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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老汉和他的稻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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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钟老汉从梦中醒来。躺在那里扭动着头看看四周。四周漆黑一片。

夜很黑,窗外没有月光。沉钟老汉无声地打了一个哈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夜也静,静得只有他女人那鼾声在屋子里回荡。呼……呼……嗬,……呼……呼……嗬。

败家娘们,睡觉也不老实,这不浪费柴火吗。沉钟老汉想起小时候做饭用的风箱。熊熊的火舌舔着冒着热气的大锅。

沉钟老汉坐起身子。摸索着在黑暗里穿上衣服。没有开灯。让那败家娘们继续拉风箱吧。他坐在床沿伸脚在地上找鞋,先是一只,套了半天。不是自己的。又摸索到一只,另一只脚的。臭鞋也他妈和我作对。

和我作对的还有那梦。沉钟老汉想起了让他醒来的那梦。

白雪皑皑的山林。一切都是白的。深可没膝的积雪,走在上面像在那松软的沙里吃力,压在枝头的白雪让树枝嘎吱嘎吱地作响,不时地噗噗下落,打在人脸上火辣辣生疼。更让人恼火的是雪还一直在下,扛着枪的猎人抬头看看乌压压的天,雪没有停止的意思。

扛着枪的猎人行走在白雪里的情景不止一次出现在沉钟老汉的梦里。这个梦纠缠他快一辈子了,从他记事起就尾随着他。

本可以不在意的。每个人都有梦。让沉钟老汉不安的是这个猎人随着自己的年龄在变化,像是沉钟老汉自己从记事起就扛着枪行走在森林的白雪里。

沉钟老汉好不容易穿好自己的鞋,小心翼翼摸黑走到靠近屋门的位置,慢慢蹲下身子,伸出两支胳膊像瞎子似的来回划拉。碰到一个小木墩,他拿在手里塞到自己屁股下面,坐下来。沉钟老汉坐下来,没有再做什么动作,先是深深吸口气,让自己稳定下来。

稳定下来的沉钟老汉又重复瞎子的动作,从身前摸索出木棍、细绳、稻草。就在黑夜里用绳子把木棍扎成十字架,然后OO@@用稻草往十字架上捆绑。

沉钟老汉习惯了在夜里扎稻草人,每当被梦惊醒的时候,他就起来扎稻草人。稻草人能让他忘掉一切不快和忧虑。

稻草在沉钟老汉手里很柔顺很听话。沉钟老汉像在做一件神圣的工作,样子虔诚。

风箱停止了拉动。

沉钟老汉没有听到。

他的女人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一把摸了个空。那个女人不用睁眼就知道沉钟老汉又去扎稻草人了。又犯病了吗,放着好好的觉不睡,瞎折腾什么。

唔,睡你的吧,少管我。

好像你和那些鸟儿有仇似的。他的女人嘟囔着,并没有睁开眼睛。

沉钟老汉没有答腔,继续着手里的活。女人那句话又勾起了他梦里的情景。

那个扛着枪的猎人艰难地走在雪中。该死的鬼天气,咋就喜欢和老子作对呢。要不是那只狐狸,老子才不出来受这罪呢。他心里的抱怨并没有影响他的脚步。

这次出来打猎,收获颇多。一只獐子,三只野兔。本来可以在这场没完没了的大雪前回家的,那样也就不会受这窝囊罪了。

猎人用空着的手挥了挥砸在脸上的积雪,没有停下脚步。

一只狐狸诱惑了猎人,使他放弃了回家的念头。

那是一只红毛狐狸。火红的狐狸立在猎人的视野中。那红色的火焰染红了猎人的眼。他本可以一枪干掉它的,那红毛狐狸就在枪的射程之内。可他舍不得。猎人用的是一杆装砂粒的鸟枪,射毙狐狸也势必糟蹋了那张皮。它的珍贵之处就在那张火焰似的皮,红毛狐狸好像猜透了猎人的心思,肆无忌惮地冲着猎人做着鬼脸。

猎人要想个好办法,最好不用枪。用绳索或者夹子什么的套住它,然后剥了皮再下山。这样的一张皮能换来下半生的安稳。

那个女人在迷迷瞪瞪中发现沉钟老汉没有答腔,语气有点加重:稻草人能当饭吃,还是能给你养老送终?

她说到这心里就忍不住想发火。两个人过了大半辈子,至今也没个孩子。

有本事让我生个孩子出来,弄这些不会喘气的人是你的能耐吗!

是我没本事吗,再好的种子撒在盐碱地里也是白撒。就你那破地种啥也是白搭。我懒得出那傻力。

每次说到这里,女人就闭嘴不说了。大半辈子了,她很想告诉他,地是肥沃的,是他的种子瘪。

这不是瞎说,有证据的。那还是她在娘家当姑娘的时候,肚子鼓了好几次。

这些话只能在心里恨恨地说,不敢让他知道的。那犟驴如果知道这些,还不把她当稻草人插到地里去吗。

那只红毛狐狸很通人性,不即不离地走在猎人前面。猎人快它也快,猎人慢下来它也停下步子,转过身子等着。就如一条好的猎犬始终伴随着主人的左右,只不过它是猎物罢了。

雪越下越大。沉钟老汉的稻草人越扎越多。

微微泛黄的稻田地就在山脚下。一条小溪绕山而过。沉钟老汉的稻田就在山脚和溪水中间,有巴掌那么大。溪边是两排小树,那还是刘二家两年前栽的。

沉钟老汉躺在树下的草丛中,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看着不远处自己田里的稻草人列队而立面向着自己,他嘴角向左上角轻轻一扯,笑了。

他仅仅笑了一下,看着眼前那还不算很高的树,眉头蹙了起来。刘二,把树栽到我的地头上。

沉钟老汉每次看到这些树就忍不住骂刘二。刘二栽树的时候,沉钟老汉曾经拦着不让。拦的结果是自己挨了一顿揍,树还是照样栽上了。刘二弟兄五个,他还有三个儿子。更让刘二狂的是他最小的那个兄弟刘五,是个村长。

沉钟老汉在村里是独门独户。

猎人扔掉了肩上的獐子。

妈的,老子也不亏,权当让舅子砸了。沉钟老汉想到这句话嘴角又往左上角扯了起来,这次扯持续了很久。这是他一生最得意的事情。

沉钟老汉还年轻的时候,就在小溪边和刘二的妹子好上了。刘二,别看你长得没个人样,你那妹子可水灵。白胖胖的一掐能出水,叫得也好听。我现在的那娘们这辈子都没那么叫过。

也不知道那女人现在咋样了。为了给刘二换个媳妇儿,她家里把她远远嫁到山外去了,再也没有回来过。那女人心里还有这小溪吗,还有我吗。

稻草人在风里招展,身上是花花绿绿的衣服,那是沉钟老汉家里女人的旧衣服。沉钟老汉把那些旧衣服撕破,重新缝制起来,穿在了稻草人身上。

树下的沉钟老汉还在着刘二的妹子。他的脸有点发红,身上发胀,嘴里轻轻闷哼一声。

几声麻雀叫惊动了他。他微微睁开眼睛,眯着缝看着不远的稻田,身上的激情也慢慢消退。

麻雀们在半空盘旋着,相互喳喳呼应着。它们看到飞舞的穿花衣服的稻草人有点胆怯,盘旋着俯冲上升,在试探着。它们诧异为啥田里突然多了这么多人。想离开,却不舍得饱满的美食;飞下去,又怕稻草人手里的竹竿。

它们继续盘旋。

沉钟老汉还是眯着眼睛,躺在那里没动。不过他的手里已经扣紧了一块石子。猎人躺在雪地里,秃鹫在他上空盘旋。

雪还在下。猎人已经尾随着红毛狐狸走了三天了。三天来他们走走停停,就像儿童的嬉戏。猎人找一些干枯的灌木,点燃火镰子吃掉了三只兔子。猎人在做这些的时候,那只红毛狐狸会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停下来等着,怕猎人失去它的踪影。

刘二的妹子还是那么白嫩吗。

盘旋的麻雀似乎感觉到下面的稻草人对它们构不成威胁,于是,它们大着胆子下落,距离稻草人三尺左右,继续盘旋。

刘二家的狗和刘二一样傻,我用半块泡了药的窝头就毒死了它。那晚可是真悬,现在想来都有点后怕。我把那傻狗毒死后,爬进了刘二的家。

隔壁是刘二哥几个的鼾声,这边是他妹子的声。幸亏他们睡得死,要是被发现了,我还能活到今天吗。不过那种感觉确实比较刺激。

那几头莽牛犊子。

沉钟老汉眼睛盯着盘旋的麻雀,心里还在想着当年的荒唐。

麻雀盘旋在低空,故意往稻草人头上拉了几泡屎。稻草人还在飞舞着衣服,对麻雀的试探没有反应。

现在家里这个咋能和刘二的妹子比。又黑又丑,躺在床上和一堆死肉一样。当年家里要是能掏出刘二家要的聘礼钱,她也不会嫁到山外去了。刘二。

有只胆大的麻雀看稻草人没有反应,小心翼翼地落到了它的头上,跳跃在稻草人头上喳喳喊着同伴。别的麻雀确认安全后,放松警惕俯冲下来,准备落到稻田地里享受胜利果实。

突然,沉钟老汉噌地一声蹿了起来,手里的小石子也划着弧线飞了出去。他的动作迅猛而果敢,双手交替抛着石子。躺在雪地里的猎人知道秃鹫在等他闭眼。他想努力站起来,可身子似乎不是他的了。

受到惊吓的麻雀轰的一声乱糟糟地冲天而去,只留下喳喳声还在稻田地里回荡。

沉钟老汉拍拍身上的土,慢腾腾地走进稻田地。捡起六只死麻雀。绝对是六只。他一共扔出去六块石子。

他很相信自己的准头。

够一壶酒的菜肴了。沉钟老汉冲着刘二家的树林“呸”的一声吐了口浓痰,回家了。

为了能留下红毛狐狸那张完整的皮,猎人放弃了用枪。他尾随在红毛狐狸后面,想等它不备或者疲倦的时候把它套住,或者找到它的老窝,再想别的办法也可。猎人不知道这是在山里转了几圈了。那只狐狸好像故意在逗引他,走走停停地在山里转来转去。雪越下越大,猎人感觉到时间飞样的快,被风吹木的脸迅速在苍老,身体也随着沉重起来。该死的老天。该死的狐狸。

稻草人还在风中飞舞。

沉钟老汉来到自家院门前。

柴灰样的木门依稀还能辨认出当年刷过的黑漆,那还是沉钟老汉娶亲的时候油漆过的。院里正对门的是影壁墙,墙上残飞着过年贴的对联。绕过影壁墙就是院子了。

院子正中坐着沉钟老汉的女人。她的脚下是一堆黄瓜。她正在挑拣略好一些的黄瓜。女人抬头看到沉钟老汉进了院子。

最近有点馋酸黄瓜,捡点好的腌起来。

你就是那刷了绿漆的老黄瓜。沉钟老汉心里嘟囔着。

把它剁碎,弄点香菜给我炒了去。沉钟老汉随手把五只麻雀扔在了那女人眼前。

自己手里留了一只。他把剩下的那只麻雀放到炉子旁边,又走到水缸旁拿起瓢舀了半瓢水,来到影壁墙后面,用一只手从墙根抓了几把湿土。他把瓢里的水倒了一点在湿土上,剩下的咕咚咕咚扬起脖子喝了进去。沉钟老汉把揉了几把变成泥巴的湿土抓到炉子旁。

沉钟老汉用洗净的手拿起麻雀,三下五除二把麻雀的毛薅光,两只手托着裸的麻雀身子,拇指紧紧地挤压着麻雀肚子,然后使劲往外一分。麻雀肚子无声地裂开了。他把麻雀的五脏掏净,用盐把麻雀里外抹了一个遍。盐是刘二的妹子从家里偷出来的。再用泥巴把麻雀裹住,扔进火里。

刘二的妹子一直蹲在他身边,看他做着这一切。她骂他是土匪。他问她爱土匪吗。她说她想把土匪裹在泥里烧熟了吃掉。

沉钟老汉把麻雀的五脏和薅掉的毛扔进炉子里。一股焦臭迅速从炉子里窜出。他喜欢闻这种味道。

猎人感觉到饿了。背上的野兔子早已烧熟吃掉了。他想打几只猎物充饥。猎人取下背上的枪,发觉锃光瓦亮的枪筒成了锈痕斑斑的破铁棍,扳机也锈得没了踪影。他把枪远远地扔了出去,弯下身子抓了几把雪充饥。

沉钟老汉感觉自己从小就厌恶那些飞禽走兽。他厌恶它们活着,却不厌恶吃掉它们。

盘旋的秃鹫在等着倒在雪地里的猎人死掉。它喜欢吃腐肉。它在为即将到手的美食而歌唱。

沉钟老汉把烤熟的麻雀掂在手里。嘴上唏唏呖呖地吸着冷气,两只手不停地倒腾着麻雀,想让它尽快凉下来。刘二的妹子忽闪着那双能把人魂勾掉的眼睛看着他。

他往炉子里扔了一把柴。要是还有风箱多好,这个功夫已经熟了。他喜欢听风箱的动静,就像听惯了他女人的鼾声。沉钟老汉起身进屋拿了剩下半瓶的白酒出来。

你不在的时候刘二来过了。他的女人在案板上把收拾干净的麻雀剁碎。

那来干什么。他没好气问道。

让你晚饭前给刘五家送点麻雀,说是乡长要来喝酒。

什么乡长要来喝酒,是那刘二自己馋了吧。扯着大旗当虎皮,老子就是打来喂狗也不给他。

你怎么就那么犟呢。咱们惹不起的。

这边没有了声音。沉钟老汉把烤焦的泥巴掰下来,一股清香钻入他的鼻孔。他往嘴里灌了一口白酒。

沉钟老汉把冒着热气的麻雀递给刘二的妹子。他笑吟吟地看着她吃。刘二的妹子把头枕在坐在地上的沉钟老汉的腿上,美滋滋地咬着烤熟的麻雀,不时撕下一块肉塞到他嘴里。

那女人爱上我是因为我像土匪,还是因为喜欢吃我烤的麻雀呢。沉钟老汉喝着酒,吃着熟麻雀想着刘二的妹子。

往嘴里填了几口雪的猎人越发感到饥肠辘辘,肚子在咕噜咕噜地冲他抗议。猎人紧紧勒了勒腰带,饥饿和寒冷让他出现了虚脱。那只红毛狐狸还在他的眼前晃动,眼睛里露出狡黠的笑,似乎在嘲笑着猎人。

猎人也不知道到底在山里走了多久。他想过放弃,放弃眼前的诱惑,可糟糕的是猎人发现自己迷路了,雪在他的身后掩埋了走过的足迹。由命吧!该死的老天也许想让自己死在这山林里。

他把自己带毛的皮衣从角上撕下一块,塞到嘴里嚼着。发韧的皮子干磨着自己的牙齿,使得嘴里酸酸地发疼。有东西嚼总比没有的好。该死的狐狸,等我捉到你,先吸的血,再用火烤了你!

想到冒着油渍的肉在火上的样子,猎人脚下有了精神。

今年的麻雀比往年多。你再扯几块旧床单做成衣服,我得继续扎稻草人。沉钟老汉往嘴里灌一口酒,咂巴了几下。

他的女人没有吭气,低着头往嘴里扒拉米饭。

你咋不吃菜。沉钟老汉夹起一筷子香菜炒麻雀塞到嘴里,冲他的女人嘟囔着。

我就是馋酸黄瓜……那酸酸的味道想想就馋。

人家有身子的人才馋酸,你个不下蛋的鸡冒充什么金凤凰。

他的女人拿眼角剜了他一下,没有说话,继续往嘴里扒拉米饭。

当初为啥要嫁给这个挨千刀的。真瞎了眼。如果不是为了早点把自己打发出去,不让人知道自己的那些事情,怎么也不会嫁给他――就为了贪图嫁得远远的,才来这里的呀。

女人低着头机械地扒拉着米饭,想到了那远在山外的家。

红毛狐狸引领着猎人在兜圈子。它和他的脚步都在减慢。猎人脚步减慢是饥饿和劳累,它减慢速度是在等待猎人。它知道他会一直跟它走下去的。

沉钟老汉的女人还没有成为他女人的时候,叫妞。那是她的乳名,她和多数女孩子一样,只有乳名。叫妞的女孩子住在远离现在这个家的山外。

妞的下面还有二妞、小妞。她是大妞。三个妞三个模样。在大妞很小的时候,村里人就传着三个妞是不同的三个人种的。她小,还不懂这些事情。大妞只是知道从她记事起,就跟着爹住在西侧屋。以后陆续二妞、小妞也住了进来。娘一个人住堂屋。爹有痨病,干不了农活。家里家外就娘一个人忙活。爹在娘面前很少说话,他怕她。爹喜欢和孩子们玩。爹不能下地干活但手巧,他经常拿细篾扎出精致的蝈蝈笼子。宝塔形状的,葫芦样的,三角形的,倭瓜状的,只要能想到的东西,爹都能扎得出来。露水季节刚来临,屋檐下,就会变成蝈蝈的天堂。爹肚子里还有很多故事,漫长的冬夜,炎热的夏晚,她们在爹的故事里悄然长大。不知道爹听没听到当时村里的流言。也许没有人告诉他,也许他不屑于那些流言。爹一直很疼爱她们。

在她懂事的时候,她也怀疑那些流言的真实性。在妞的记忆里,家里很少有人来串门,尤其是男人。只有村长来。妞和妹妹们喜欢村长来家里,他每次走后,她们就可以吃到平时吃不到的剩肉和白面馍馍。村长喜欢晚上来,每次来手里都提着肉和酒,有时是半袋子白面。村长大大咧咧盘腿坐在她家的炕上,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两支。扔给坐在对面的娘一支,自己放嘴上一支,然后眯着眼低头迎合娘划着的火柴。村里只有两个人抽盒装的香烟,一个是村长,一个是娘。别人抽的都是旱烟。

娘吸口烟,让她们冲着村长喊声“叔”,就把她们赶到西侧屋去了。村里人私下喊她家是“美国饭店”。妞不知道美国是什么,但知道饭店是个可以吃肉吃白面馍馍的好地方。

爹从不在堂屋坐。娘在堂屋陪着村长抽烟,爹在厨房忙活村长带来的肉和菜。爹的手巧,做出来的菜喷喷香。他把菜端到堂屋之前,都会偷偷拨出一点,留给孩子们。爹把菜端进堂屋,就退出来了。

妞们趴在西侧屋炕上吃着爹偷拨出来的菜,慢慢地嚼着,轻轻地咽,唯恐堂屋里的人听到。爹不吃。爹从不吃村长带来的东西。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炕上,背靠着墙,两手抱着腿,头搁在膝盖上。他的表情很平静,死水一样。偶有撕心裂肺的咳嗽打破他的平静。爹那种歇斯底里的咳嗽伴随着嘴里的血丝而终止。妞们怕爹咳嗽,怕爹一口气接不上憋死。

一碗饭你要吃到年吗!沉钟老汉撂下手里的碗筷,冲着他的女人吼。

他的女人激灵一下,赶紧把碗里的剩米粒扒拉到嘴里。

她嚼着嘴里的米粒,起身收拾着桌上的盘子、碗。

猎人奇怪那只红毛狐狸怎么不知道累,而且越走越欢。他后悔当初为什么不用枪呢。管它值不值钱,打死再说。

沉钟老汉坐在饭桌前没动窝。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吸烟。烟从鼻孔两条线冒出来。

今年不知道为啥麻雀突然多了,比往年多了好几倍。

他的女人在锅里哗啦哗啦地洗着碗,没有答腔。

它们休想从我这里夺走一粒米。沉钟老汉看着他女人的背影,像是自言自语。

后来爹当了村里的饲养员。西侧屋就剩下了三个妞。娘还是一个人住堂屋。村长还是经常晚上来。爹给他们做好菜,不再回西侧屋,而是直接回饲养棚了。

沉钟老汉把烟屁股扔在地上,拿脚碾了碾,站起来,伸伸懒腰,走到屋门口,坐在小木墩上继续扎他的稻草人。

奄奄一息的猎人躺在雪地里,想努力坐起来。没有成功。我是个猎人,不能像畜生那样躺在这里死掉。就是死也要站着死。

茫茫雪林里,多少天不见一个人影。我今天死在这里,肯定被那些飞禽和走兽吃掉。谁又能知道呢。也许猎人的最终结局就是如此吧。我的父亲是在猎杀黑瞎子的时候,命丧黑瞎子的掌下。我父亲的父亲也是外出打猎时,再也没有了消息。秃鹫越聚越多,猎人不用睁眼就能感觉到上空的聒噪,秃鹫扇起的风寒到猎人的骨髓。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村长来家里少了。娘脾气开始变得暴躁,经常发火,冲着妞们发火,无缘无故地骂爹。有一天,爹自己去集上买了一些菜,晚上做好,端到堂屋,打发二妞去喊村长。村长是很晚来的。村长是空着手来的。进屋盘腿坐在炕上的村长从兜里掏出烟,自己点上一支。没有给娘。

村长又很久没来了。娘对爹说,这可怎么办,你想个办法。爹没有吭气。娘说,没有村长的照顾,家里以后日子怎么过。爹还是没有吭气。娘说,你再去买点酒菜,让二妞去请吧。

二妞一个人回来了。说村长叔说了有事不能来。娘打发爹去请。村长还是没来。娘一边骂着爹无能,一边自己出门请村长去了。不知道娘对村长说了什么话,村长来的时候心情比较不错。妞对着盘腿坐在炕上的村长喊了声 “叔”,就想退出堂屋回西侧屋。娘拦住了她,没让她走。这是娘第一次让她留在了堂屋。

她叔,我有点事要出去,就让大妞陪你喝两杯吧。娘讪笑着把她推到炕边。

村长笑呵呵看着她没有说话。爹和娘走出了堂屋。爹离开堂屋前,在门口站住了。他盯着妞没有说话,两颗浑浊的泪重重摔在地上,震得她心里发颤发慌。那晚妞留在了堂屋。那年她十七岁……村长又开始来得勤了,手里也不再空。娘把妞的被褥搬到了堂屋,脸上又恢复了久违的笑。

猎人有点支撑不住了。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蹒跚。他不知道还要这么走多久。他低头看看手上的老年斑,一个冬天还没过,怎么就老成这个样子了。红毛狐狸笑得越来越妩媚――一种情人的媚笑。它在等待情人靠近自己。沉钟老汉一个下午都在扎着他的稻草人。

妞对娘说很久没来那个了,心里怕得要命。娘说没事。娘出门弄回一些草药,熬成黑乎乎的糊糊。

妞把那些黑糊糊喝进肚子里,按照娘的吩咐在屋子里不停地跳。折腾大半个下午后,肚子绞痧一样地疼,下面开始流血。爹坐在堂屋门外,两手紧紧揪住自己的头发,不停地嘟囔:“作孽呀作孽呀!”娘把爹赶出了家。娘把妞搂在怀里,用手帮她揉着肚子。妞,委屈你了。娘也是没有办法。你爹是个药罐,那个身子摸不了锄把子,一家老小指望咱娘俩挣工分,全家都非得饿死不可。娘哭了。她第一次见娘流泪。

沉钟老汉的女人收拾停当,反身从柜子里找出几条旧床单,放在床上。拿起一条看看,放下;再拿起一条看看,又放下。沉钟老汉瞥她一眼,死娘们,磨蹭啥,都拿过来。

她拿着床单走到沉钟老汉跟前,把头扭向一边,把床单扔在他脚下。她来到院子里把整理好的黄瓜扭放到坛子里,准备腌她的酸黄瓜。

沉钟老汉当年去相亲的时候,她连考虑都没考虑就答应了。她贪恋他离得远,只要能远远逃离那地方,嫁给猪也不在乎了。出嫁后的她再也没有回去过。就连爹死了也没回家奔丧。

她曾经隐隐约约听来看她的爹讲,她出嫁后,住在堂屋的是二妞了。爹没有细说,只说作孽呀,二妞去了堂屋住。她没有问下去。她想忘掉那段记忆,把十七岁到出嫁的这段日子从脑子里擦掉,就像学生用橡皮擦掉错字那样。

爹只来看过她一次,回去不久就死了。来报丧的人说,爹是上吊死的,用自己的腰带条系在饲养棚的门框上吊死的。她没有回去。她知道爹为什么死。爹不想继续拖累下去。爹窝囊一辈子,但死得像个男人。她没有流泪,她为爹的解脱自豪。她买了很多的烧纸,在家里不停地折叠成小船。

晚上,她把小船一只只放入河里。小船载着她的心陪着爹走上了黄泉路。在小河边,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饥饿让秃鹫失去了耐心。一只秃鹫俯冲而下,尖锐的嘴巴戳入猎人的一只眼睛。猎人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尖叫声让树上的积雪噗噗下落。疼痛让猎人产生了力气。他一只手攥住了秃鹫的头,一只手抓住了秃鹫的右翅。张嘴咬住了它的脖子。滚烫的血流进了他的嘴里。他没命地吸着秃鹫的血。他终于有力气站立起来了。猎人踉跄着走到一棵古树下,把身子依靠在树上。死也要站着死。

成群的秃鹫俯冲下来,像重型轰炸机,“嗡嗡”地奔向他。猎人抓着死秃鹫的脖子,在身前挥舞,阻挡着轰炸机的偷袭。

早上,沉钟老汉扛着他新扎的稻草人往田里走。刘二在路口喊住了他。

你个X养的沉钟,敢让老子白等你。刘二扬手给了沉钟老汉一巴掌。

赶紧给老子逮去!一会老子去田里找你拿!刘二扬长而去。

刘二!沉钟老汉摸着火辣辣的脸冲着刘二的背影狠狠骂着。他看着刘二走远,自己也抬腿往前走。刚走出两步,又停了下来,站在那里想了想,转身往家走去。

沉钟老汉进家把挂在门后的镰刀摘下来,别在身后,又出了门。

猎人颓然坐在雪地里。他再也没有力气走下去了。红毛狐狸也停下来,转身看着猎人。该死的老天。该死的狐狸。猎人眼里已经没有了诱惑。看着那张火红的毛皮,他眼里很是无奈。

红毛狐狸眼睛还在笑,不过不再是媚笑,是一种猫戏弄够耗子后的那种阴笑。猎人的心一点一点凉下去。他知道死神已经在亲吻他的面颊。他别无选择。

沉钟老汉又躺在了树下的草丛里。刘二,那晚毒死狗的时候,把你也毒死就好了,也省得让你拿亲妹子换媳妇儿了。看着地里密密麻麻的稻草人,他又想起了那个没完没了的梦。

和猎人对峙着的红毛狐狸在猎人眼里慢慢衰老。它的眼神变得有点迷离,笑也越来越勉强。它那火红的毛皮慢慢发黄,稀疏,直到变成风中摇摆的枯草样。猎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艰难地抬起胳膊,用手揉揉眼睛。没错。他的眼睛没有骗自己,火红的狐狸不见了,眼前是一条形容枯槁的老狐。

老狐凄然一笑,扭动着老迈的身躯消失在灌木丛。猎人大叫一声,躺在了雪地里。

猎人终究抵挡不住成群的秃鹫轰炸。另一只眼睛又被啄掉了。鲜血顺着两个空洞的眼眶流过他的脸,流到他的身上,流入地下。猎人放弃了抵抗。

秃鹫的啄食让沉钟老汉身上丝丝发痛。成群的秃鹫飞走了。古树下站立着一具血淋淋的骨架。沉钟老汉脑袋“嗡”的一声。脑袋被人重重踢了一脚。

刘二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他脑袋上那一脚正是刘二踢的。

你个杂碎,在这里停尸呀!让你逮的麻雀呢。中午你要是不给我送到家去,我一把火把你的稻子烧了!

刘二临走又重重地踢了他一脚。

刘二!沉钟老汉怒吼一声。

转身正要离开的刘二听到喊他,不在意地扭头往后一瞥。

沉钟老汉攥起身边的镰刀,腾地一下蹿了起来。刘二感觉脖子一凉,张嘴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砰”的一声摔倒在地上。

沉钟老汉的镰刀一下把刘二的气管钩断了,血箭一样射了出来……

沉钟老汉攥着镰刀走入自己的地里,发疯似的割起还未完全成熟的稻子。割下来的稻子被沉钟老汉堆积到树下刘二的尸体上。他掏出兜里的火柴,沉着地把稻子点燃。沉钟老汉站在地头冲着他的稻草人们吼起来。

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老子辛辛苦苦把你们扎起来,是让你们帮我守护稻子,驱赶麻雀的。枉费了我的心血。现在你们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就跟着我的稻子上路吧!

稻草人们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走入刑场。

烧旺了的稻子有了更加干燥的稻草,轰的一声,巨大的火球在半空中爆裂开来。刘二的树林也燃烧了起来。沉钟老汉跳入熊熊的火中。凄厉的嘶叫响彻天空。

稻子是我的!谁也别想夺去一粒米!稻草人在火中飞舞。

空中的麻雀一群一群掉入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