞光，从黛青的谷底缥缈而来。一条公路，那样飘逸，蜿蜒于河水的浏亮之上。包谷地，吊脚楼，奶白的炊烟，隐约的狗吠，被公路串连起来，组成湘鄂边陲这幅苍莽而神秘的巨型山水。

大山皱褶深处走来一位老人，佝偻的背如山的剪影，浑浊的眼里映满澧水葱绿的波光。听不见流水的声音，此刻，老人耳畔响彻的全是半个世纪前的澧水船夫号子，“澧水河/行船难/湾有千千/滩有万万……”他望着眼前的河流：潭水，激浪，粉碎于两岸绝壁上的涛声，一如当年那样，可是，那些和他一道站在排上吼着号子的伙计呢，还有他们的木排，如今都被流水卷去了哪里？

一队浅蓝的甲虫，沿着山麓的边缘缓缓爬行，那是进山的汽车。如今，水上放排在山里年青一代听来仿佛一段遥远的传奇，甚至天方夜谭。然而，今天却有人要请老人下山，再唱一遍当年的澧水船夫号子。

磨市开排三角滩，步步走的阎王殿。

王家渡，涨洪水，提心吊胆，

唱歌岩，一面艄，人要灵泛。

铜车口，溜溜坝，千万千万，

放蛟滩，遇大浪，危险危险……

震撼山谷的号子，从峡谷深处传来。一只木排，像一匹空中飞毯，凌空飞向浪吼雪崩的谷底。老人分明清晰地看见了自己，还有他的那些伙计，一个个，那么年轻，头上缠着青布包巾，紫绛的脸膛，袒露的胸脯――

毛儿角，下转弯，防岩撞船，

皂角流，急角湾，早把舵扳，

放土塔，樟树角，防止危险，

蚕子洞，下坝长，时常打船……

激浪砸着胸脯，绝壁扑面而来。他和伙计们死死扳着手中的排棹――他听见血管里的血在奔腾，呐喊！妻子，娃儿，吊脚木楼，山坡上正在抛缨的包谷――那一刻，他把她（它）们全部抛在了脑后，他变成了一头猛兽，眼里放着凶悍的光，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没人领头发歌，那些震撼山谷的号子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从胸膛深处迸发出来的，不假思索，更无须押韵合辙，他们齐声呼吼着，就像一堆火药被突然点燃，完全忘了恐惧，甚至，即便死亡站在面前也毫不畏怯！

从绝壁万仞的龙门出水，到青山列戟的三江合流，澧水途经壶瓶山中的二百余里水路，到处充满了凶险，108处险滩，好似108重阎王殿，他和伙计们一路齐声呐喊着澧水船夫号子，终于一次又一次闯了过来。澧水来到下游，山，渐次小了，柔和了。两岸生出一块一块的平畴，波光倒影中，现出稻田，小镇，以及手里挽着竹篮一路走来的洗衣女人。此时，他和他的伙计们已将身上湿透的衣裤了，晾在排上，木排信马由缰飘浮在水上，他和伙计们就那样着身子，尽情享受着山野的阳光。岸边，洗衣女人们毫不讳避望着他们，嘻嘻哈哈和他们搭话。阳光下面，他们脸上的笑是无法言诠的，齐声唱出的号儿更是充满不尽的况味――

澧水河上常行船，洗衣的姐儿认得全，

棒槌声声把俺喊，“转身记得带绸缎”

……

那天，老人被请到了澧水下游的一处河湾，一群肩扛摄像机的记者早已等候在那儿，老人在河湾发现了一条木船，还有一群装扮成当年排古佬模样的青壮男子。记者们告诉他，澧水船夫号子已经挤进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笼子，这次，请他来，就是要他把它再原汁原味地唱一遍，用影像资料的形式将它保存下来。他们说，而今，山里通了公路，加之澧水上游正在修建一座大型水库――高峡平湖，水上放排已成为一去不返的历史，但是，作为一份具有特殊价值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他们不能让澧水船夫号子随着时光的消逝而消逝。他们请老人试唱，老人浑浊的眼睛望着围绕他的一张张充满期待的脸，他的嘴唇开始歙动，但发不出声。他的脑海一片混沌。想起当年的伙计，眼前浮现出一张一张的脸，那样鲜活，熟悉，亲切！他张开嘴唇，使劲哽动喉结，这时，他才发现，他再也唱不出当年的澧水船夫号子了。他呆呆望着那条湾在水边的船，他感觉眼眶在发热，喉头有一股咸酸凉凉地爬上来，不知什么时候，老人的眼窝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