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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草地上,几个人开始排练,我想加入,向编导说明自己的心愿,她同意了。我等待着,看大家手舞足蹈转圈圈,我同编导面对面站着观看,仿佛我也在指导这支舞蹈队。
“张怀伟,该你了,我要看看你该不该留下?”编导喊我,但我不叫张怀伟,张怀伟此时又的确是我,一个男人的名字。我紧张起来,不是已经同意了么?怎么还要
看看该不该留下?排练的人散开,我独自走进草场,想着一定要跳好,跳不好,编导不要,我就跳不成舞了。我恐慌着,想着怎么让自己发挥到极致。我的虚荣心告诉我,一定要跳好!一定要跳好!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手脚不但听使唤,还灵活自如,肢体柔韧有度,舞姿还算优美。
“张怀伟,你可以留下同大家一起排练。”走回人堆时,编导对我说。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终于通过了!
“今天就到这里,明天继续排练。”编导说完,转身离去。我的目光紧紧跟随编导的背影,想喊她留步,背影消失,我呆呆望着没有出声。
我想告诉编导,我不叫张怀伟,张怀伟不是我。张怀伟是个男人,我是个女子,一个漂亮女子怎么会叫张怀伟这样的名字,爹妈没有给我取这个男性化的名字。明天再说罢,告诉编导,我不叫张怀伟。编导相信我不叫张怀伟么?我已经认可了自己是张怀伟,编导喊着“张怀伟,该你了”,我心里想着那不是我的名字,还是默认了,按编导的要求走进了舞场。张怀伟不是我,但我在编导的眼里是张怀伟。编导喊“张怀伟”时,我也确定喊的是我,确定张怀伟这个名字指我,她看着我喊出了这个名字。也许编导给我取了个新名字,就像我在 QQ博客微博微信论坛上都有不同的网名一样,进舞蹈队,也该有自己的“舞名”吧,舞者叫什么,编导说了算。编导可能早将我们的“舞名”取好,喊起来才那么顺口,为什么给我取一个男人的名字?这个男性名字,在中国,不知有多少!
母亲正在拖地,她抬头望了我一眼,像往常一样问道:“月儿回来了?”“回来了。”我心不在焉地应着,这才想起自己叫张月儿,并非那个雄性的张怀伟,编导为啥要给我取这样一个“舞名?”我看着母亲,很想说说“张怀伟”这个名字,很想说说我不叫张月儿了,叫张怀伟,编导刚给我取的,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逼仄,放了盆架水桶洗衣粉肥皂香皂洗头水等等杂物,更显逼仄。我将一张还算年轻的脸对准墙上的一面镜子,细细端详,看去看来,看不出自己像一个男的,无论眼睛鼻子耳朵嘴巴眉毛,都是女性的,没有一丝男性的刚硬,编导为什么要给我取一个男人的名字?端详去端详来,我觉得自己还是张月儿,不是张怀伟。镜子里的张月儿看着我,满脸茫然,听见她对我说,你在家是张月儿,在舞蹈队是张怀伟,在 QQ上是流水落花,在博客上是随风而逝,在走遍天下群上是庄生蝶,不管你有多少名字,你还是张月儿,张月儿始终是你,你始终是张月儿。我冲镜子里的人笑了笑,赞同她说得在理,叫什么并不重要,有多少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是我,还是张月儿,那些不能证明我身份的网名舞名,并不能改变我一丝一毫,我还是张月儿,走到哪里,我都是张月儿,与母亲住在五十八平米屋子里的张月儿。我伸出一只手,抚摸镜中人的脸,她的五官被我的手指分割成五部分,不算大的巴掌立在镜子上,看得见她不算清晰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我听见镜子说:轻点么,轻点么,我已经老了!
镜子也会老?在我看来,镜子没有丝毫老相,还和以前一样光亮,老的是镜子里的人。也许照镜者看不到镜子的老,镜子看得见照镜者的老么?那张一年四季天天对镜而照的脸,日日夜夜发生着变化,镜子看得见么?以时间而论,这张镜子真的老了,我不清楚它在世多少年了?记忆里,我来到这个世界它就在我们家了,以时间而论,的确是老掉牙了!市面上,不管哪个旮旯角落,再也见不到这种镜子,如果是座老瓦房,不知拆修过多少次了,如果是架古木桥,早成钢筋水泥桥了,如果是条石板路,早已是宽大马路了。可惜它只是面镜子,是我们家一面普通的镜子。幸好是面镜子,幸好在我们家,得以活到现在,估计还将活下去,跟随我们一起活下去。
我端详着墙上的镜子,长方形,镜框银色铝皮包边,镜架是弯曲的多角度银色铁架,锈迹斑斑,固定镜架的两颗螺帽也是锈迹斑斑。的确有些老了!以前它立在我家的一张条形木桌上,后来挂在了卫生间的瓷砖上,一颗铁钉将它钉得牢固,地震也未甩下墙。从旧楼搬进新楼,母亲舍不得买新镜子,将它固定在墙上用到现在,的确
有些老了,比我的年纪还大,镜架虽然被时光腐
蚀,镜面却光洁鲜亮。
沧桑落在镜中人的脸上。
“把拖帕洗洗。”母亲看见我在卫生间,将拖帕放在门边。
“妈,这镜子,也该换了,谁家还用这种老古董!”
“老古董好啊,想买还买不到呢!”
“不就是爸爸照过的吗?这么多年……”
“不要给我提他!”
我闭上嘴巴不再开腔,回到客厅坐了一会儿,开始练舞。
多年来,我和母亲只在清明前提起父亲,其余日子,闭口不谈。不等于父亲就从我们生活中消失,父亲早已进入我们的生活,即使离去,也时时刻刻存在于我们的生活,我们不提,不等于将他遗忘,尤其母亲。父亲走后,母亲只留下卫生间那面镜子,别的都随父亲而去。为什么只留下一面过时的镜子?镜子里住着另一个父亲?母亲可以通过镜子看到父亲?我不敢问母亲,无端猜测罢了。
父亲生前是爱照镜子的,这印象来自于川西高原,那时我们一家与野外队的职工一样,住在两间红砖平房里,父亲出门进门,都要对着桌子上的镜子照照,母亲总爱说:“你爸爸,这辈子就爱臭美!”后来驻扎高地山区的野外队搬迁城市,镜子也跟随我们来到丘陵,同我们一起住进一套三居室的楼房,母亲还是将它摆放在那张条形木桌上,进进出出,我们都可以对镜看看自己,那张条桌占领着客厅铁门边的空间,后来我明白,那是为了方便父亲。
“月儿,你练完把明天要吃的排骨洗干净放冰箱。”
从卫生间出来,吃罢母亲留在桌子上的饭菜,坐在灯光下发了会儿呆,想了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开始练舞。
编导说我的肢体语言不够到位,要我回家下功夫苦练,说我的心未与肢体融合,要我下功夫练到心即肢体,肢体即心。
练了几遍,我都无法做到心即肢体,肢体即心。举手投足间,我的心与肢体是分离的,我总在想着优雅美丽的母亲怎么不再孤芳自赏?父亲为什么自毙于血水中?
母亲回来得比往日晚,可能是排练延长了时间,她以为我睡着了,轻脚轻手开门走路。我听见她轻轻关上门,到墙角摁亮落地灯,又听见她进卫生间,忙碌了一阵,听见她关灯进了卧室。黑夜寂静,母亲是否倒床就能入睡?
母亲在她这个年龄段,依然是美丽的,肤色白皙,不是苍白,脸上总是泛着红晕,身材依然像往日一样匀称。四十多年来,母亲在我的眼里几乎就没有多大变化,除了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母亲的体形肤色都跟年轻时一样,穿衣打扮也跟年轻时一样讲究。有的女人上了年纪就乱穿衣,不是把自己穿得太老就是把自己穿得太嫩,母亲不会乱穿衣,一年四季的衣装永远都合符她的年龄和身份,既不招摇也不土气,随便一身衣裳母亲穿上都显得舒气,看似不经意,其实是细心搭配过的。我没有遗传到母亲的美貌,也没有遗传到母亲的会打扮,常常被她数落,说我不会买衣不会穿衣,我反驳的理由是她欣赏不来罢了!穿衣打扮上,我和母亲的风格不同,一个传统,一个另类。我欣赏母亲会穿衣,但绝不像她那样传统,到了她那个年龄,我也不会像她那样穿衣,不同的年龄不同的性格决定了我们不同的审美。如果父亲活到母亲这样的年龄,会是什么
模样?会像地质队一些老头一样,满头白发?佝腰驼背?衣冠不整?大腹便便?有些老头年轻时帅气,老了邋邋遢遢,形象和衣着好像与年老的生命无关,萎缩、萎靡。目睹一个相貌堂堂的男人被岁月摧残成一个糟老头子,会在心里问为什么会这样?男人虽然比女人老得慢,到了一定年龄,一夜间就会衰老。女人却不同,女人是耐老的,即使老了,也干干净净,精神抖擞,越老越慈祥。怎么也想象不出父亲老了会变成什么样子!父亲那样爱好的男人,老了,依然会注意自己的形象吧?不会像大多数老头一样衣冠不整!
三十年了,母亲从来没有想过要找个伴打发日子,以母亲的相貌,不愁找不到一个伴混日子。多年来,想与母亲结伴混日子的人不少,母亲拒人千里,决定孤老终身。母亲大概是不相信爱情了,她曾经相信过,她与父亲的爱情,人人羡慕。郎才女貌。父亲有才有貌有权有爱情,让人羡慕嫉妒的家庭。那些年,是我们最好的日子,也是母亲最好的日子,随着父亲的消失,美好的日子消逝,以前与我家走得近的人,随着父亲的消失而疏远,不再往来。我家从天堂掉进地狱,母亲在地狱沉睡了两年,有一天忽然醒来,不再孤芳自赏,爱上了麻将,又爱上了广场舞,整个人发生了变化,母亲以她的方式改变着自己,活在当下,融入一个喧闹的群体。
如果父亲还活着,退休后的父亲,没有权力的父亲,会怎样打发他的日子?也像母亲和那些大妈大爷一样,天天打麻将度日?父亲会不会在退休后,在他的晚年,开辟出另一种生活?开创出属于他个人的精神天地?如果父亲活着,也许母亲不会爱上麻将不会爱上广场舞,孤芳自赏中,她和父亲会开创出属于他们的精神生活。
夜阑人静,我在困倦中渐渐入睡。
很想在梦境里遇见年老的父亲。一厢情愿罢了,出现于梦境的父亲永远是他年轻时的模样,潇洒冷峻,伟岸英俊。
“张怀伟,心即肢体,肢体即心,不要开小差。”编导对我极不满意。
“我不是张怀伟,所以做不到心即肢体,肢体即心。”我在心里对编导说。
“你如果做不到,我就只好换人了,给你三天时间。”
三天,是很短暂的,还有好多人等着跳这个舞呢,看来我必须苦练了,全心全意投入。这个古典舞对我来说有一定难度,反串男角,妩媚有余,阳刚不足。我加入进来时,编导领着一群人在跳圆圈舞,想那是一件很好玩的事,产生了跳舞的愿望。再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登台演出过,从来没有在公众面前展现过自己的舞姿,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偷偷独舞,我想登台演出。圆圈舞是极简单的,不需要任何技术,没有舞蹈基本功的人很容易学会,看着简单好玩,我就自告奋勇,没想到编导叫大家跳圆圈舞,是为了掌握大家的情况,她要排练的不是圆圈舞,而是一个需要基本功需要技术含量的古典舞。更没有想到编导要我反串,她决定留下我可能已经想好要我反串,我不了解她的意图罢了。排练古典舞是昨天的事,以前我们排练的都是圆圈舞,突然明白编导为什么将我的舞名取为张怀伟,角色的缘故,我在这支古典舞里是个男人,一个叫张怀伟的男人。
太阳落山,排练结束,我留下来,一个人在草地上练习。
“你如果做不到,我就只好换人了,给你三天时间。”我当然不想被换掉,本想玩玩,看来要动真格的了,不能玩玩了事。好些事情不是玩玩能做好的,比如反串张怀伟这样的角色,从现在起,每一分钟对于我来说都很重要,三天后是否被替换,全靠自己的努力。
我在草地上反复练习。
弹跳。飞跃。倒地。前倾。后仰。扑地。旋转。展翅。此时,我是张怀伟,不是张月儿,我尽量让自己投入张怀伟的角色。“心即肢体,肢体即心”,目前我的肢体是张怀伟的肢体不是张月儿的肢体。
一只画眉站在草地边的松树上,响亮地叫了几声,呆呆看着我疯狂地排练。
汗水湿透了衣衫,我一遍又一遍练习,不停地翻腾、曲折、舒展,不停地折腾着肢体,忘记了自己是张月儿。
夜色笼罩,草木苍茫。
黑沉沉的天空出现几颗星星,大地一片静谧。
我坐在夜色下喝了几口矿泉水,望了望苍穹上的星星,走进草地中央继续练习。苍茫星空下,我似乎找到了“心即肢体,肢体即心”的感觉。夜风拂过,脸上的汗水滴落成珠。
夜空下,我不是张月儿,也不是张怀伟,我是一只鸟,一棵松,一颗星星。
一个月前,是否被淘汰对于我来说还很重要,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片草地和天空带给我内心的宁静,精神的享受。寂静孤独中,我的精神不再麻木不再死寂,飞鸟一样。
编导选择这片郊外草地排练,是不是因为它远离喧嚣?远离灯火?
在内心,我与编导有了某种默契,她是另一个我,这些舞者中,只有我懂得编导为什么选择这块郊外草地作为排练场。我们的古典舞合符这样的背景,回到宁静的农耕社会,没有电灯汽车火车机械水泥人流。草地树木赋予我们的古典舞另一种意义,我们的舞蹈与周围的一草一木很协调。我看编导的眼光与以前不同了,她,不是一个平庸的舞者,也不是一个平庸的编导。她,有可能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每次排练,我们每个人与编导说话的机会都不多,她一出现大家就开始排练,排练结束她就离开,没有与她单独说话的机会,我很想与她有一次单独说话的机会。我想与她交谈。排练结束,我找寻机会,跟随她离开排练场,但跟随她的不止我一个,大家都跟着编导坐公交车进城各自回家。编导是第一个上公交车的,我始终找不到与她单独说话的机会。我在排练前等待机会,她总是最后一个到,尽管希望渺茫,我还是坚持每天早早的去排练场等待机会,总是提前一个小时。我坐在草地边的松树下等待编导某一天能够提前到来。闻着松香听着鸟鸣,看着被松枝分割的天空,等待着编导能提前到来,能独自与她好好聊聊。粗壮的松,穹庐一样。有风的日子,我听风,有雨的日子,我听雨,有阳光的日子,我凝视光斑从一桠松枝落到另一桠松枝,看似静止的光亮,无声无息中改变了方向,最后流逝于松树。流逝的不是光斑,是时间,我生命里的时间也在松树下无声无息地流逝,携带着一团光斑,也可以说是一团微弱的光亮。等待中,我看见不同的青鸟飞来飞去,单飞的,成双成对的,它们的婉转歌唱,让一棵枝繁叶茂的松树灵动起来,丰富起来。松扎根这里不挪动一步,安安静静生长,风霜雨雪中强大起来茂盛起来,飞鸟来此栖息、吟唱。它们把这棵松,当作了自己的家园,也可以说是故乡。渐渐地,我在等待编导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单纯而不单调,简单而不沉闷。这个世界的中心是一棵松,由风雨阳光天空飞鸟昆虫构成,由星光月亮静夜构成。独自留下来练习的这个月,我见过夜空下的松,见过松树上的夜空。夜空里的星星月亮,我也见过。我,好久没见过这样的夜空这样的星空这样的月亮了。我的目光因这片草地,这棵松树,一天天开阔起来,这样的空旷和高远,居住高原时,在我眼里发生过。渐渐地,等待编导并不重要,坐在松树下享受一个清明的世界,似乎比等待编导更为重要。
一棵树的世界。
就在我不再看重编导某一天是否提前来的时候,有天中午,我刚走进草地,望见了编导的背影,她独自坐在松树下。我挨着她坐下,一起看松枝上的光斑。
“我看错了时间,睡得糊里糊涂的。”
编导午睡看错了时间,我有时也出现这种情况,有可能把五点看成四点,把两点看成一点。还有更严重的,把下一天看成当天。有次在火车上,有对夫妻急急忙忙上来,放好行李,找好座位,等待火车出发,有人拿着票要他们让座,这对夫妻也拿出了自己的票,没错,是这节车厢这两个座号,另外两个人也是这节车厢这两个座号,错在这对夫妻不该提前上车,他们的车票是下一天的。两个人慌慌忙忙收拾行李,女的骂着男的,说他没用,赶车的日子都要搞错。把时间和日子搞错的不止旅客,有次我去火车站买票,对售票员说买明天九点一刻的,离开窗口出大厅,把票放进钱包时,我想还是看看。幸亏还没有走远,拿出来看了看,我的票是当天晚上九点一刻的。时间虽说都是九点一刻,一个是明天上午,一个是当天晚上,千差万别。我去窗口,冲售票员发火,怎么会出现这种差错?太不负责任了!要是我不看票呢?明天拿着你给我的这张票怎么坐车?售票员一言不发,给我改换了车票。
编导也跟我们一样,也有看错时间的时候。“提前来这里坐坐也不错。”“是呀,想睡的话,还可以靠着树小睡一会
儿。”编导看了我一眼,继续望松上的光斑。“想睡的话就睡吧,我不影响你。”“我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我没有告诉编导我天天吃罢午饭就来这里等
她,没有告诉她这种等待后来变得不再重要。“袁老师,我们还要排练好久?”“看情况。”“就是说,什么时候演出还是个未知数?”“看情况,也许明天就可以演出,也许要排
练到明年,看情况。”“哦,这个并不重要,明天演出明年演出对于我来说都一样。”
“你能这样想就对了,张怀伟,这一个多月,你的进步非常大,跟以前不一样了,你现在是在享受舞蹈。”
“多谢老师的指点才有今天的进步。”
“通常人们都认为演出比排练重要,我和大家的看法不同,排练重于演出。排练是进步是提升,是在等待和希望中,演出是画句号,一支舞蹈完毕,帷幕落下。年轻时我也喜欢演出,认为所有排练都是为登台那一天作准备,后来我的看法改变了,排练不仅仅是为了演出,而演出是为了排练,当你懂得享受舞蹈那一天,你就明白为什么排练比演出重要。”
“袁老师,我也喜欢排练,尤其喜欢在这样的地方排练,古典舞都应该选择这样的环境排练。”
“你同我的想法一样,我没有看错人。”
“老师,我一直想告诉你一件事,我不叫张怀伟,我是张月儿。”
“我知道你不叫张怀伟,在排练场,在这支舞蹈队,你就是张怀伟。”
“因为我反串的角色?”
“也是,也不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以前的丈夫,叫张怀伟,二十年前失踪了,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你的丈夫也失踪了?”我吃了一惊,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看来,我和编导的确有着某种相似之处。
“我们很相爱,一起生活了十年,有天黄昏,他走出我们居住的小屋,在飞雪里渐渐消失,再也没有回来。”
“你找过他了吗?”
“找过,他的家人亲人该问的都问了,渺无音信,也许还在某个地方活着,也许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不明白的是,我们是相爱的,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我也不明白。”
我们的丈夫都是失踪者,我们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离家出走?不明白他们死了还是活着?我也找过我的丈夫,他的亲人家人至今与我一样,没有他的消息。
我没有告诉编导我的丈夫也失踪了。
“后来想想,我与丈夫过日子的那些年,就是一场排练,以他的离家出走告终。他的失踪,意味着我和他的爱情、婚姻,我和他这个人的牵绊,结束。帷幕落下。”
“是这样,就是一场排练,帷幕落下,排练结束。”
我们不再说话,树上的光斑无声无息落到另一片松针上。
排练的人陆陆续续到来,我和编导离开松树。
我被枪声惊醒,看见父亲倒在血泊中。
母亲早上总是按时起床,按时出门,与一群老大妈跳坝坝舞。
母亲的时间,从早到晚排得满满的,除了煮饭吃饭睡觉,她几乎都在外面,早上跳舞两个小时,顺便去菜市买菜,吃完早饭出门溜达聊天一个半小时,回家煮饭洗衣,饭后午睡一小时去麻将馆,晚上回家吃完饭再去跳坝坝舞,九点钟回家洗漱睡觉。父亲死后,母亲的生活日日如此,无任何变化。排练以来,母亲的生活有了变化,早晚都在排练,麻将桌上坐得少了。回家,与我说的是排练的事,不再说输赢。跳舞或是打麻将,母亲都很投入,不仅仅是混时间玩玩而已。对于害怕独处喜欢群聚的母亲,她的娱乐我不反对,支持她放低姿态自我消遣;对于母亲来说,重要的是过好每一天,心情好身体好,让流逝的生命快乐,充实地活着。母亲找到了属于她活着的方式,那是她活着的全部意义。
我与母亲相反,越来越喜欢寂静,喜欢一个人呆着,过一种内心生活。我和母亲在心灵上都经历过劫难,母亲在苦难中从孤芳自赏走向喧嚣热闹的人群,而我,在苦难中从喧闹的人堆逐渐回归寂静,回归孤独,我与母亲,劫难后,选择了不同的生活方式。母亲不理解我的变化,常常催促我出门找三朋四友,常常问我怎么不见朋友来家玩耍?那是以前的事,母亲已经看惯了我的孤独,不再问这问那,不再催促我谈恋爱。
确定失踪的丈夫再也不会出现时,我找过男朋友。我需要异性的身体减少我的伤痛,需要异性的肌肤之亲慰藉我的创伤,需要借助他人的身体取暖,借助他人获得快乐和幸福。几场谈情说爱,我渐渐明白,靠他人取暖是短暂的,依赖他人获取快乐是靠不住的,我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在孤独与恋爱间挣扎,在喧嚣与寂寞里徘徊。谈情说爱,肌肤相亲时,看不见的空虚乘虚而入,深入我的骨髓,啃噬着我。快乐和幸福稍纵即逝。他人的身体和肌肤无法将一个人的空虚填满。不是他们不好,问题出在我的身上,他们的身体无法进入我的内心。我是个用心的人,我与他们肌肤相亲,我的心,却不在他们身上。
记得和最后一任男朋友分手时,那个深秋的夜晚,秋风扫落叶。我叫男朋友听窗外的风声树叶声,他对秋天的声音不感兴趣,我坐在暗淡的灯光下听秋声时,他把我往床上拽。我们争执着,一个要听秋声,一个要上床。肢体争执了一阵,他着将我拽上了床。我说我给你说说昨晚的梦吧,我梦见了金光闪烁的夕阳,梦见了浑浊的江水,梦见坐上一辆汽车,司机的位置被一个坐车的男人代替,司机在这个男人的背后同我并排坐着,车在公路上跑,司机横坐着在我的身边开车,没有方向盘,也不看前方的路,手里玩着别的,还不停地和我说话,我担心着忧虑着,提醒司机,司机听了坐到对面的位置上,面向我,汽车在笔直的公路上跑着,司机不看前方的公路,喝起了功夫茶,有几次,我看见他放弃了手中的方向盘,他的手里没有方向盘,但我感觉他手里有方向盘。他没有听我说梦,他的心思和注意力落在了我的身体上。我独自把梦讲完,讲给自己听,没有人听我的梦,他对秋声对梦境无兴趣。这个跳跃的一连串的梦,说是昨夜的梦,实质是早晨做的。看似开车的男人是我失踪多年的丈夫,驾座上的男人,始终是个背影,梦醒后我明白,那是父亲的背影。我们坐在奔跑的车上,始终没有相互看一眼,没有说一句话,梦醒后我才知道那是我的父亲。开车的司机,也就是我的丈夫,一路说个没完,我不知道他说些什么,一句也不记得了。
他平躺在我身边,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好像听你在说一个司机?”
“没有,我在说梦话。”
“是不是梦见那个该死的失踪多年的男人了?”
“没有,他从不走进我的梦境。”
他看了看我,不相信我的谎言。这个男人并不愚蠢,有时脑子极好,有洞察力,偶尔。
我以为已经将他遗忘。每次将他遗忘,他忽然走进梦境,让我再一次想起他,让我再一次记住我还有个失踪的丈夫。
我不回避,首先告诉与我恋爱的男人,我有个失踪的丈夫,随时都有可能出现。
他们倒是大度,说如果我丈夫回来,不会找麻烦,二话不说走人。
身边的男人也说过这种话,他们好像排练过一样,不但语言,连语气、说话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鼾声盖过风声,我起床,关紧卧室的门,想隔断鼾声。我进了另一间卧室,鼾声不再打扰。
秋风悲鸣。
隔壁酣睡的男人,我与他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一两年,彼此却是陌生的。黑暗里,我忽然觉得空洞的房间如秋风一样悲凉,我们像两具尸体一样生活在荒凉的水泥框子里。房间如坟墓,心的荒凉胜过房间的荒凉。
秋风疾啊!
冰凉的泪水如纷纷扬扬的落叶飘零黑夜。
天刚亮,我回到了母亲身边,下午我又回去,对他说我们到此结束吧,我的母亲需要照顾。对他,不能说没有感情,毕竟一起生活了二十多个月,几百天日日夜夜的时光都是从我们之间流逝的,我让他继续住下去,等找到房子再把钥匙还我。拿了几件季节性衣裳,日用品,我将他丢到我的房间里,回到了母亲身边。
我被枪声惊醒,看见父亲倒在血泊中。
父亲出事的那天晚上,惊醒后,我将噩梦告诉了母亲。母亲说一个梦而已,梦是反的,睡吧。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怎么也睡不着,梦里的一切像真的一样。也许母亲说得对,梦是反的。前天父亲刚走,吃完晚饭走的,司机从父亲工作的 O市开车过来接的他。父亲每个星期六晚上被他的司机送回来,星期天晚上又被他的司机接回去。自从父亲调到 O市的地质队,几年来,父亲两地奔波。O市工作的父亲,即是领导又是单身汉,我和母亲不清楚他在工作之余,是怎么度过那些孤单日子的,尤其是黑夜。我们一家人,从来没有分开过,父亲刚去 O市的第一年,我和母亲都不习惯,家里少了一个人,突然清静了许多,好在我们有盼望,父亲每次回 O市,我和母亲等着他周六回来。到了周六,母亲早早去菜市,买上父亲爱吃的蔬菜水果牛肉,下午三点钟,母亲开始烹饪,弄上一桌子父亲爱吃的菜,等着他回家。母亲的厨艺很好,尤其是红烧牛肉,酒店的大厨都不及母亲。自我记事起,从高原到内地,我家每周都要烧一次红烧牛肉,父亲爱吃。也许就是父亲爱吃的缘故,母亲将这道菜烹饪得特别地道,与众不同,父亲谓之“柳氏红烧牛肉”,说她可以去开一家红烧牛肉馆。从高原下来,每周的红烧牛肉一直伴随着我们的生活,父亲去 O市后,吃红烧牛肉的时间固定了下来,周六晚上,刮风下雨,雷都打不脱。母亲做这道菜时,常常埋怨下面的牛肉不好,做不出高原牛肉的味道,我和父亲吃着,都说区别不大,厨艺好,做什么都好吃。周六这天早上,倾盆大雨,母亲照样出门去菜市买了牛肉买了父亲爱吃的蔬菜水果回来,照样三点钟开始烹饪,做了一桌子菜等着父亲回来。晚上,我们一家人在细雨声中进餐,父亲的一只白瓷红花小酒杯,斟满了母亲特意为他泡的养生酒。那只特大的玻璃酒缸也如红烧牛肉一样,跟随我们从高原下来,一直伴随着我们的生活,高粱酒被桂圆枸杞红枣灵芝浸泡成了玫瑰色,如父母的爱情一样绚烂。吃完饭,我和丈夫出门溜达,回来,父母还在桌上。婚后,我和丈夫住进自己的房子,父亲不在家,我们住回来,周末,回自己的家睡觉。母亲陪父亲吃完饭喝完酒,我收拾完毕与丈夫回家睡觉,第二天又回来吃饭。晚饭后,父亲回 O市,母亲像往常一样,往一只袋子里放了一盒红烧牛肉,放了苹果梨子香蕉,放了洗干净的衣袜,一切都如每个星期天一样,无任何异常。父亲去 O市上班,我们等着他周六晚上回来吃饭。母亲说得对,梦是反的,我是庸人自扰,父亲两天前才离开我们,才回 O市,不可能发生梦中那样的事,是我庸人自扰!父亲不可能与枪声与流血发生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