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要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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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前的那一天，我至今刻骨铭记着。那天早饭刚刚吃完，不少战友的亲属便一窝蜂拥进军营。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部队明天要开赴老山前线的军事机密，距离营区比较近的军属急匆匆地赶来看望亲人。看着战友和家人相聚的情景，着实让我羡慕，也不免充满惆怅，心里总是盼望着――父亲母亲来部队看看我，该有多好啊！

我的家，离部队100多公里。父亲是位老实巴交的农民，从不关心政治，每天的生活轨迹是种责任田、看孩子，对于其他事漠不关心。况且，我兄弟姊妹6个，年龄差距不大，这个上高中，那个上初中，光这些事也让他忙得喘不过气来，哪还有心思关心与自己不扯边的事。信息闭塞，自然不会知道我马上要到前线打仗的事。父亲经常说，当兵打仗和农民种田一样，没有什么特殊的。当兵就是保家卫国的，就是上前线打仗牺牲流血的，要不国家养兵有啥用？这种朴素的思想，是父亲对他的大哥――我的大伯，参加八路军壮烈牺牲后对军人职业的深刻认识。就这一点，家里人是不会来看望我的。再说，我刚到部队还不到9个月，父亲就来看望我，按他自己的说法，这是给部队添麻烦。加之出远门还要购车票花钱，这对于勤俭持家的老父亲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当兵乘火车离开县城那天，其他的战友亲属都来送行，可我家里就没人来，而我家离县城仅有40多里地。明天就要出征了，家人能不能来看我，我没抱多少幻想。

现在，不少战友的家属来到宿舍里，我也不好打扰亲人团聚的氛围，于是来到操场的一角，毫无目的地转悠。正巧，一位老乡的母亲也来了，把我叫了过去。一进门，老乡母亲的眼里噙满了眼泪，一再嘱咐我，到了战场多多照顾。当时，我毫不犹豫地连连点头，表示一定保护好。转而一想，如何保护战友？我们既不在一个连，又不是一个兵种，他是步兵连的，我是高射机枪连，在阵地上也是难以关照的。但此情此景，无论如何也要当场表个态，我毫不含糊地说：您老人家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又说了一些安慰话，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三里地的街坊，这是理所当然的。顿时，战友母亲的脸上显露出一丝欣慰，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真是好老乡。一下子，我仿佛又长大了许多，肩上多了一分担当。

从战友的宿舍出来，看着战友们三三两两地到各连队相互看望老乡的家属，我心里又涌起回家的念头。明天就要出征，战场上是啥样，谁也搞不清，无非是在电影上看过、小说里读过、广播里听过，到了前线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却是未知数。假如牺牲在战场，连父母最后一眼都没看，岂不是太遗憾？如果能够回家看看父母，哪怕是一分钟，甚至是一秒钟，死了也没什么可挂念的了。想到这里，我就去找指导员告假。指导员不在连部，通信员告诉我他在临时家属宿舍。我连想都不想，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指导员宿舍。指导员老家在云南，这是他第二次参加对越作战。我轻轻敲开指导员的宿舍门一看，指导员家属的眼睛是红的，见了我勉强露出笑容。不等指导员开口，我就说明来意。指导员略一沉思，认真地说，离家100多公里，今晚能回来吗？明天咱们就要出征啊！我不假思索地说，指导员只要你允许我回家见父母一面，就是牺牲在战场也无遗憾了。指导员说，你也别说得这么悲壮，咱们都要活着回来。说完，指导员沉默不语，眉头紧皱。忽然，指导员抬起头来两眼直视着我，严肃地说，只要你今天晚上熄灯前能回来，我就破这个例。我拍着胸脯说，指导员我一定按时回来。接着，指导员换了一副面孔和蔼地说，回去代我向老人问好，如果路上有什么特殊情况，给我发个电报。我相信，你一定会按时回来的。

出了指导员的宿舍，我高兴得蹦了起来，立即找到老乡把我送到火车站。20世纪80年代的火车，简直不如现在的自行车快，大小站都要停一停。每一次停车，我的心就加重一次。心里不禁默默地祈祷，火车你快点开、快点开，快点到齐河县城。可是，火车照样慢如蜗牛，到了济南站，一停就是一个小时，仿佛是有意跟我作对，那种等时间的滋味，说不出有多煎熬。一阵欢呼，过黄河了。黄河的水滚滚向东流去，我却无心欣赏这一壮丽的美景。下午1点多，火车终于到达家乡的县城车站。可是，县城离家有40多里路，再坐公交车显然更慢，咋办？我脑海里急速地搜寻着县城里熟悉的亲朋好友，当兵之前来县城次数很少，没认识几个人，去找谁啊。终于想起亲戚的战友在县劳动局，我连想都没想，就打听着过去，还真有这个人。我说明来意后，他二话没说就把自己的“大金鹿”借给我。我骑上自行车，快速向家中驶去。在下坡路时，一不留神摔到坑里，自行车的链子断了。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只有推着自行车向家的方向走去。终于来到镇上，找到一个在邮局的亲戚，换了辆自行车又急忙向家中疾驶而去。

进了家门，正在喂猪的母亲一看到我顿时愣了。放下猪食盆，惊讶地说：“怎么回来了？”我顿时眼泪快要流下来，强忍着泪水笑着把在路上想好的理由说出来：“部队拉练经过咱县，我回家看看您们，没有别的事。”母亲看我累得满头大汗，衣服也湿透了的样子，料我也没吃饭，立即走进厨房给我做饭吃。村里的小伙伴们得知我回来后，纷纷赶到家里来看望我，这个说长胖了，那个说晒黑了。邻居的婶子大娘也在一旁说，出去不长时间人成熟了。对于大家的褒奖我也没有放在心上，心中总是盘算着这样一个想法，我马上上前线，是死是活还是个未知数。可是，我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硬撑着一副笑脸。这时，一位伙伴说，邻村和我一同参军的战友准备上前线。还没等他说完，我急忙解释，我们不在一个部队，不可能上前线去。我说谎的目的，主要是不想让父母操心惦记着。时间在一秒秒地过去，母亲端上来香喷喷的肉丝面后，我来不及招呼大家，一阵风卷残云把面条喝得干干净净。坐在一旁的父亲抽着闷烟，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偶尔看我几眼。吃罢饭后，我和大家又聊了一会儿，便给父母说了个谎，下午部队离开县城继续拉练，我得赶紧回去。在座的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就急忙推着自行车向村外走去。父母和家里人都送出村口，我挥手向大家打个招呼，依依不舍地骑上了自行车。

终于骑到火车站，把自行车还给亲戚，我立即买上车票。一看离开车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我就走出火车站，找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这一去，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心里真没个数。如果死在战场上，谁来养父母？再说，当兵这段时间，枪都没打过，手榴弹也没投过，咋打仗去！战场上，子弹可没长眼，一不留神就玩完，越想心里越是害怕。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想到这里，不如当个逃兵不去了。霎时，心里如释重负轻松了许多。转而又一想，明天部队要出征，少了一名战士，指导员如何向上级报告？这时，耳边仿佛响起指导员的话语：我相信你一定按时回来的。是啊，咱不是老百姓，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自己是一名军人，军人就意味着牺牲和奉献。关键时候，咱不能给指导员丢人，咱也不能给家里的人丢脸。想到这里，我鼓足勇气登上回部队的火车，经过5个多小时到达泰安，已是晚上8点多了，离部队还有十多里地，我急忙奔向汽车站乘坐公共汽车回部队。服务员告诉我，最后一班车刚刚在几分钟前开走。无奈，我只好步行回部队。原来给指导员说保证按时归队，这个诺言可不能放空。于是，我以5公里越野的速度向营房跑去。部队在郊区，一路高低不平，泥泞不堪，我艰难而行，跑得嗓子冒烟，我就随便在路边捧河水解解渴，继续向营房跑去。突然，响亮的熄灯号吹响，我就像听到冲锋的号令，加紧脚步向部队奔去。这时，在部队大门口灯光下，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指导员。我三步并作两步向指导员奔去，急忙报告回来了。指导员拍着我的肩膀，像大哥哥一样，既没有批评也没有埋怨，只是问了一句家里的父母可好。我什么也没说出，使劲地点了点头，两行泪水涌出。指导员轻轻地说，快回去休息吧，明天就要出征。

30年过去了，每每想到这一天，我总是感动着。如果没有指导员对我的信任，如果没有见父母一面了却念头……30年来，我时刻以明天就要出征的姿态，不失诚信，不怕艰难，且行且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