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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里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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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过,窄长的青砖巷静静的。一只花猫蜷曲屋檐一起一伏打着鼾声,偶闻脚步,眼睛瞟瞟,身体懒得动弹。几只芦花鸡跟在公鸡后面,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发现食物。得意地发出“咯咯咯”的欢叫声。扁豆藤恣意蔓延,粉红色的小花一丛丛拥挤,没有香味,嚼在嘴里苦涩涩的。墙角的野草左顾右盼,探问着关于季节的消息。

秋收,大人忙碌于田野,挥汗如雨,就连当民办教师的父亲也开始了天昏地暗的忙假生涯。其实每次放忙假,我都有下地干活的冲动。因为忙假结束,捋起衣袖,手臂条条稻芒划出的血痕:掀开衣领,双肩红肿如桃。那是一种荣耀,一种价值的体现和认可。我渴望这无尚的荣耀,曾自作主张下过一次地,父亲大声斥责:人没三堆牛粪高,不好好在家写作业,来这干啥,回去回去!

我不能改变父亲的想法,只能改变我自己。一个人远远近近旮旮旯旯蹿来蹿去,像条孤独又寂寞的野狗。闲逛,虽说索然无味,但我发现了一个异常的人――白胡子老头。

雨华庵,村东临水而筑的古庙宇,树荫环绕,郁郁葱葱。有枯萎的槐树,数十载风雨依旧不倒,给人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树林有矮草垛,我常侧躺上面,托着下巴,遥看片片白帆。小英、大头们都笑我记性差,说看帆船要站在幸福大桥上才正确,语文老师讲过好几次了。但我喜欢白帆驶过眼前的短暂身影,它能带给我无边的想象空间,而且我极讨厌所谓的墨守成规。有些喜欢与生俱来,一生一世无法更改。

头顶麻雀叽叽喳喳,跟小英、大头们一般,时不时打断我海阔天空的遐想。白胡子老头出现了:光头,长须。佝偻的身躯;粗衣,布鞋,树杆削成的拐杖。慢吞吞地举起拐杖扬扬,大着嗓门吆喝,麻雀“呼哗”飞落到另一棵树。蹒跚,继续扬杖吆喝,周而复始,一次一次。雨华庵的暮鼓响彻,同吆喝声融为一体,相得益彰。

世上竟然存在外婆故事里的白胡子老头。第一次听外婆讲起,几岁,太远了。岁月如块橡皮,不停地在记忆上擦拭,留下的只是些模糊不清的印迹。好像下雨天吧,到外婆家。顽皮的我高挽裤腿,看到小水坑故意用脚跺。有好事者怂恿,不停地喊好。其实人的虚荣心,就是这样从小处潜移默化起来。一路赞许声声,一路水花四溅。全身淋透,外婆无可奈何。面对淅沥的雨丝,两手比划:下雨天,不能在外面瞎跑。如果被站在门口的白胡子老头看见,他会把你带走,不让你回家。你外公就遇见一次,还好跑得快。我问外公,外公信誓旦旦地点头。我毛骨悚然。长大后,才清楚人世间许多真实全是虚假,许多虚假反而真实。

那时我刚进入青春期,逆反心理萌发。第二天,紧握父亲制作的桃木剑,满村地找白胡子老头,准备跟他决一死战。家家铁将军把门,寻觅无果。黄昏。夕阳西沉。巷子拐角,一扇破旧的木门微闭:零乱的小院,七步之遥,矮桌短凳毫无秩序,蜘蛛网随处可见,几根乡下稀罕的瘦竹,顾影自怜地摇曳。一单薄的背影,埋头翻阅黄黄旧旧的线装册,神情格外专注。好似尘世俗念与他无关。灵魂与文字产生共鸣,时光在这一刻是静止和永恒。那不是白胡子老头吗?风透过门缝。钻进鼻孔,痒痒的。想打个哈欠或大吼一声。一张嘴。风突地呛人肚里,半天发不出声响。原来,老天也不希望我拢乱这份宁静。时隔二十几年,仍清晰地记得那个黄昏、那个背影。我想这辈子再也不会看见如此单纯的专注和从容了。

水乡雨润,几阵一飘,巷子两侧野草猛长。虽说巷子里人来人往,但谁也没在意。有勤快的农妇拔草,白胡子老头便劝阻,长就由它长呗,反正冬天会枯死,一岁一枯荣,一岁一枯荣!白胡子老头的与众不同。令我匪夷所思,特留意他:起身很早,黎明在拐杖声中揉着惺忪的眼睛醒来;睡得很晚,村落在徜徉的背影中悄悄睡去。

据父亲说,白胡子老头二十多岁时从外地迁来。一袭长衫,教书为生。庄上只要读过书的人,基本上都是他学生。曾有媒婆看他一表人才,多次好心凑合,被婉转谢绝。有人谣传他早成家立业,有人猜测他命中注孤,众说纷纭。白胡子老头笑笑,不置可否。

芦花飞舞,白胡子老头冒天荒地送给胖媒婆两只老母鸡,请她帮忙相个婆娘。见面那天就结了婚,庄南头王豆腐家的三闺女。婚后,日子平淡如水。寒冬,滴水成冻。一穿旗袍、梳发髻的清秀女子哭哭啼啼频频来访。生活像水塘扔进块大砖头,荡起层层涟漪。月黑风高的夜晚,王豆腐家三闺女用自己搓制的麻绳。带着三个月的身孕,撒手而去。白胡子老头懊悔之极,一夜间掉光所有的头发。关于白胡子老头以后发生的事件,父亲摇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没继续讲下去。我满脸茫然,也没追问。

乡村夜晚,漫长又无聊,我用读书来打发。学校发的课本,丝毫不感兴趣,于是,我偷父亲枕头底下的《三国演义》阅读,寻求一种暂时的解脱。也不知道白胡子老头从哪打听到我爱看《三国演义》,登门指明要找我,说有几个字不认识,想请教请教。白胡子老头的举动,父亲手足无措。几十年来,哪曾听说过白胡子老头向人请教。父亲满脸堆笑,指着我。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喜欢翻些乱七八糟的书籍,没多大出息。白胡子老头挥挥手。父亲不再言语。从口袋里掏出大半张练习薄纸,三个雄浑的颜体毛笔字,全是冷字。当时,我阅读《三国演义》有个坏习惯,遇到不认识的字,喜欢查父亲的辞海。那次,三个字我不仅认识,而且说出了它们的含义。白胡子老头眯着眼凝视我好久,最后,捻捻胡须,冲父亲颔首离去。

第二天又来了,仍旧三个冷字。没昨天幸运,只认识其中之一。白胡子老头笑了,很舒坦的那种。等我查完辞海,他开始讲述此字在《三国演义》的出处。先背诵原文,再译成白话文。讲完三个字,《三国演义》翻过几大页。

以后,白胡子老头天天来,约定俗成。家门口。水泥凳,绘声绘色地讲述,我若有所思地聆听。泡大榆树叶子茶,递大前门香烟,其实白胡子老头根本不会抽烟,吸一口。咳,不停地咳。但我划火柴点的烟,他从不拒绝,吞云吐雾。白胡子老头讲《三国演义》不照本宣科,而是夹杂着许多观感和诠注:美貌仙子貂蝉的凄绝命运,是权力与欲望的产物。人生就跟茶杯里的大榆树叶子一样,沉沉浮浮,起起伏伏……

香烟一点点燃尽,我渐渐长大,白胡子老头越来越老。一天,晚饭桌上,父亲告诉我,白胡子老头下午怆然长辞。父亲说的时候语气很淡,手里端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