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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小说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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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1992年生,14岁开始创作诗歌。现就读于北京联合大学应用文理学院。作品见《人民文学》、《诗刊》、《诗选刊》、《诗林》、《中华文学选刊》等。有诗歌、小说收录于《2008年诗歌精选》、《盛开》、《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诗歌卷》(张清华主编)、《大诗歌》。曾在《新课程》开设诗歌专栏。曾获得台湾第五届X19诗奖首奖、首届复兴文学奖以及第十二届新概念作文大赛入围奖。出版诗集《逆风行走的人》。

现在,我必须回家。我确实该回家了。现在是清晨,我走在一条清冷的街道上。那感觉像是什么?像我变成了一张纸浮在一盆冷水上面。饥饿感像是冷水一样慢慢将我的全身浸透。没错,每当在我饿的时候,我的想象力就特别发达。而吃饱了以后,我就觉得脑袋特别木,特别沉,总想睡觉。这条街上有很多卖小吃的。比如油条、馄饨、炒肝什么的。新鲜出锅,等待着早晨倾巢而出的人们。不过,现在街上只有几个刚刚从网吧出来的学生。刚过了包子铺,我就走不动了。可我知道自己的处境,兜里的几个硬币买个毛!我看着那一个个香喷喷的肉包子,仿佛用眼神就可以把它们吞下去。卖包子的男人看到了我,笑眯眯地说:“买几个包子么?”

其实,我想偷一个。尽管,以前我从没偷过。但现在这种情况显然不大可能实现。一是人太少,不太容易跑掉。二是我现在又累又饿早就跑不动啦。

我把视线从包子上转移到那个卖包子的男人油乎乎的围裙上。我摇头,说:“不用了。”最后,还没忘加句:“谢啦!”真操蛋。

他没说什么,继续为他的包子们忙碌。

我继续走。我的脚藏在鞋里,但可以感觉到左脚的袜子破了一洞,走起来很难受。我妈对我的袜子总是深恶痛绝。当然,这也是我的不对,我总是把袜子随手乱丢。于是我妈在什么地方都能找到我的袜子,客厅的地板上,卧室的床底下或沙发的缝隙里。她完全陷入了袜子的噩梦中。她总是像训斥一只袜子那样地训斥我,仿佛我把她的世界里塞满了臭袜子。而现在,跟随我的只有这一双袜子了,还被我的脚指甲捅破了。

这几天我走了很多的路,双脚又酸又涨,它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去,躺在我家那又大又舒适的沙发上。那只沙发是很多年前买的,那时我过马路还要拉住爸妈的手。那天我记得特别清楚,我和爸妈一起去为新家买沙发。我爱在台阶上跑上跑下。我爸看着台阶上的我,说:“以后你能长这么高就好了。”我回头看见我妈正对着我笑。她笑起来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那天我们三个走在买新沙发的路上,阳光照耀着我们,仿佛生活充满了希望。

而现在那只沙发已经又老又破,看上去像头刚刚死去的老骆驼。我妈每次费力打扫它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地抱怨。抱怨我爸的工资连一只新沙发也买不起。而我爸总是不发一言,站在厨房里,打开风扇,为自己点燃一根烟。谁也看不出他的心思。

但是此刻,沙发是我全部的动力,我实在累得走不动了。我都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但印象中这里与我家离得并不是太远。我知道自己一定走了许多冤枉路,当我看到一栋米色的房子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记起来车站就在它的正对面。坐上车我就可以直接回家了。

车站上有三三两两的人,站在这里,谁也没有注意到我。我加入到了等车的行列中。这时如针尖一般的阳光照在我脸上,又痒又辣。但是怪舒服的。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幸福感,我想象着舒适而熟悉的家,还有爸妈亲切的笑容。没错,他们在我的脑海中一直对着我笑。

我也忍不住想笑。这时我看到我身边一个看报纸的人收起报纸,把手伸进裤兜里掏了掏,拿出了一个什么东西攥在手心里,然后继续看起报纸。我看清,那是一块钱。

我感到车站摇晃了一下。是的,我忘记自己没钱了,连一块钱的车票也买不起。当我想到我只能走着回家,我就恨不得拿头撞墙。

正当我不知该怎么办时,一个老头从我身边走过。他穿得太破了,脸比我还要脏。他拖着双脚走到广告牌下,艰难地坐了下去,远看活像一堆枯柴。

在来的时候我见过他。他是一个到处可见的乞丐。他拿出一个剩有半瓶水的矿泉水瓶,往自己的嗓子里灌。

我搓了搓手,走到他面前,遮住了大片阳光。他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

“呃……”我蹲下去,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你能借我点钱吗?”

他更加疑惑了,并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口袋。

“不用太多,一块钱就行,我坐车没钱了。”我怕他误会,“下次来的时候,我还你五块!”

他好像是懂了,竟羞涩地咧嘴笑了笑。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枚一块钱的硬币。我感激地接了过去。那一元硬币在我手掌里闪闪发光。

我一边跑上车一边喊:“我会还你五块的!”

我坐上车时,全车上的人都转头看我。害我只能把头偏过去。

快要到家的时候,我发现我脑海中父母的笑容越来越模糊。我开始为我回家后的命运担忧起来。我站在车厢里,握着扶手的手掌已经微微冒汗。

下了车,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住的那栋红砖楼已经隐隐可以看到。只要我一直朝它走,不用多长时间,就可以一直走到家里去。但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可我又能去哪里呢?没钱了,我的肚子却还饿着,脚也快磨出血泡了。

我慢慢地朝那栋楼走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偏离了那个轨道,走到了一片废弃的工地上。

这片工地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没人搭理了,除了一堆堆沙子就是一排排很粗大的水泥管子。那水泥管子足可以钻进去一个像我这么大的孩子的身躯。于是这里就成了我们的最爱。每天下午我们就聚在这里,玩沙土,或钻进那些水泥管子里捉迷藏。我们怎么玩也玩不够,常常要让爸妈来叫好几遍才肯去吃晚饭或睡觉。

可现在我没有心情玩。我走进去,看着微风吹起沙砾,那些沙砾飘荡在空气中,让我打了一个大喷嚏。在这些沙砾中,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矮小粗壮,在这片工地上如幽灵一般游荡。那个身影的名字叫阿京。

他是我一直以来忠实的玩伴。很小的时候我们一起在泥里摸爬滚打,稍微大了一点后就一起钻水泥管子,我们把那当成我们自己的战壕。记得有一天晚上,阿京跟父母吵架离家出走,我和他一起在管子里待了一整夜。那晚月色很好,我看了很长时间的月亮才钻进管子里睡觉。而阿京则早早地睡了,手里攥着他心爱的切・格瓦拉的画片。

后来我们干脆就把这里称为“战壕”。

我与阿京一起爬进了“战壕”里。这几年我们的个头都在猛窜,一个赛着一个地长高。在“战壕”里已经有点伸展不开了。稍微一动就有可能把头撞出一个大包来。但我们还是能轻巧地把自己塞进去,这是多年练就的技术。我们曾悲哀地想到,或许再过几年,这里就不再属于我们,而成了更小的孩子们的天下。

但起码在现在,“战壕”还是我们的,阵地还是我们的。我在管子里看着阿京,阿京正艰难地舒展着他的腰肢。我可以看见在他的嘴边长出了细细的绒毛。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打破了沉默,同时露出了一种戏谑的笑容。这种笑容总能够让我在对话中取得优势地位。

果然,阿京没用眼睛看我,而是看着我的左下方。那里有一团不知谁扔的废纸。他舔舔嘴唇,说:“我一直在等你啊,我知道你肯定会来这里的。”

一时间我有些感动。在这个“战壕”里,我收获了同志般的友谊。那时我还不知道,它竟然可以让我终生难忘。后来我参加阿京的追悼会,满脑子里想的都是那天我们在水泥管子里的场景。

我拍了拍他壮实的肩膀,说:“好兄弟!”

他明显放松了下来。

“跟你说件事儿。”他突然开口说。

“什么事?”

他顿了顿,从兜里拿出切・格瓦拉的画片,用手摸了摸,又放了回去。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动作。“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奇怪的梦。“他说完,盯着我想看看我的反应。

“什么梦?”我问。我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他显得有些不安,双手不知该放在哪里。

“听我说,这个梦是一个很真实的梦,否则我也不会被它吓着了。”他顿了一下,“其实也不是吓着,只是它在我的脑子里像扎了根一样忘不掉了。这几天我脑子里一直想的就是这个梦。我想如果我对别人说出来的话可能就不会总想着它了。所以我在这里一直等你。”

“你怎么不跟你妈说?”

“什么?你让我跟我妈说?亏你能想得出来。我跟她一说话她就会走开,她宁愿去洗她的带鱼也不跟她儿子说话。而我对着我爸的遗像,就总跟要忏悔什么似的。所以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跟你说了。”

“我感到很荣幸……”

“说真的,那真是一个奇怪的梦。以前做梦我醒来也就忘记了。可这个梦从头到尾我还记着,就好像真实发生过一样。”

他停下来,自己“嗯”了一声,仿佛在肯定自己说的话。

“好了,我不说废话了。那个梦我记得一开始我是走在一片森林里,如你见过或想象过的森林一样,它非常的美丽。蝴蝶飞旋在花丛中,甚至花朵的气味我都可以闻到。我一直走着,我要回家去。没错,在梦里我清楚地记得我是有一个家的。

“然后我看到了一条小溪,溪水流得很慢,不时还有树枝、叶子什么的从上游漂下来。我站在小溪边,往水里看了一眼――你猜怎么着,我发现我变成了一头鹿!我这才发觉我是用四肢走路的。可我在梦里并不是很害怕,甚至没有什么感觉。于是我就作为一只鹿继续朝家走。

“我的家是一个小木屋,很漂亮,这曾是我的一个梦想,住在森林的小木屋里,没想到这个梦想在梦里实现了。我走到门前,正准备用我的鹿角敲门,门突然就开了。出来的是我爸。我爸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所以再次见到他我感到很兴奋。

“我叫他‘爸爸’,可他并没有回答我,而是脸上露出了兴奋的表情。他把我妈叫了出来,我可以听见他说,‘看,一只鹿送上门了,快去拿猎枪!’然后我妈就转身进门,拿出了两支猎枪,我爸和我妈一人拿一支,向我逼近。我这才意识到不好,我向他们喊‘我是阿京啊!’可他们根本没有反应。他们慢慢举起了枪。我只能落荒而逃。

“我从来就没有跑得那么快过,像是在飞翔一样。我能感觉到脚下的小石子也跟着我一起狂奔。

“但是我一直可以听见我爸妈在后面追赶我的脚步。我怎么甩也甩不掉。然后我就听到了开枪声。子弹就擦过我的脸――”阿京神经质地摸了摸耳朵,“我现在还记得那种灼烧感。”

“后来怎么样了呢?”我说话时望了望外面,太阳的最后一抹余辉像一只垂死的手扒在山头上不肯落下去。我感觉有点冷了,但故事还没讲完,我换了一个姿势继续听。

“我就一直跑啊跑啊,我当时就想,我爸妈养我这么大也不容易,干吗非要我命呢?”阿京干巴地笑了一声。“最后我终于甩掉了他们。可是我发现,四周的森林不见了,变成了看不到边际的石头。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就像迷宫一样。我变成了一只迷失了方向的鹿。”

我钻出管子的时候,天已黑透了。我感觉身体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往家的方向走去。天上的月亮又圆又大,它的清辉照耀着我。我的心里挥之不去的还是阿京的那个梦,那只迷鹿。我走到家门前,转动把手,发现门并没有锁。我走进客厅。客厅里静悄悄的。我把门关上,向着那只又老又旧的沙发走去。我太累了,我需要休息。

但我看到厨房的门是半掩着,里面站着一个人。我仔细看了看,是我爸。他独自点燃一根烟在抽着。谁也看不出他的心思。在卧室,我看见妈妈在收拾东西。她把一个大手提箱放在床上,把每一个柜子的门都打开。她正把柜子里的一件件衣服往箱子里放。

屋子静得出奇,只有我妈那不时的一声抽泣和她收拾东西的声响。除此之外,摆在客厅的一只老式钟表不停发出滴答声。突然,我觉得烦,被一种神秘的力量驱使着走向大钟,我靠近它,猛地往前一推。就在这时,我脑中闪出那只鹿……我想我该上路了。上路前,先去把那五块钱还给老乞丐。你知道的,我从不食言。

梦 想

林一进门,就看见妻子在厨房忙。把大衣放在客厅的沙发上,他也走进了厨房,从后面轻轻地抱住妻子。

“你吓了我一跳。”妻子挥动着铲子,头也不回地说,“你先去休息吧,别待在这里,我都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她瞥了一眼水池,连忙挣脱开丈夫,关上水龙头。她从里面拿出了一只西红柿放到案板上。

“今天吃什么?”林松开妻子后,捡起掉在地上的一只汤勺。那汤勺是软金属质地。他用手轻轻掰了掰,汤勺很不情愿地微微弯曲。然后他把它放到水龙头下面洗了起来。

“有什么让我帮忙的吗?”

妻子把切好的西红柿放到盘子里。

“林,这里不是你的地盘,快去休息吧。”

林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坐在沙发上翻起一本杂志。那上面有许多花花绿绿的图片,好多种颜色和那些男男女女的脸庞搅合在一起,让林有些昏昏欲睡。他又勉强地翻了几页,仿佛想从里面找出些有价值的东西来。但那上面除了明星的隐私就是政客的一派胡言。他合上书,想在吃饭之前眯一会。

“你猜今天吃什么?”厨房里传来妻子的声音。他睁开眼睛。看来大功告成了。他想。他自然猜不到妻子要做的东西,但今天一定是些新鲜的。他看了看天花板,那上面裂了几道小缝。

“吃什么?亲爱的?”他已经习惯了这种默契的配合。妻子从厨房里跑出来,把一册食谱扔到他面前,然后又转身跑进厨房。

他把食谱从夹着书签的地方打开,发现了“罗宋汤”。上面写着,那是一种把牛肉、土豆和胡萝卜的小碎块放在一起,再加上洋葱和番茄混合而成的一种既酸又甜的汤。他知道,这种汤做好了一定非常好吃。

“非常好,我已经可以闻到汤的香味了。”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伸了伸懒腰。他已经步入中年了,早就已经大腹便便。坐下来,肚子上就像戴了一只救生圈。他想起在中学的时候他精瘦的身材,不免对过去的自己产生了羡慕。他在客厅里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他站住了,仔细倾听着楼道里传来的一种声音。那是一系列轻快而有力的脚步声。他知道那是儿子的。在他小时候,从脚步声他就可以辨认出是爷爷奶奶或是父母。现在他可以辨认出儿子了。

还不等儿子摁门铃,他就打开了门。

儿子像一阵风似的把书包扔在桌子上,然后扑倒在柔软的沙发上。“累死我了!”儿子爬在沙发上说,“爸,你知道今天学校让我们干什么吗?真是累死我了。”

林走过去慈爱地拍了拍儿子,说:“快去洗手去,一会吃饭叫你。”儿子磨磨蹭蹭地去洗手,然后换上了拖鞋,回到自己的卧室。

饭桌上,罗宋汤大受欢迎。儿子已经喝了两碗还想要。妻子有点为难,怕儿子晚上被撑得难受,但最后还是妥协了,给儿子又盛了大半碗。

外面的天气很寒冷,窗户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汽。

“不知道你们单位的老卓最近怎么样了。”林一边嚼着面饼一边说。

妻子抬起头,说:“不知道,他好像调走了。不过他确实挺不容易的,家里条件那么差,还欠了一屁股债。听说有一次债主都堵到他家门口了。老卓发现了都没敢进屋,在外面溜达了一夜。”林看到妻子摇了摇头。他把面饼放到一边。

“不过老卓人确实不错,他不是还帮过你不少忙吗?”林想努力地回忆老卓的样子。他只见过他不超过三次。那天老卓临走的时候,很用力地和林握了握手。

“嗯,是的。”妻子继续喝汤,“你怎么突然想起他了?”

“我吃好了!”儿子把碗往桌子上一放,转身跑回卧室。

林看着儿子关上卧室的门。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妻子放下勺子。

林有些慌张,他也不知道刚才他为什么会叹气。至于妻子的问题,他只能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没什么,我也不知道。”

“你总是这样!”妻子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没事总叹什么气呢?总让我摸不透你。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好?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人?你要觉得没意思可以去找她啊!”

妻子的眼圈有些红了。林看着桌子上渐渐变凉的汤,对妻子说:“你小声点,别让儿子听见了。”妻子并没有理他,而是继续说下去:“我下班回家辛辛苦苦打扫屋子,还要给你们 做饭,你就这样对待我!”

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知道妻子今天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不过他知道这些都是暂时的,一会儿一切都会恢复正常。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于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门铃响了。妻子停止了抱怨,擦了擦眼睛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对青年男女,都嘻嘻哈哈的。女孩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用手碰了碰男孩的胳膊。男孩显然在组织语言,一时说不上话。妻子有些奇怪,问道:“你们是?”

最后还是女孩首先开口:“我们是你们的邻居,我们想管您借点东西……”女孩说完后还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妻子有些诧异:“你们是什么时候搬来的?”她知道,对门已经搬走有些时日了。

“就是刚刚!”男孩说,“准确地说,我们应该……已经搬来有两个小时了。”他低头看了看腕子上的表。

妻子回过头来看了看自己的丈夫。林依旧坐在那里。妻子对门外的说:“你们想借什么?”

“我们就是想借点醋。”男孩说。

妻子笑着说:“没问题。你们是要做饭吗?”

“不是的,我们在搞创作。”女孩夸张地把她的裤兜翻了出来,“可我们一点钱也没有啦。”

这时林站了起来,对妻子说:“让他们进来待会吧。”妻子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对他们说“请等等”,然后去厨房拿他们需要的醋。

林把他们请进客厅,让他们坐下,说:“喝点什么吗?”

几乎是同时,女孩说:“不用了。”男孩却说:“给我来杯酒,可以吗?”林笑了笑,从冰箱拿出一瓶啤酒。林摸了摸,是刚刚放进去的。他把酒递给男孩,说:“不好意思,家里只有这个。”

他重新坐下来,问他们:“你们是搞什么的?”说出这句话后,他突然有一种置身梦境的感觉。这句话在他过往的岁月里,曾被别人问过许多次,他也同样问过别人。多年来他重新说出这句话,仿佛旧时光又在某一点与他相遇了。他的眼前出现了那个偏僻的小村子,那是他们的乌托邦。以至于他连女孩的回答都没有听到。

“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林略带歉意地对女孩说。

林的妻子提着一瓶醋从厨房出来,对女孩说:“这些够吗?”女孩连忙站起来说:“实在谢谢,我们其实用不着这么多,只要一点点就够了……”她看了一眼男孩,仿佛希望他也说点什么。可男孩只是在喝酒。

“呵呵,你们先用吧,不要紧的。”妻子对女孩说,“你们要它做什么?”

“为了我们的画。”女孩说,“我们想要用醋这种司空见惯的东西来表现生活的真实性。”

“或者说虚幻性。”男孩说。

女孩看了男孩一眼,然后笑着说:“是的。”

妻子摇了摇头,说:“呵呵,我听不懂也不明白。但听上去挺有意思的。”

女孩搓搓手,笑了笑。

妻子接着说:“我家这位以前也是搞艺术的……”

一直没有说话的林打断了她。“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杏村这个地方?”

男孩眼睛一亮,说:“你也知道那个地方?只可惜已经不存在了。××以前就在那,他是我最崇拜的天使。当然,那里傻×的人也不少。”女孩尴尬地笑着,双手似乎不知道该放到哪里。她对男孩说:“泽,咱们该走了。”

“我还没有喝完。”那个叫泽的男孩摇晃着酒瓶。

女孩显然有些生气了,要还口说些什么。妻子连忙说:“没事,没事,反正是邻居,你们就坐着聊吧,我去洗碗。”

女孩看着林的妻子走进厨房,不一会流水声响起。她对林说:“您的夫人真贤惠。”

“她一直都这样。”林微笑着说。

大概有一分钟的时间,他们没有再说什么。男孩的酒已经见底了,但他却好像故意喝得很慢。

林咳嗽了一声,打破沉默。

“你们知道……”他迟疑了一下。

“知道什么?”女孩问。

他小声地说出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在他的妻子面前他几乎不会提及。然而这个名字却与他无法分离。

“知道的。她曾经风光过一阵子,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男孩放下酒瓶说。

林点了点头。女孩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站起身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谢谢你们的款待。”男孩也站起来,说:“谢谢你的酒。”

林与他们握手,送走了他们。

林的妻子从厨房走出来。

“我看这个女孩挺不错。”妻子说,“绝对是个贤妻良母。你看,在那个男孩面前就像是他妈。”

“你也一样,贤妻良母。”林顺势把手搭在妻子肩上。

“你别油嘴滑舌。”妻子说,“刚才你是不是又提她了?别以为我没听见。”

他放下手,没有说话。

厨房的门被打开了,进来的是林的妻子。林站在里面,手里拿着一支烟。水龙头不时往下滴水。林的妻子已经找过许多次物业了,但一直没有得到解决。

刚刚洗过的各种餐具十分洁净,你仿佛是走进了德国的厨房。这当然也是妻子的功劳。现在,林站在狭窄的厨房里,默默地抽着烟。

“怎么也不开排风扇?”妻子把风扇打开。她讨厌烟草的味道。

“才刚刚点着。”林的声音有些颤抖。

妻子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说:“你……没事吧?”

林把烟从嘴上拿下来,用一种让人觉得夸张的惊讶表情看着她。“我能有什么事?”他下意识地寻找烟盒,却一时找不到了。他的妻子站了一会,最后说:“早点睡,明天还上班呢。”林点点头。她走出去,把门关好。

林依旧盯着门,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烟已经烧到了一半。他终于记起刚才他在想些什么。于是他想把回忆继续下去。他想到了一个久远的故事,曾经有一个偏僻的小村子,人们习惯把它称作“杏村”,让人不禁联想到牧童口中的杏花村。他想到了那里的风俗习惯,那里的人碰见陌生的人会问“你是搞什么的”。他想到了那些郁郁不得志的天才们,他们空空的酒瓶和钱夹子。当然,无数次的痛饮就更不必说了。他还想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当年还是男孩的他第一次看见了她――那个如今让他不愿多提及的名字。

好了,故事开始。

那一天,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阳光刺眼。他在屋子里,正对着窗户。那间破旧的屋子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窗帘自然是没有的。他正为过于耀眼的阳光而苦恼。那光芒照得他睁不开眼睛,更别说干别的什么了。

那天有人敲开了他的门。第一个人是收电费的。第二个是邮差。他在里面迷了路,他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敲门声再次响起。他自嘲地想,今天不用干别的了,只要在家等着敲门就可以了。他打开门,第一次看见了她。那时他们都像上面提到的那对情侣一样年轻。女孩首先自报了家门,然后说她是偶然间看到了他的作品,就前来拜访一下。他把她请进屋子,又因为没有可坐的地方而尴尬。她只是一直地笑。当她看到他满屋子的作品时,不由得惊呼他为伟大的天才。这样的称呼他虽然不会当真,但足以让他兴奋。那天他们并没有多聊什么,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创作,并对他因紧张而犯下的错误抱以宽容。

第二天,这个女孩又来了。这次她带来了她自己的作品。当看到这些作品后,男孩终于明白女孩为什么会来见他了。那里面似乎有一种与他血脉相连的东西。于是从这天起,女孩几乎天天都来,与他一起创作。他从来没有问过女孩是做什么的,从哪里来。那间小小的屋子成了他们两个人制造的乌托邦。后来,女孩就不走了,就住了下来。杏村的人见面都戏称她为“嫂子”或者“弟妹”,仿佛领结婚证只是早晚的问题。只是每当他从深夜惊醒,看到身边熟睡中的她,心里总是有隐隐的不安。他不知道这是否算是“爱”。他知道,这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爱情,更不是他想象中的家庭。他知道有些事迟早会发生,但他无力改变。更糟的是,他渐渐沉迷于这种生活,用忘掉未来来麻痹自己。

这样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因为各种原因,杏村正式被取缔。当地警方贴出告示,公布了让那些艺术家搬走的最后期限。他并没有很难过,他知道杏村绝非净土,取缔是早晚的事。但女孩却十分失落,仿佛看见自己辛苦搭建起来的东西被人一脚就踢倒了。

无论女孩如何抱怨,搬走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他们搬进了城市,租住在一间地下室中。在这段日子里,似乎一切都是灰色的。女孩不停地抱怨着城市的生活,诅咒着他们的贫穷。直到有一天,她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他们的作品被一家公司看中,很快他们的作品就会被更多的人知晓。他沉默不语。他对未来悲剧性的预见使他恐慌。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可能是一个灾难。果然,他们的作品还是被拒绝了。那天依旧是阳光明媚,跟他们见面时一模一样。但不同的是,他们住的地下室是看不到阳光的。女孩连一张纸条都没有留下就不辞而别。他很难过,他曾预想过这个结局,并鬼使神差地写在了一个本子上。他拿出本子,大声地朗读起来。他惊讶地发现那上面写的几乎与发生的如出一辙,像是事后的回忆录。他开始怀疑这是否是由他的笔写下的,是否这个本子是先知的赐予,只是今天才被他发现。他甚至怀疑那个女孩是否真实存在过。但他很快就停止了这种无谓的猜想。他开始四处打听这个女孩的消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他逐渐停止了创作,并最终亲手埋葬了它;在这个过程中他成了家,并有了一份满意的工作和一个儿子;在这个过程中,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那个女孩四处结交有权势的人作为靠山,但最后无一例外地被抛弃。在她离彻底沉寂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每当有人问起她与他的经历时,她总是竭尽挖苦之能事。他很痛心,因为他知道事情并不是那样的。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甚至不知道该爱她还是该恨她。他想努力回忆女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堕落的,但最后他才发现,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对她一无所知。

烟蒂堆积在烟灰缸里。他把最后一根烟掐灭,脑子里已一片空白。这些事他只对他的妻子大致透露过一些,但从没有给她讲述过细节。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完整地理顺这些事。他想,再过一段时间,他会讲出来的。

他离开厨房,发现卧室的灯还亮着。他轻轻走进卧室,妻子靠在床头。看见他走进来,她严肃地说:“我从来没看见你抽过这么多烟,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看到妻子,他突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这才是他的生活。他笑了笑,上床钻进了被窝里。他盯着妻子看了一会,然后吃吃地笑了起来。

妻子也被他的反常举动逗乐了,她说:“你今天是不是吃错什么东西了?”

“是啊。”他把一只手轻轻搭在妻子手上,“就是喝了那什么汤。”

妻子笑着在被窝里踹了他一脚。然后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跳下床。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发黄的报纸。林从床上坐起来,问:“这是什么?”

“今天我打扫屋子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妻子把报纸递给他,并把上面一幅照片指给他看。他看到了一张年轻的脸,那是二十年前的自己,那时他还住在杏村。一个报社的记者曾专题报道过杏村,并在报道里大力赞赏了林的艺术天分,还配上了一张照片。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想在上面找到些什么。最后他放弃了,把报纸轻轻放在一边,搂住了妻子。

“你在哪里找到的?”他问。

“在一个木箱子里,可能是搬家的时候带过来的,”妻子说,“我差点忘了你还是一个艺术家。”

林在妻子的额上吻了一下。妻子抱得更紧了。他笑了笑:“这已经不重要了。”他放开妻子,换了一个姿势,躺在床上闭了一会眼睛,然后又睁开眼,问:“那个箱子呢?”

“我卖给收垃圾的了。”妻子说,“我翻了翻,除了这张报纸,里面就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我就把它卖了。咱们的房子太小了。你不会介意吧?”

林知道在那个箱子的最底下有一个小本子,那上面记载着一些过去的事。他深吸了口气,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妻子看着他,目光闪烁。她问:“刚才那个男孩说的××,那个大师,很厉害是吗?”

林想了一会,说:“我记不起来了。”是的,他在回忆一些人的面孔,可他发现这些人的脸都在记忆中发生了改变,甚至与他刚看过的杂志上的人混淆了起来。他不能确定那些脸是否就是他脑中的样子,或许,他早就把他们记成了另外一些人。甚至静静地躺在他身边的那张报纸,当他拿起来,重新看时,他终于从里面又看出了一些新东西。就快要落幕了。

妻子看了眼钟表,说:“关灯吧。”

“不,等等。”林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令他的妻子感到惊讶的是,他仿佛是在对着另一个人说话。

他说:“等会再关,我想让它亮一会儿。”

本期栏目特约主持:唐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