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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风,从林中穿过。
无数的叶子,先用晃动的姿势告诉了我。随着风的流言,叶子开始飘落,死气沉沉的森林,终于有了活性。寒冷却异常疯狂,锥子样扎骨穿心。我以为可以抵抗,等风走过,应该要不了多久,或许能找到一块有阳光的空地。我并不知道林子的深浅,方向变得难以辨别。地毯样松软的林地里,铺满青苔和腐殖质,没有现成的道路。世上原本没有路,又处处有道路,问题是,如何才能走上正确的道路。森林把天空遮蔽了,到处都是纤维样密布的附生植物,垂挂在粗大挺拔的树干上,给人以阴森密实的压迫。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树的尸体。风中有腐木和枯叶的气味。
灌木丛在幽深的河谷,坚硬稀疏的枝干上,细碎的叶子花一般迷眼,闪耀着比阳光更炫目的色彩。原想赶在风之前,捡到一片鲜艳的叶子,不管夹进书页,还是送给情人,都是关于深秋的信物。它们精灵样翻滚在地,总是把我远远地抛在身后。
为了这次攀越,除了一身厚厚的衣服,我什么也没带。在这个难以企及的高度,相机变得异常沉重,重得使行走变得更加辛苦。透过东摇西晃的林梢,隐约看得见一座孤绝的山峰,顶部插满木箭和经幡。在青藏高原的很多地方,高山顶上总有写满经文的嘛尼堆和飘飞的五色幡,它们既是信仰的物证,也是人间烟火的象征。如果你在旅途中,看见了白塔或煨桑炉,表明附近一定有人的居所。人们把经幡和嘛尼石放在最为险要的垭口和山顶,不仅能给孤独的旅人指引方向,还能给人以勇气和安慰。一个人孓行高原,看见它们,旅途就会变得不像事实上那样空旷和孤独。
树木变得稀疏起来,地面有了青草和细碎的花朵,行进也显得更加吃力。经验告诉我,穿过这片冷杉林,就是高山草甸。前方五十米开外有一片空地,阳光在那里倾泻而下,给人以想象的温暖。寒冷残酷得一言不发,暴君样统御着高山峡谷。行进途中,我的肺腑,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用力撕扯。
我只能走几步歇几分钟,张开大嘴,费力寻找着稀薄的氧气。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战鼓样擂动。
其实,我很想奔跑,尽快看到阿旺边巴坚实的身影。我必须迅速离开这片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我被空气限制了。一切行动,无可奈何地慢了下来。我产生过丢弃相机的冲动,事实上,没有人愿意那样做。自然,试图捡拾一片叶子的努力,以失败告终。
四千米的海拔高度,不支持我奔跑。我瘫坐在潮暗的森林里。在此间无法充当英雄,也不可以目空一切,在真实的自然地理面前,习惯主宰大地的人或动物,毫不例外地变得谦虚起来,任何人定胜天的壮志和豪迈,都可能因为不切实际的张狂,跟世界永别。
这是喜马拉雅山脉北麓,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让这个地区的沟谷,意外地披上了浓密的植被。在有众多神灵居住的高大山峰中,扎日沙巴是最富传奇色彩的神山之一。早在藏传佛教进入吐蕃以前,它就是苯波教徒最重要的朝圣之地。而生活在这个地区的藏族人和珞巴人,一直把它视为西穹菩萨的化身。只是扎日沙巴有一张阴冷的脸,很难在云雾缠绕的白天黑夜,清晰地看见其尊容。我坐着喘息的地方,还不知道距离它有多远。边巴告诉过我,如果看见它,并日廓(转山)一周,就可以出离六道轮回之苦。那是很多人想要的来世。环绕扎日沙巴转山,意味着要在高海拔地区行走十天,从朗县马其顿的塔克辛,走到隆子县的加玉,再回到我眼下走一步如行千里的地方,这对于习惯了平地和汽车的身体,无异像一个超越时空的传奇。我只想远远地看见它,哪怕只是一瞬。我一直想站在距离神灵最近的地方,把我对信仰、对高山、对一个民族的敬畏和崇敬,安放在照片里,成为孩子们翻开的春夏秋冬。
坐在草甸上,纸烟刚刚点燃,风的寒芒刺得我四肢冰冷。别无选择,只好站起身来,继续朝有阳光的地方缓慢移动。不到五十米的距离,好像用了一生的力气,才摸到了阳光的皮肤。在高寒的森林触摸太阳,让人感到了伟大的幸福,瞬间懂得温暖的意义。
云在亮晃晃的天空疾走,它的速度,让人嫉妒。源自神山的融雪蜿蜒在湿地,用一种我们听不懂的语言,跟石头和青草说着话。
一切都静了下来。树叶继续从树枝落下,并在草地上蝴蝶样翻滚。
刚刚进入树林时,我问过边巴,到山顶有多远。边巴说不远,穿过森林就能看到。有着十年侦察兵履历的边巴,走遍了喜马拉雅山脉、冈底斯山脉和唐古拉山脉的每一寸土地,对世界高处的雪山冰川、河流沟谷、森林洞穴、村寨寺庙,包括藏地最深的秘密,了如指掌。边巴虽已六十高龄,行动仍然矫健自如,常年的高原作业,让他变得异常健康睿智,几乎可以用“强大和博学”来形容。
之前,我们的越野车刚从烟尘中站定,村民马上就从各个方向围拢过来,纷纷跟边巴招呼问候,就像见到久别的堂哥表姐一样。这个名叫松宗村的地方,村民不到十户人家,过着半农半牧的传统生活。石木结构的建筑依山就势,很是古老朴素,可惜被新盖的彩钢顶棚彻底破坏了,看上去就像一个穿着氆氇的老人,套了一件笔挺的西装。于今,到处都在发展旅游,松宗村也不例外,给建筑立面穿衣戴帽的工程,开始在这里进行。现代建筑材料的胡乱使用,让一些原本充满历史和文化的建筑词汇,被修改得张三李四,完全失去了传统的温度和灵性。
我从藏地东缘的芒康县开始,成为边巴领队的“茶马古道游线考察队”的一员。一路上,不管地方政府官员,还是边远山区的普通百姓,到处都有边巴的熟人。边巴当年在部队的编制远在拉萨,因为一直在奔跑中执行军务,对藏地山水草木的熟悉,就像熟悉漫长的边防线上,那些孤独的哨所和重要而隐蔽的地形地貌一样。
简便公路沿松宗村西侧山脊,上行约三公里以后,我们便来到了一片湿地的边缘,道路于此结束,开始步行。边巴背着我们的水和食物,一次次把我远远丢在后面,不时停下并回头望着我,他的身体语言已经无数次告诉我:老弟,你走得太慢了。边巴只是出于礼貌,没有说出口而已。这个在高海拔地区如履平地的藏族老兵,最终不习惯我的迟缓,半途扔下我,自顾自地向山顶走去了。
我以为,没有工厂和汽车的安静,是自己一直需要的。独自坐在扎日沙巴的森林,才意识到习惯了有人群的生活,能够置身人群,原来是多么的安全。因为我突然有些担心,在这个见不到村庄和牛羊的地方,除了树林和风语,雪豹、狼或~羊,随时可能在眼前出现。
边巴说,翻过扎日神山,就是麦克马洪线。上个世纪初,英印外交大臣麦克马洪,有一天坐在新德里满是雪茄气味的办公室,听完关于喜马拉雅山的探险报告,指示探险队员重新画一条中印界线。为了满足麦克马洪的突发奇想,几个英国人回到伦敦的实验室,把喜马拉雅山脊分水岭的连接线,异想天开地画成了中印界线,传统上属于当局管辖权、税收权和放牧权的约九万平方公里领土,被强盗们顺手牵羊地掖进了腰带。谁也不愿相信,这条纸上入侵的连接线,后来被英印政府一厢情愿地当成了边界。
在这片荒寒广大的土地上,生活着一个很特别的族群――珞巴人。于今,大部分的珞巴人生活在扎日神山以南的印占区,居住在的珞巴人还不到两千三百人。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近一百年,错误的麦克马洪线,成为世界上最漫长的错误,让这片土地,一直在强盗的仓库中争议,至今没有得到修正。
我几乎就走进了麦克马洪谎言,但没有见到任何一个珞巴人,更无从享受用火中烧烫的石头煎烤青稞面饼的特色美食。可以想象一下,石头在柴火中烧烫以后,再用来煎烤吃食,应该是天下无双的美食吧。
我的力气几乎耗尽,才走出了扎日沙巴的森林。边巴坐在拉多湖畔,已经备好酥油茶、糌粑和风干牛肉。我瘫倒在寒冷的草甸上面,再也不想起来。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攀爬了。
拉多湖有五个大小不同的海子,成梯级排列,装满世界上最干净的水,清澈得深不可测。无数细小的游鱼,在湖边的浅草间穿梭游弋,一生都不用担心什么,过着自由幸福的生活。一群裹着藏袍的妇女,背着几乎和身体一样高的背囊,突然穿过远方的云雾,出现在我们眼前。边巴照例和她们很熟悉,甚至叫出了其中一个妇女的名字。她们是松宗村的村民,从扎日沙巴神山以东的塔克辛购物归来,背囊里装着盐巴、肥皂、锅碗瓢盆和其他日常用品。她们放下背囊,坐在我们中间,愉快地吃着我们剩下的水和食物。边巴跟她们有说有笑,使用了我听不懂的语言。我再一次被声音抛弃了,直到她们高兴地离去。
边巴一支又一支地抽着纸烟,树皮一样清晰的褐色脸膛,写满了一个老兵不动声色的机警和狡黠。有一刻,我相信他就是扎日沙巴的石头。这个噶厦政府警卫长的后代,曾追随祖辈的足迹走遍了,在常年的侦察巡防中,亲历过最深的孤独、危险、饥饿和寒冷,也可能经受过无数牵肠挂肚的爱情。刚才那个叫拉姆的女人,年轻的时候一定很美,跟年轻时的边巴,完全可能一见钟情。边巴从小就开始见证信仰的崇高和强大,漠然的表情,不仅仅坚硬,还装满了的神灵。在众神居住之地,谁愿意在心里离开神灵呢?这里没有绝对的强大或卑微,你是大地的主人,也是自然的奴隶。万物平等,是传统和信仰一贯坚持的主张,永远至高无上。同样作为过去的军人,我没有边巴那样强悍,面对那些高山大川,我的身体和心灵,一次次举起了双手。
我们等了很久,云雾没有离开扎日沙巴的任何迹象,而暮色正在山谷集结。边巴是老兵,也是无神论者,但并不影响他对天地神灵的敬畏。他双手合揖,对着神山的方向凝神静默。我听到了颂歌式的梵语,声声盈耳净心,好像天籁。走在这片神性的大地,我听得最多的语言,就是六字大明咒和莲花生心咒。人们一生都在念叨它,从不停止跟神灵交谈。巴特玛萨木巴瓦,我也跟着边巴唱颂起来:“嘛呢叭咪恕!薄拔耍阿,耍班渣,咕噜,贝玛,悉地,恕!
我走到了灵魂的入口,天神不愿意让我进入。满以为西穹菩萨可以加持我,让我见见过去的自己和未来的自己。虽然我没有,似乎一直在关心精神,满怀希望地想在神的怀抱,聆听神的低语,看见灵魂的去路。温柔的云团,把我挡在了门外。我很失望。边巴温和地看了我一眼,并吝啬地笑了笑。那笑容就像在我心里划亮了一根火柴。“嘎玛老弟,看来,你一生无缘西穹咯。”
一场冰雹突如其来。我和边巴坐在空旷的草甸上,被淋了个精透。瑟缩发抖之际,阳光又钻出了云层,针芒样落满肌肤,火辣辣地灼痛。我们在气候多变的拉多湖畔,继续等待。扎日沙巴仍在云雾里,一直没有向我露出神的面孔。
出现在扎日沙巴,已是我人生旅程里,最正确的一段线路。那是一个离我非常遥远的远方。下山时,我暗自寻思,可能比死亡更远。这个念头,让我感到沮丧。我无法不沮丧。
无缘神谕,自然不是神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