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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过往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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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盒旧胭脂

快入秋了,王美丽还是穿那条看不清花色的开裆裤,在哈村的土巷上疯跑,屁股蛋都起了土豆皮一样的皮屑。她跑得磕绊,有时候矮小的影子上了矮墙,也有时跑在她的身前,或者落在她身后。我总是跟母亲说是王美丽的影子在追我,不是王美丽这个人。母亲坐在窗前的阳光下,说影子不会自己跑,你跑,影子也跑。后来在一个胖脸蛋的月亮掉进池塘的夜里,我梦到王美丽的影子变成了另一个王美丽,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把我夹在一堵眼看着要坍塌的矮墙前,要我给她们看一看胭脂。

这盒胭脂的盒盖上画着一个西洋贵族女人的头像,脸颊上抹的胭脂衬得皮肤出格的好看。我见过的东西没有一样能比得过她的嫩和白,而王美丽看过这个头像之后说像不像刚剥了皮的熟鸡蛋。我才明白这个比我小半岁的姑娘比我有眼力,言语也贴谱。她母亲隐去的言语在她身上复活,生就了她一副快嘴快喉。从那以后,王美丽也才知道胭脂是女人用的东西,她也想用一用,在阳光下跑得更欢,鼻涕都冒出来了。

眼看着王美丽快要跑不动了,我爬上平头叔叔的墙头对她说,你说出这人的名字,我给你抹。王美丽叫不出来,她的母亲也叫不出这个西洋人的名字。王美丽的母亲是个聋哑人,总是在电线杆投影在矮墙的晌午,提一根赶猪的撵棍,咿呀的喊叫着王美丽。王美丽在我眼前跳脚的时候,聋哑母亲就来了。平头叔叔的妻子从我旁边探出半个身子,像个出墙的杏花,跟这个聋哑母亲比划,给她看一粒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黑豆。聋哑母亲看一眼平头叔叔的妻子,没看懂瞎乱比划的手语,复又转头喊她的孩子。平头叔叔的妻子也不恼不急,红中带灰的脸上依然开着一朵笑眯眯的杏花,又指了指蹲在墙根下撒尿的王美丽,再指指手心上的黑豆,然后仰脖子大笑不止,让我也笑得差一点从墙头上跌下来。

王美丽个头是矮,长得并不黑,可平头叔叔的妻子叫她黑豆。聋哑母亲不知道这个称呼,撵棍夹在腋窝下,蟹钳子一样的两只手夹住王美丽的裤腰,再提起来,从平头叔叔的妻子和我的眼前踉跄而去,怎么看都像一个把持不住脚底的醉老汉,晃得我眼仁打转个不停。

王美丽乱舞着一对细胳膊,把哈村的阳光都喊疼了,聋哑母亲腾不出手来堵她的嘴,撵棍却掉了。这根撵棍还是聋哑母亲从北山坡坎上拾捡的枯枝,长的能当鱼竿,粗的能打死一头牛,其实是个样子货,手握的那端早已磨得光溜溜,触地的细处没变模样,是赶猪的时候折过三次,就短了。聋哑母亲松开了王美丽,弯身捡撵棍,王美丽又扯小蹄子,跑向我。

平头叔叔家的院门朝西开,一条南北向的土巷和一条东西向的土巷在院门外形成了一横一竖的丁字。王美丽从东西向的土巷跑来了,我马上把胭脂盒装进口袋,跳下墙,叉开腿,两个小胳膊也交叉着搭在胸前,像个女王一样等着王美丽。平头叔叔的妻子在我身后说,看黑豆多傻,虱子一样往你身上粘。王美丽快跑到我跟前,我伸出右胳膊,挑开食指,叫她站下了。我只有挑开食指的时候,王美丽才怕我。王美丽喘着粗气说,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怎么能说出名字。

傻二叔来到平头叔叔的院门前,坐在树墩上都抽两袋烟了,聋哑母亲的喊声还回荡在老王家那堵快坍塌的矮墙上。

傻二叔扭过头说,那墙早该翻新了,老王活得不明白。平头叔叔的妻子依然捏着那粒黑豆,攀在墙头上说,老王不跟你搭亲,你还替他上火。傻二叔说,那墙不是生产队的,是他个人户头上的墙。平头叔叔的妻子马上收拢了脸上的杏花瓣,身子也从墙上缩回院子里去了,许久都没有动静。

傻二叔从树墩上起身,打算去眯个晌午觉的时候,平头叔叔的妻子来到树墩前说,你是要黑豆跟驴蛋结娃娃亲的吧。王美丽听到这话,歪着乱蓬蓬的脑袋,跟平头叔叔的妻子说,我爸说我不是黑豆。平头叔叔的妻子就对王美丽笑着说,你就是黑豆。

后来,聋哑母亲显然是发了顿火,用撵棍把老王戳出了院子,叫他去跟傻二叔说,现在还穿开裆裤的王美丽长大了是要飞出哈村,不跟驴蛋。这个意思,王美丽领会得深,觉得自己美若传说中的仙女,越发像一只吃饱了的大白鹅。平头叔叔的妻子叫我拧下王美丽那傲慢的脖子,我却在她面前亮出那盒胭脂说,你美不过这个人。王美丽果真被雷击了一样,半天都没有抬头看盒盖上的美人。

老王晃摆着臃肿的身子,走在去傻二叔家的土巷上的时候,我和王美丽跟在他身后,那些趴在东西向的土巷上晒阳光的鸡和鸭子纷纷惊起,抖着膀子躲开,表现得异常慌张,更多的是讶异。

老王在傻二叔家没待多久,出来的时候,直摇头。让我和王美丽讶异的是,傻二叔站在窗前喊的一句话。傻二叔说,你王家要什么,我家驴蛋都给买。驴蛋笨嘴笨舌,傻二叔让驴蛋长大娶下能言能语的王美丽,生一个说话不紧不慢的孩子。老王不屑一顾的模样伤透了王美丽那颗小小的爱美之心。老王比其他庄户人过得紧巴,有好几十亩旱田的傻二叔能买得起一盒胭脂给王美丽。王美丽想要的只是盒盖上画着西洋女人的胭脂。

王美丽看我手里的胭脂盒,再看远去的父亲老王,又去看站在窗前的傻二叔,脸蛋都憋红了。我手里的胭脂是我出嫁到外乡的大姐从城里的百货商店买的,回婆家的时候,遗落在洗脸架的香皂盒上,我也没抹过一回。那一刻,我背过身,打开胭脂盒盖,用食指点了胭脂,撒腿往家跑,踩碎了那一刻的一地阳光。那些再一次趴在土巷上晒阳光的鸡和鸭子又惊起,王美丽追我的时候,飞起的鸡毛和鸭绒纷纷扑到她发红的脸蛋上。

我举着蘸了一点胭脂红的手指,挪一把木椅子,站在上头,对着挂在洗脸架上方的一面镜子,才把那点胭脂抹到脸颊上。我大姐也这样抹过这盒胭脂。我抹过胭脂的脸颊在镜子里还没有王美丽憋红的脸蛋好看,于是,生气的把胭脂放回香皂盒上了。

差不多过了一个礼拜,王美丽在平头叔叔家的院门前跟我问起胭脂,平头叔叔的妻子又从墙头上探出半个身子说,黑豆,你别臭美,驴蛋不会看上你。

丈夫的面膜

傻二叔的名号是磨坊主,房檐下摆着两块垒在一起的笨重的石磨,带磨眼的那块有一根从中间穿插出来的木柄,已经被磨得光溜溜了。庄户人大多在夏天将吃不完的尖椒拿去磨成沫子,单用青椒磨的,也有掺上红椒的,极少有全都磨红椒的。

全都用红椒磨的人是平头叔叔,不去推磨的人也是平头叔叔。从秧子到挂了辣椒果,到染了红,到磨成红沫子,都是平头叔叔的妻子忙活。王美丽看过染了红的尖椒说它们发烧了。平头叔叔的妻子说,黑豆,你摸一摸,烫不烫手。王美丽就摸了一个红椒,抬头说是有点烫啊。平头叔叔的妻子说那是阳光晒热了尖椒,不是尖椒在发烧。我在旁边说的是,尖椒穿了红袍子。平头叔叔的妻子眼睛一亮,然后扭头对王美丽说,拉拉说的像个说书人,你就是个土包子。平头叔叔的妻子不知道我是想起了穿一身红从外乡嫁过来的香椿。王美丽显出不如我的窘相,转身离去了。平头叔叔的妻子提半筐红椒去磨的时候,只有我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石磨空闲的话,去了就能磨,不用跟傻二叔说。顶着初秋毒辣的阳光,平头叔叔的妻子一边推石磨的木柄,一边往磨眼上倒尖椒丝,才半个钟头,就磨完了半坛子红沫子。平头叔叔去吃村里的宴席,都要带上小罐红沫子,吃酒吃得面红耳赤,脚底下就把持不住,在东西向的土巷上出漫天尘灰。不再穿开裆裤的王美丽跟在平头叔叔的身后,嬉笑不止,恰好被驴蛋看见。驴蛋从一堵矮墙后面扔出一枚土块说,黑豆,你站住。王美丽被吓住了,掉头往回跑,跑得有些踉跄,那些悠闲的漫步在土巷上的鸡和鸭依然慌里慌张的躲闪,有的发出慌里慌张的尖叫。

开始刮起了丝丝北风,让平头叔叔的妻子揪心的是她的丈夫没日没夜的咳嗽,最让她恼火的是她的丈夫想吃红沫子。瓷坛子里的红沫子早已吃没了,别的庄户人还有,可都是青沫子,或者是半青半红的,平头叔叔不吃。平头叔叔的妻子只好拿着一个瓷碗,去傻二叔家问可否还有她给的红沫子。傻二叔不分青的红的,都往一个坛子里装,驴蛋用小勺子出一勺不是红的,出一勺还是青的。

没有红沫子,平头叔叔的妻子拿着那个空碗,沉默的走在土巷上。后来还是王美丽跑来跟我说平头叔叔起不来了,我们就去看平头叔叔。

我和王美丽趴在窗台上往里看,平头叔叔果真躺在炕上,像一截死去的木头,一动也不动。他的妻子蹲在灶台前,往灶窝里添柴,不多时,铁锅飘出若有若无的热气,她缓缓的起身,拿水瓢子出半桶猪食,往外拎。没有戴乳罩的在她薄褂子里面晃得厉害,像马马虎虎装了豆子的布袋子,一只脚迈过来了,两个布袋子一起往一边晃,另一只脚也迈过来了,布袋子又往另一边晃,想要把平头叔叔的妻子这个人给撞到门框上,让她疼一下。我想给它们兜起来,不要她疼那么一下。

我这么想的时候,依然趴在窗台的王美丽说,平头叔叔吃了一把药。我不大在乎平头叔叔吃的是什么药,一不留神就没看见平头叔叔的妻子有没有撞到门框上,等我转过头看的时候,她正提起铁桶,往院门口的猪食槽子里倒猪食。这头瘦猪饿了就在屋门前摇摆瘦臀,吊着难听的嗓子,喊出刺耳的尖叫声。平头叔叔的妻子只有在跟丈夫怄气的时候,才去撵。多半时候,会撵到土巷上,谩骂声传得很远,引来三两个闲闷的姨婆们。

这三两个姨婆许是以为平头叔叔的妻子又在跟丈夫闹仗。哈村人都知道这一对夫妻打的每一场仗都那么悲壮,每一场仗都是在吃饭的时候从扔碗扔碟开始,碗和碟撞到墙上,碎片也飞到屋棚上,再砸下来,接着是平头叔叔撕扯妻子的一头乱发,妻子那留着长长指甲的手会把丈夫粗糙的手背和一张粗糙的脸抓出一道一道的血印子。动菜刀的时候也有过。平头叔叔挥动菜刀时,像个戏台上的武工,只是空耍,不是真的砍。一些爱看热闹的孩子都紧紧的抿着小嘴唇,站在平头叔叔的窗前,一场仗打下来,他们无数次的瞪圆了眼睛,也无数次的眨巴眼皮。我也站在这些孩子中间,看得心惊肉跳,尤其是王美丽还吓出了尿水。姨婆们经常说,平头娶了这个爱喝酒的女人,大伙天天有戏看,好在平头家的碗结实,怎么摔都摔不坏。

王美丽跳下了窗台,在我耳边低声说,我们给平头叔叔洗脸吧。这个主意使我惊出了一身汗。平头叔叔总是抬着一张粗糙的脸,晒光灿灿的阳光,只有耳后是原本的肤色。每当平头叔叔的妻子洗出一脸的白净,平头叔叔都是一脸的不屑,他说,一年到头不洗脸,不怕寒冬腊月。王美丽是想要平头叔叔到了腊月冻脸吗。新嫁娘香椿也跟平头叔叔的妻子一样,每天清晨用一整盆清水洗脸,但她的肤色略微的泛红,好像她随时都在害着羞。

平头叔叔的妻子拎着空桶,站在院门口,往南北向的土巷上张望,王美丽却站在平头叔叔的炕沿前,用一块浸湿的毛巾,给平头叔叔擦手。我扯了扯王美丽的后衣襟,她没有住手,我便慌张的去喊平头叔叔的妻子。平头叔叔的妻子一听王美丽要给她的丈夫洗脸,一时惊起,空桶“咣当”掉到土巷上,不过她很快就静下来。她说,你大姐往脸上抹的东西叫什么来的。我说,是雪花膏。她又说,不是雪花膏,抹一会就洗掉的那个是什么。我说,是面膜吗。她忽然像个孩子一样,从眉眼间绽出了天真的嬉意,扭头往屋里跑去。她一边跑一边说,黑豆,不能洗我男人的面膜。

这个说法,让我又惊出了一身汗。这个整日酒碗不离嘴的女人都比我有想象力,我恼火得踢了一脚躺在阳光下的铁桶。铁桶疼了就滚到墙根下,它的疼传到我的脚上。我的脚很疼,麻麻的。

蛙起蛙落的池塘

大鸡公喊亮了天,平头叔叔的妻子过村东头的小河,割来几捆细柳条。柳条是要编浅筐卖给不会编筐的人家,小的十块钱一个,大的十五块。柳条立在外屋的墙角,我和王美丽玩藏猫猫的时候,王美丽曾经躲在柳条的后面,被拄着木棍来买浅筐的苏老七看见的。

平头叔叔的妻子拢着一头稀疏的细发,对苏老七说没有现成的浅筐。苏老七走了以后,平头叔叔的妻子先是翻出装烧酒的小坛子,放在炕上,再去碗柜拿出一个白瓷碗,也放在炕上,然后去墙角抓一捆柳条,往胳膊下一夹,脱了鞋,盘腿坐在炕上,再去了坛子的木塞,倒半碗烧酒,咕隆咕隆的喝下,才开始编浅筐。编几圈,又往碗里倒烧酒,咕隆咕隆的喝下,接着编。

姨婆们照旧来到平头叔叔的家,有的说昨晚苏老七家正产蛋的母鸡被没长眼的车轮轧出了蛇一样的细肠子,有的说半夜来了黄鼠狼捣鸡笼子,害得她没能睡个塌实觉,也有起早去河对岸采野韭菜的那个姨婆说傻二叔的庄稼没挨冰雹却被牲口踏了平,白瞎了。说这话的姨婆有些夸张,把糟蹋庄稼的几匹马说的跟苍蝇一样的多。平头叔叔的妻子喝过了头,目光呆滞的编不出浅筐的花边来了。

耳朵有点背的傻二叔也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他就是在平头叔叔家的窗前听到他五亩半庄稼被苏老七的马群糟蹋的,没问个青红皂白,匆匆回了家,从农具架上抽出一把上了锈的弯刀,直奔那块五亩半自留地。

傻二叔火冒三丈的提着上了锈的弯刀往村北去的时候,姨婆们像泥鳅一样骨碌下平头叔叔的南炕,肩膀挨着肩膀,脸贴着脸,挤在一横一竖的交叉口,看傻二叔趿拉着军用帆布鞋,出了漫天灰尘。

两年前,从外村来了一个矮个子的男人,给苏老七当马倌。小马倌每天骑着高头大马,赶十几匹马到河对岸放牧。那天,马倌在草甸上枕着刚冒出山尖的阳光,打了一会儿盹,头马便领着几匹马过河,啃了傻二叔刚吐出嫩叶的青豆秆,啃光了嫩叶就甩蹄子刨地,还在地上打了不少滚儿。

傻二叔赶到自留地的时候,撒够了欢的几匹马已经被马倌赶回了马棚,垄沟上只留下了数不清的乱蹄印,一个蹄印盖着一个蹄印,使得傻二叔站在自留地旁边的羊肠路上,跳脚挥弯刀。

也不知道平头叔叔的妻子什么时候编完了一个浅筐,甩着一把竹扫把,扫空荡荡的院子。哗啦哗啦扫地的声音越过我家滑动的铁门,撞到被阳光晒了一晌午的窗玻璃,母亲夸赞平头叔叔的妻子手脚勤快,要我长大了也做一个勤快的好姑娘。在我看来,脑子勤快比手脚勤快要好,我面无表情的看着平头叔叔的妻子那么勤快的扫着院子,她扫完空荡荡的院子,扫了一截南北向的土巷,又扫了一段东西向的土巷。

时候不早了,傻二叔提着那把没能扫马蹄子的弯刀,回来了。在平头叔叔家聚首的姨婆们也都回家了,没能看见傻二叔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回来的模样,但平头叔叔的妻子面朝东西向的土巷,看见傻二叔一手提着弯刀,一手从苏老七的马棚牵出了一匹匹不知所云的马。

第二天,平头叔叔的妻子喝了些烧酒,跟姨婆们学傻二叔验马掌的样子,她抻着黑乎乎的矮脖子,弯腰拎起一个姨婆的脚,看鞋底,拎起另一个姨婆的脚,弯起食指敲一敲,还量一量尺寸。她一边看每一个愿意给她看的脚底,一边说着含含糊糊的话,他二大爷就这么看马掌的,说苏老七的马个顶个都是惯犯,偷吃了庄稼还打滚毁了脚印,你们说说,他二大爷傻不傻。新嫁娘香椿忍不住笑出了声,平头叔叔在炕上起不来,举着一张愈发昏黄的脸,昏暗的眼仁里闪烁着压不住的怒火。

从那以后,傻二叔像一只在池塘里跳起又跳落的老蛙,在苏老七的院门外发脾气,胳膊一会儿指向天,一会儿戳向地,一会儿又啪啪的拍胸脯。苏老七把木拐棍夹在腋窝下,也一会儿指天,一会儿戳地,又拿拳头咚咚的敲胸脯。有一回,是驴蛋去拽他的爹。就是那一天,跟红灯笼一样的太阳掉进山那头了,傻二叔的右手被碰翻的开水壶烫伤,起了许多发黄的水泡。

两天之后,傻二叔的胸前用一根麻绳吊着那只病手,依旧在东西向的土巷上晃过来,晃过去,在一堵矮墙上映出了鼓噪不安的影子。那些在土巷上晒阳光的鸡和鸭大多习惯了傻二叔,不惊不讶,有时候,突然起一声鸡叫,是一只大鸡公踏到一只母鸡的背上。孩子们就惊讶了,一个就说,你们看鸡在干什么。驴蛋又去拽他的爹,也看见了叠在一起的两只鸡,他不动声色的说那样子鸡就能生小孩了,那只公鸡是百消丹姥姥家的。惹得旁边的哈村人联想到平头叔叔的妻子,笑得直不起腰来。平头叔叔的妻子的一个长过硬结,儿子从县城的药铺买回来“百消丹”,喜欢趴在平头叔叔家窗台的王美丽不明白她总是一仰脖就吞进红胶囊,医的是什么病。一个姨婆就告诉好奇的王美丽,那个红红的胶囊叫百消丹。从那以后,哈村的孩子管平头叔叔的妻子叫百消丹姥姥。

平头叔叔的妻子吃百消丹那阵子,村北头的姨婆和村西头的姨婆要看她的。平头叔叔的妻子不撩衣襟,梗着脖子说,你们谁没长,我的跟你们的一个样。姨婆们说看一眼也看不坏。平头叔叔的妻子拍了拍炕说,这炕硬,你们摸摸炕就知道了。香椿的婆婆就上前隔着衣裳,摸她的。平头叔叔的妻子半遮半掩地搂紧衣裳,站在窗前看姨婆们,嘻嘻笑个不停。我半个身子倚在门框上,满脸羞红的盯住平头叔叔的妻子的胸脯。那胸脯看着没有聋哑母亲的匀称,也没有新嫁娘香椿的高挺,不像是有奶水的样子,姨婆们怎么对干瘪的有那么高的情趣。平头叔叔的妻子终于松了手,从裤兜翻出一包药,平展了蜡黄的包装纸,往唇上一扣,包装纸像蝉翅般晃摆着从胸前落到她的脚背上。我的肤上忽地掠过一层冷,也迅疾的扣住了自己的嘴,沉默的转头看住依旧嬉笑个不停的姨婆们。

每天傍晚,村南头的池塘如集市一样的喧闹至夜,我不知道王美丽是否跟我一样睡不着。每夜睡不塌实的还有傻二叔,他梦里都在趿拉着军用帆布鞋,在苏老七的院外晃过来,晃过去。

三九天如冰糖

聋哑母亲是个手艺人,能剃头,能刮脸,总是在院子里放一把木椅,用一把老式推子给哈村人剃头。那把木梳用了几年,梳齿已经不齐整了。老王去县城买回来一把粉色塑料梳子,剃头匠如获了至宝,欢喜得像个孩子。

只有平头叔叔没有笑颜,入了寒冬,他整日望着窗外,盼着能听到过年的鞭炮声。平头叔叔说也就二踢脚能驱走藏在他肺子里的恶鬼。他每吐一个字都猛烈的咳嗽,有的字还发不出声,或者只发出带着一丝风的尾音。傻二叔贴在他的嘴边才听清了他的话,冒着寒风,去喊剃头匠来给平头叔叔剃头。

王美丽已经换上了一件厚棉裤,跟在聋哑母亲的身后,去给患病不起的平头叔叔剃头。平头叔叔的妻子用枕头和被子搭了一个软塌塌的靠背,让丈夫靠在这个靠背上,又从炕柜里掏出一块白塑料布,披在丈夫的身上。剃头匠用塑料梳子一绺一绺的梳起平头叔叔稀疏的长发,老式推子就在头发上割麦子一样割着,每割一绺,我的心就疼一下。平头叔叔使出很大的劲,才伸出一只手,那么无力的搭在剃头匠的膝盖上。一直到割完了最后一绺,那只手才从剃头匠的膝盖上滑下来。平头叔叔的感激用手指无声的说给了聋哑母亲,使我背书包上学之前就感受到肢体所能传达的言语,远在言语之上。平头叔叔的后脑勺平得能放一个盘子,剃光了头之后,就越发显得凹陷。平头叔叔的妻子笑着对丈夫说,亮,像灯泡。王美丽则说,平头叔叔像个老和尚。她们越是这样评说平头叔叔的光头,我越是难过,他的头发像麦子一样死去了。

驴蛋也跟我一样难过,傻二叔的脾气越来越躁,一心要苏老七给个说法,很久都没有提说老王不修快要坍塌的矮墙的事了。驴蛋把家里所有带刃的利器都装进一个化肥袋子,藏在仓房的米缸里,他母亲做饭的时候,他就去平头叔叔家借菜刀。一借一还,驴蛋一天至少要跑两个来回,鞋底子都磨光了。平头叔叔的妻子问驴蛋长大了娶什么模样的媳妇。驴蛋说不娶媳妇。平头叔叔的妻子依旧是问驴蛋是否看上了黑豆。驴蛋掉头就跑。平头叔叔的妻子又攀在墙头,对着驴蛋的背影,大声说黑豆都不懂胭脂怎么抹。这一声喊话,真的像一朵出墙的杏花开在哈村的土巷上,久久的不枯萎。后来,香椿的婆婆问过驴蛋,平头叔叔的妻子喊这个话的时候,是不是喝过烧酒。不管驴蛋把那颗窝瓜一样的脑袋晃得多么像拨浪鼓,姨婆们还是说平头叔叔的妻子喊的是酒话。在这些姨婆们看来,酒话都是疯话,是屁话,风一吹就散,就算是一朵花,风也会吹散它的香气,再好看的花没有了香气,都算不上什么花了。

落了一层厚雪之后,傻二叔依然用麻绳吊着那只烫伤的病手,在东西向的土巷上晃荡得像一名从战场上负伤回村的勇士,眉头和很久都没有刮过的胡子上都挂了冰,很像糖葫芦上的糖冰凌。整个腊月,哈村都会来一个赶马车的卖货郎,卖许多在县城才能买到的东西,最吸引王美丽的是,他的车上立着一个草橛子,上头插很多红彤彤的糖葫芦,让她眼馋,跟屁虫一样的跟着马车。有时候,老王花五毛钱给王美丽买一个有五颗红果的糖葫芦。十颗红果的是一块钱一根,剃头匠不舍得花一块钱。傻二叔可能是晃累了,蹲在矮墙下抽一袋烟。这个时候,平头叔叔的妻子开始扫落了雪的院子,又扫了一截一横的土巷,再扫一段一竖的土巷,细碎的阳光打在她单薄的身上,使得出的汗在她的头顶上漫出了蒸笼般的雾气,久久不散。我站在院门前,看得眼花,也冻麻了棉鞋里的两只胖脚。傻二叔抽完了一袋烟,烟锅塞到袄襟内,对平头叔叔的妻子说苏老七的儿子活得明白,已经应了给他一笔钱,赔他的庄稼。

苏老七的儿子从县城回来了,把城里的光光鲜鲜带回来了。苏老七换上新棉袄,脚蹬一双铮亮的皮革鞋,拄着木拐棍,在一横一竖的土巷上转石磨一样转到天擦黑。这样的脸面使得没有进城的哈村人嘴角都垂着发亮的唾液,尤其是王美丽瞪大了眼睛,眼仁都不转动一下,跟在苏老七的身后,盯住踏在雪地上的皮革鞋,迈开的脚端端正正的踩在鞋印上,脸腮扯开了,仿佛她真切的看见了城里飞驰的小汽车,看见了城里亮如白昼的街灯。

平头叔叔的儿子也是去了县城,平头叔叔的妻子就去问苏老七的儿子,可否见过自己的儿子。苏老七的儿子的一番话让平头叔叔的妻子差一点晕倒在雪地上。平头叔叔的儿子在城里干城里人不愿意干的淘粪工,抽城里卖的最便宜的双叶牌烟卷,住在城里最乱最脏的地下室。这一番话让平头叔叔的妻子没有了颜面,哭丧着脸坐在炕沿上,抱怨卧病不起的丈夫。

儿子扛着铺盖卷出门的清晨,平头叔叔还在睡梦里,平头叔叔的妻子光着脚板追出去,一头撞到门框上,磕青了半张脸。平头叔叔的妻子又追出去,儿子说我去城里挣钱,给你买耐看的衣裳。这句话在土巷上喷出了好看的火花,缓缓的汇聚出一件件诱人的衣裙。衣裙在眼前消无之后,平头叔叔的妻子开始在一横一竖的交叉口,哭天哭地。晨起烧晨饭的香椿的婆婆搀着她回屋时,她的两只手顶着门框说,眼看着能抱上胖孙子,这是挫瞎了她的一对眼睛,早知道这样,不如他一生下来就给他拴了链子。

蒸笼般的雾气还在平头叔叔的妻子的头顶上盘旋不去,她没有搭傻二叔的腔,扔下扫把,冒着三九天的寒风,着没过脚踝的瑞雪,往村北去。

住在村北头的香椿要生了。

日新,人已老

香椿嫁过来的时候,从县城的百货商店买了一盒香粉,它的香气比哈村的每一朵花都要香,比面粉还要白,她用过几回就不用了。剃头匠给香椿的丈夫剃头之后,香椿就把香粉给了王美丽。从那以后,王美丽不在土巷上疯跑了,剃头匠也不再拿着撵棍喊王美丽了。

那一年的腊月格外的暖,村南头的河流没冻厚实,我和王美丽坐在木爬犁上,从河岸的雪坡上往下滑,差一点掉进冒着白茫茫雾气的冰窟窿。爬犁滑到半坡的时候,王美丽问我,河怎么冒热气,是谁往河里倒了热水吗。我戴着父亲那顶厚厚的水獭帽子,没听清王美丽的话,她就用胳膊顶了我一下,我一扭身,爬犁打歪了,没到坡底就翻了个。

平头叔叔依旧是起不来。王美丽的问话,还是傻二叔给解答的。傻二叔说不是谁往河里倒的热水,是河水的温度比空气的温度热,在冰窟窿的边上凝成了雾气。傻二叔还叫我们不要往冰窟窿那边去,掉进去就没命了。从那以后,我才知道傻二叔并不傻。傻二叔小时候出麻疹,发了几天高烧,就在那个时候烧坏了一只耳朵,老是没有笑容的祖母曾经用一个竹背篓背过生病的傻二叔,这个竹背篓也是用来拾干牛粪的。干牛粪做柴禾,烧得旺,不串烟。半干半湿的木柴总是烧不起来,从灶窝往外冒一股股的浓烟。平头叔叔的妻子烧的就是半干半湿的柴禾,总是被呛得睁不开眼睛,蹲在灶窝前,使劲往里吹气也吹不出火来。

平头叔叔的妻子干咳着去开鸡笼子,放出十来只鸡。那些鸡扑打着翅膀,围在平头叔叔的妻子的脚旁,要吃清晨的陈小麦。平头叔叔的妻子到仓房一碗陈小麦,撒得满院子黄灿灿的。

灶窝里的柴禾没精打采的冒着浓烟,半锅水就热的漫不经心,平头叔叔家的早饭吃的比别的庄户人要晚一个多时辰。傻二叔已经在一堵矮墙下抽完了一袋烟,往鞋底磕出烟锅里的残烟,徐徐的起身说平头白养了儿子,连半车干柴都砍不来。平头叔叔的妻子就说她的儿子在县城,是个城里人了,城里人不砍柴。傻二叔许是知道了平头叔叔的儿子在城里抽的是劣质烟卷,将自己的烟锅举过了头,在寒风中,夸赞自己这个老汉抽得起上好的土烟。

我离开哈村十多年之后,巷子依旧是土巷,平头叔叔家的院门也依旧朝西开,横的一条土巷和竖的一条土巷在老朽的院门前,往远处延展,都长及几百丈。竖的土巷的北沿起了一户挨一户的瓦房,南边只有两家庄户人的旧宅子,空余的是些用木障子围起来的菜园子。有的人家在四四方方的菜园子里还种土烟,傻二叔抽的就是这种品质上乘的烟卷。

尿炕精驴蛋没有娶王美丽,肩扛着窝瓜一样大的脑袋和他的年岁,也飞出了哈村。黑眼仁的王美丽始终没离开过哈村,长到十八岁,嫁的是一个扛锄头的农民,出嫁的时候穿了红椒一样的一身红。夏锄秋割,她晒黑了,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蛋果真像黑豆般晶亮了。

那一天,晌午的阳光毒辣辣的晒着,晒得弯弯折折的乡间路像炉筒子一样烘烤着,烤蔫了野草野花。有些野花见了秋风早脱了花蕊,只有光秃的花杆还立着。王美丽和她的农民丈夫拿着弯刀在割庄稼,平头叔叔的妻子也拿着弯刀,割一垄熟透了的豆秆,又割一垄,三两个钟头,割秃了一垄垄庄稼,很像剃头匠用老式推子剃光了平头叔叔的长发。

除了割自家的庄稼,平头叔叔的妻子还到别人的耕田,拾捡从运粮车上遗落的豆秆,在旁边的土路上,拿一根木棍夯打在半丈大的塑料布上。夯打几下,抖一抖豆秆,不出半个月,夯打出三五袋豆子,也能卖个上千块。

当平头叔叔的妻子踩着金灿灿的晚霞,男人一样背豆粒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过一觉,去了走一趟田间的倦乏,正攀在墙头,杏花般向她招手。她笑嘻嘻的说我的脸肿了。我抚着睡肿了的脸,看平头叔叔的妻子单薄又微驼的背影,脑子里一片白。撵一头猪的剃头匠聋哑母亲看见平头叔叔的妻子,就冲着平头叔叔的院子,咿咿呀呀的喊了几声。这个剃头匠的手上没有当年撵猪的撵棍。我不知道她在喊谁,平头叔叔早几年就入了坟地,儿子依旧在离哈村更远的城里,光光鲜鲜的活着。

别的姨婆们大多抱着孙儿,在新砌的院墙外,晒着暖暖的阳光,日复一日,年岁悄悄的染白了她们的鬓发。香椿坐在这些悄悄老去的姨婆们中间,给自己编着麻花辫子。平头叔叔的妻子也老了,我倚在老旧的门框上,往里看,灶窝里的焰火映着她粗糙的脸庞和愈发稀疏的头发。

同样,王美丽的眼尾,眉间,额上也都起了不少的细纹,她翻出几张发黄的相片给我看,我看着她出生才一百天的眉眼,唇角,身上的碎花褂子,说不出一句话。她早年留在我记忆深处的是那件早已褪色的开裆裤、映在矮墙上和土巷上的影子、叫嚷着要抹胭脂的快嘴快喉的疯姑娘。

我默默的看着王美丽已经粗糙的手背,告诉她那个有着嫩白肌肤的西洋女人是一个女王。王美丽淡淡的说女王不管她穿什么吃什么,她念想的是她的儿子什么时候娶个媳妇,让她做个好姨婆。

我跟母亲提起那盒胭脂,上了岁数喜欢念叨过去的母亲拧着眉头说,不记得有过什么胭脂。母亲还说,脑子勤快没有手脚勤快的好,平头叔叔的妻子手勤脚也勤,有饭吃饭,有柴烧柴,有酒喝酒,什么都不梦,我脑子勤快,活得比每一个哈村人都累。

快要过年了,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一条土巷,也刮伤了我的心。姨婆们提说起那些过往烟云,说到风趣的段子,一阵嬉笑之后,擦抹了眼角的喜泪,心里不留半点悲伤。她们是这样,我却想做一个梦,梦里有两个王美丽,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把我夹在一堵快要坍塌的矮墙前,要我给她们看一看那盒旧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