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的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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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新近造成了灾害,汉江究竟是清白无辜的,延续着它千年来的身世。在水经里,汉水称为“沔”,这个音节清亮的字后来在汉语里淡出,似乎专属于这条江的早年记忆。

有两年时间,在安康火车站候车室里,看见一个无臂女孩,她被什么力量全然齐肩切下的身体上带着一个书包,默然走过旅客,不开口乞求,记得的是她的眼睛晶亮的湿润。这似乎是她惟一的方式。过后在网友传的帖子上,竟又看见她,穿着紫色的衣服,因为网友的询问,眼睛的晶亮几乎是要化为泪水了,然而仍旧无言。

下一次回乡,在候车室专意寻找,并没有见到她。我愿她是本地人,被以船为家的亲人收藏了起来,因为那一双眼睛,是被江水淘洗过的,显示清白无辜的出身。上帝拿走她的双臂和语言,给她眼睛的清亮,为说明弱者无辜的力量。

弱者的力量有多强?这是第一次见到汉水想到的。那时我从乡下出来读高中,站在汉江大桥上俯望,水底现出长条青白沙痕,颜色略有不一,忽然明白这是表示深浅,此外江水是完全看不出的,想到一个一直不得其解的词“弱水”。弱到近于没有,然而桥下明明通着轮船,前两年这座小城遭了洪水,我在地摊买到的一套《昭明文选》,书页上还处处浸着泛滥的陈迹。

虽然新近造成了灾害,汉江究竟是清白无辜的,延续着它千年来的身世。在水经里,汉水称为“沔”,这个音节清亮的字后来在汉语里淡出,似乎专属于这条江的早年记忆。虽然此后和民族同名,汉水却始终没有像北方的知名水系一样染上强烈的政治或教化色彩,含有一种弱者的拒绝:周昭王之时,为征服荆楚南征,船只沉于汉水之上,据称为熟习水性的巴人凿沉,我却宁愿相信是清白柔弱的汉江,不欲负载代表着王命和暴力的楼船。

在国风时代的歌谣中,汉水没有出产桑间濮上那样的“淫奔”之词,却也无意于“在水一方”的温柔敦厚,它用清朗舒缓的音节,歌咏着自身的宽广、悠长,诚恳又饱含神往的爱情,那是巴山樵夫与汉江渔女之间天然的恋慕。前秦后晋之时,汉水成为南北对峙的战线,却由羊祜和陆抗两人相约演出一场敌国友情的典故,让后世生于汉水的诗人孟浩然坠泪凭吊。在泥沙俱下的历史中,汉水始终不舒不疾,保持着自己的一段清亮质地。根据古籍记载,我家乡的坝河为汉江的支流,古称“上廉水”,汉江称“中泠水”。取江心深层之水泡茶,其味清冷独特,称为“天下第七水”。到了现代,汉江水系成为中国仅存的清洁水系,南水北调中线的源头。虽然向无天下至清的美誉,也没有弱水的正式名称,到我初次见到汉江的年代,它清浅如昔。

但变化正在发生。我在这座小城上学不久,一座装机90余万千瓦的电站在上游建成。班上我暗恋的一位女同学家住白河,来往都是乘船,从此航路中断改坐铁路。她那和车站少女一样被江水淘洗的双眼,江雾熏蒸而微黑的肤色,多年留在我的记忆中,直到在京城重逢,讲述她童年在那座县城的境遇,希望我写一篇东西,来纪念她逝去的母亲。

而我想捎带上一同逝去的许多。

根据统计,汉江上下游规划的水电站达到近千座,在我们上学的小城和她成长的县城之间即有三座大型电站;从武昌回游的鱼类,在汉江的干支流里绝迹。城后山上的公墓,一位船长的墓碑,讲述他50年的风浪生涯,他退休的航运公司和造船厂一起倒闭。一座汉江奇石馆的主人,他的收藏难以为继,因为代替了航船的是江心遍布的采砂船。变得清冷的水体最终也可能消失,省会西安和遥远的北京,在耗尽了本身的水源之后,无视秦岭的障碍和黄河的阻隔,把抽水管伸到了汉水。在穿越秦岭的隧道口写着“一江清水送北京”。

专家估计,根据实际的水文趋势,两项调水工程将耗去汉江一半左右的水量。为了弥补,在下游将浑浊的长江水引入汉江,而长江是汉江最终注入的干流。这样浩大复杂的调水工程,在人类历史上没有先例。面对现代机械的暴力,汉江如何拒绝呢?她只是一条弱水,人们宣称这样的工程将永除洪水之患。

是这样的力量削去了她的双臂,甚至混淆她眼睛的清亮。在向人们祈求一次之后,再看不到她。也许是她最后一次给我们挽回的机遇。

那在她眼里晶亮闪现的湿润,不是乞求,是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