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跋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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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以周作人关于序跋写作的内外关系来分,序跋的内容一方面指向“书里边”,涉及作品本身;另一方面指涉“书外边”,诸如作家身世、思想、文艺思潮与论争、作品产生的时代、文化背景等等。从这个意义上说,序跋其实可能关涉新文学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所有史料。

序和跋,我国古代文章中两种特殊的文体。序又叫绪言、引言、导言、题记、前言或小引等,一般置于书前(唐代以前置书后)。跋又叫后记、后叙等,一般置于书后。从内容和形式上看,序和跋大同小异。所以,人们通常把序和跋统称为序跋文。近代以来,由于出版事业的发展,出版的书籍、期刊大量增多,为各种书刊所撰写的序跋也愈来愈多。几乎所有的著名作家和文化名人,都写过序跋。同时,这种传统的文学样式在经历了现代化转型后,内容上有了明确的分工,序侧重对著作内容的介绍和评价,分自序(代序)和他序;跋则侧重说明写作经过的有关事宜,文字比较简短,多为作者自写。

新文化运动之后,现代文学得以产生。现代作家大多重视序跋的作用,鲁迅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他认为一本书总要有序跋才好,在《〈铁流〉编校后记》中说道:“没有木刻的插图还不要紧,而缺乏一篇好的序文却实在觉得有些遗憾。”在《〈准风月谈〉后记》中写道:“我的杂文,所写的常是一鼻,一嘴,一毛,但合起来,已几乎是或一形象的全体,不加什么原话也过得去。但画上一条尾巴,却见得更加完善,所以我要写后记,除了我是弄笔的人,总要动笔以外,只在要这一本书里所画的形象,更成为完全的一个具象,却不是‘完全为了一条尾巴’。”他认为序跋是作品不可缺少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正是有这样的认识,序跋写作在他创作生涯中占有重要地位,毕生所写的序跋有260多篇,约占总篇数的1/4。巴金同样重视序跋的写作,他在《〈序跋集〉再记》中认为:“在书上加一篇序或跋就像打开门招呼客人,让他们看见我家里究竟准备了些什么,他们可以考虑要不要进来坐坐。”为了抒发其创作初衷和论著要旨,乃至某些不易一时书尽的著述经过等。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自己的作品书前写序、写小引、写前记,书后写后记、写附记、写跋”。如他为不同版本的《家》写过近十篇序跋文字。除了作家,许多学者也写了大量的序跋文字。如季羡林就是这样一位热爱写序之人,他写过的序跋已超过230篇,约60万字。正是作家、学者以及社会名人重视并参与序跋的写作,使这种文体在20世纪得到了空前的繁荣。

近一两年来,笔者主要致力于20世纪中国文学序跋的阅读、收集、整理和研究。这是一个几乎被完全忽视的巨大存在。粗略统计,仅现代文学作家的序跋已远远超过千万字。如,胡适一生所写的序跋至少在50万字以上,鲁迅有30万字,周作人近30万字,郭沫若40万字以上,茅盾有40万字以上,巴金更多,有60万字以上。仅这六位作家的序跋文字就超过250万字以上。根据《中国现代作家传略》(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中的统计,现代文学作家数目有200余位。据《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福建教育出版社,1993)的统计,现代文学作品的数量有1.35万余种。许多诗歌、小说、散文、戏剧等作品附有序跋,有的还不只一篇(而现代文学时期还有大量的非文学作品的序跋,似也应归入现代文学序跋之列)。现已出版的序跋集(按体裁分)有《中国现代文学序跋丛书》小说卷和散文卷(海南人民出版社,1988)、《中国新诗集序跋选》(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和《中国现代戏剧序跋集》(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3)等。许多现代文学作家的序跋都已单集成册,或作为全集的一部分,或出单行本,如《鲁迅序跋》(百花文艺出版社,1986)、《茅盾序跋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等等。到了当代文学时期,产生的序跋文字数量更多,而收集成册也不少,有《劫后文存――贾植芳序跋集》(学林出版社,1991)、《臧克家序跋选》(青岛出版社,1989)、《晦庵序跋》(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以及东南大学出版社在21世纪初推出的《书人文丛・序跋小系》等数十种。但是,以上的序跋集也还仅仅是一部分现当代文学序跋,还有更多的作家、学者序跋未得到系统的收集整理。

此外,在现当代文学时期,大量外国文学作品得到了进入中国的机会,在翻译作品产生的同时,也产生了大量的译本序跋。根据《民国总书目・外国文学卷》,以日本文学为例,民国时期其在中国的各类译本大约有232种,有译本序跋的为105种。可见,译本序跋的数量也是惊人的。但遗憾的是,专门以现当代文学时期翻译作品序跋为对象的序跋集迄今为止还没有出现,而对翻译序跋的研究也是凤毛麟角(仅仅对林纾的译序和鲁迅译序跋有过一些探讨),系统的研究基本没有。尽管有人对把翻译文学归为现当代文学还存有疑问,但把译者所写的序跋文视为现当代文学作品之列应该是没有异议的。这些译本序跋见证了20世纪中国积极向外学习和引进外国文学的努力。序跋作者既有对翻译理论的深入探讨,也有中外文学比较研究的初步尝试。读者读译本序跋,不但能了解域外作家的生平、创作道路等各种情况,还能深切感受到译本序跋者为中外文学交流所作的不懈努力。甚至从译本序跋中,还能窥探出不同时期的政治风向和文化症候。总之,译本序跋和现当代文学序跋一样,不但需要分类收集整理,更需要对它进行系统和深入的研究。

然而,长期以来,现当代文学序跋更多是仅仅视为文学研究的参考文献,而不是单独的研究对象。大量的序跋成集也仅仅是作为一种资料(史料)而出现的,对其系统研究基本没有开展。就目前的序跋研究看,以现当代文学序跋为研究对象的专著和博士论文一部都没有,硕士论文也仅有一两篇,而且仅仅是以鲁迅的序跋为研究对象。单篇的序跋研究论文也主要涉及林纾、鲁迅、胡适等人的部分序跋,而郭沫若、巴金、茅盾、老舍、沈从文等众多现当代文学作家的序跋,连一篇研究的论文都没有。而以体裁分的小说、散文、诗歌和戏剧作品的序跋研究也基本没有。可见,现在还少有人把序跋视为独立的研究对象作系统而深入的研究。而与此相反,古代文学研究领域中的序跋研究则显得比较活跃,专著、博士论文和硕士论文不但数量多,而且系统深入。目前,在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的人员愈来愈多,未涉及的领域愈来愈少的情况下,对现当代文学序跋的研究不啻是一个十分有价值的选题。

笔者认为,进行现当代文学序跋的研究具有以下几点意义。首先,序跋作为现当代文学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序跋的研究弥补了文学研究的空缺。新时期以来,现当代文学研究取得了长足进步,几乎每一个重要的领域都有研究成果问世。作家、作品、文学思潮以及文学史料等领域的成果汗牛充栋,不可胜数。而现当代文学时期序跋则基本上是一个待开垦的处女地,它是一个全新的研究领域,值得众多研究者在这上面施展才华。其次,序跋的研究也有助于现代作家作品研究的深入和作家身份的重新确立。鲁迅曾说:“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准确。”许多现代作家毕生写下了大量的序跋,而研究其作品时更多地是参证他写的序跋,而没有把序跋作为作家创作的一类文体看待(即使涉及也只是把序跋归入散文类,这一分类似应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很难一刀切),这自然不是论及全人全文的表现。再次,序跋的研究也有助于对作品研究的深入。从序跋与正文本的关系来看,序跋具有两个特点:一是它的附属性,附于正文,从而形成与正文的互问性关联,在意义上互相发明;二是它又有相对独立性,如果我们把它作为独立于正文之外的文本看待,那么,这些文本就仅仅是作者对写作的自我期许,与正文是否达到了这种期许不构成必然的因果链条,它们之间存在统一性,但也不排除有裂缝有矛盾。作为纪实性的序跋与虚构的文学作品之间就形成了阐释的张力,序跋与作品之间所构成的文本的缝隙是切入作品的重要途径。再次,从序跋的内容看,其涉及的作家间的交谊、恩怨、文坛论争、出版体制、时代风貌等是现当代文学回到历史现场的重要依据。从序跋中我们能窥见作家与作家、作家与作品、评论与写作、作品与传播、文本与版本等等之间的复杂关系。借用黄仁宇先生的话说,序跋所体现的真是“关系千万重”。最后,因作家写作风格的差异使现代文学序跋呈现出异彩纷呈的艺术特色,如鲁迅和周作人的序跋写作风格差别就相当大。他们的序跋写作艺术和经验可为现今的序跋写作提供范例。

对序跋研究的角度可多方面切入。如果说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戏剧、诗歌)的正文本带有更多的虚构、想象的成分,那么其序跋则带有更多的纪实性。它是对作家、作品等内容的一种真实的及时的交代和说明。其时效性不亚于作家的日记、创作谈等,其真实性远在作家的回忆录、口述历史等之上。所以,从序跋的文体特质方面看,它在现当代文学研究中具有史料价值。如果以周作人关于序跋写作的内外关系来分,序跋的内容一方面指向“书里边”,涉及作品本身;另一方面指涉“书外边”,诸如作家身世、思想、文艺思潮与论争、作品产生的时代、文化背景等等。从这个意义上说,序跋其实可能关涉新文学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所有史料。所以,序跋可以说是新文学研究的一个内涵极为丰富的史料库。从所依附作品的体裁上看,有小说序跋、散文序跋、诗歌序跋和戏剧序跋四大类。现代文学作品每一类文体都有其发展的历史,而各类文体的序跋自然也见证了该类作品发展的全过程;序跋中蕴涵了丰富的历史内容,为了解中国现代文艺思潮和各种风格流派的嬗变以及中国现当代文学所走过的历史足迹提供了一个侧面。对作家而言,序跋是一个作家长途跋涉中的点点印痕,其毕生所写的序跋加在一起往往就是一个作家的成长史、艺术史和心灵史的写照。如从郭沫若毕生所写序跋中,不但可了解他的人生经历,他的思想变化,也是学习和研究郭沫若著译的指南和向导,还能通过它了解世界文艺思潮,特别是中国现代文艺运动和时代精神演变的轨迹。从序跋与作品的关系看,序跋是环绕作品正文本的主要副文本(其他还有封面画、插图、扉页引言等副文本)。序跋为读者进入正文本营造了阅读空间和审美氛围。序跋是作序作跋者对作品的一种导读,序跋中的“深度批评”又为作品的文学史定位和经典化提供了支撑。同时,序跋与正文本之间具有文本间性和阐释缝隙,它扩展了作品的阐释张力。从序跋的写作者来看,现代文学序跋因为大量作家、学者的介入,呈现出独特的写作特色,序跋中的语言艺术、表扬艺术、批评艺术以及广告艺术为现今的序跋写作提供了可学习和借鉴的经验。总之,现当代文学序跋的研究能为文学研究提供新的广度和深度,为20世纪文学史的写作提供新的材料和视角,是一个极具研究价值的领域。评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