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已远和安东尼奥尼一起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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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4年多，先后5次飞赴意大利，与大师亲密接触，拍摄了一部颇有史料价值的纪录片

现代京剧《红灯记》第五场《痛说革命家史》里有这样一个经典段落鸠山为拿到密电码摆下鸿门宴请李玉和前来赴宴。李玉和离家之前，李奶奶知道儿子此去凶多吉少，临别之际给儿子敬了一碗酒，李玉和接过酒之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台词：妈，有您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全能对付!纪录片导演刘海平喜欢借用这句话来形容几年来在电影大师安东尼奥尼身边的时光给自己的人生带来的改变和影响：为拍摄自己的第一部纪录片《中国已远》，不惑之年的刘海平从2004年开始至今先后5次飞赴意大利拍摄安东尼奥尼。通过将近四年来同大师的亲密接触，刘海平觉得自己领悟到了很多拍摄纪录片至关重要的“心法”：“从前看别人的片子或者是读那些书，每有所得好比手捧一颗珍珠，这些年下来，手上捧着很多的珍珠，而安东尼奥尼给了我一根线，把所有的珍珠穿了起来。有安公(安东尼奥尼)这碗酒垫底，我的感觉是内心从此没有什么畏惧的了”。

意大利情结

2004年8月，刘海平第一次踏上了意大利的国土，和他一道的还有随行的翻译――新婚不久的妻子侯宇靖，12年前，她曾在罗马留学。刘海平夫妇抵达罗马的时候已是黄昏，光影错落间的干年古城安详而深邃，侯宇靖说“好像一拐弯，人群中就能看到恺撒大帝”。他们入住的酒店没有电梯和电话，更没有电视，房间里陈设是那种只在从前的意大利古装电影里看到过的古老家具。夫妇二人在罗马住下，静候梦寐以久的同大师的初次会面。

恩里卡是安东尼奥尼的助手和终生的伴侣，她在安东尼奥尼拍摄完《中国》之后嫁给了他，晚年安东尼奥尼的饮食起居，都由恩里卡悉心照料。恩里卡把同中国朋友会面的日子定在了9月11日，这一天是第61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闭幕的日子，由安东尼奥尼担任导演的新片《爱神》也将在这一天进行首映。刘海平和妻子一道，在11日的清晨赶到了威尼斯本岛，然后乘船赶往安东尼奥尼在电影节期间下榻的利多岛，赴大师的约。

刘海平1966年出生在湖南古丈，这个山清水秀的湘西小城后来为人所知是因为这里也是歌唱家宋祖英的家乡。高中毕业以后，刘海平在家乡拍摄了10年的图片摄影，为了看看古丈之外的天外天，1995年他只身一人离开家乡准备前往北京发展。在长沙飞往北京的飞机上。刘海平邂逅了邻座的朋友，一位中文流利的意大利人，这位外国朋友娶了一位湖南妹子作为妻子，他大方幽默的谈吐给刘海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他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亚平宁半岛上的神秘国度，第一次在刘海平心底埋下了种子。

两年以后，刘海平走进了北京电影学院，此时他的身份是摄影学院电影摄影系的一名学生。在电影学院的学习中，刘海平被一些导演的作品所吸引：费里尼、维斯康蒂、贝尔托鲁奇，同时还有一个重要的电影流派打动了他―新现实主义，他从新现实主义电影里看到了影像比肩文学的尊严和电影人的社会良知。大师的艺术生生不息的背后，居然是同一块土壤：意大利。从那个时候开始，刘海平的内心种下了意大利情结。

意大利近在眼前

2003年，拍片多年的刘海平决定开始拍摄不扰、属于自己、独立拥有知识产权的纪录片，这在他看来，对于一个导演尤为重要。“自己带一个孩子和找一份带孩子的工作，这完全是两码事。现在，我要带自己的孩子了。”之所以选择纪录片，是因为刘海平觉得这种最有力量的影像形态最能体现导演的思想。最终他确定的拍摄主题是纪录著名的电影导演，由于多年的意大利情结，意大利成为首选，在他们列出的名单中，安东尼奥尼是唯一健在的意大利电影大师。观看安东尼奥尼作品《中国》的经历，对于刘海平夫妇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惊喜，他们在大师记录中国的镜头里看到了红旗渠和林县。刘海平的妻子侯宇靖便是在林县出生，他的岳父正是当年中央医疗队的成员之一+后来担任林县人民医院院长的候振民先生。“冥冥之中有一种安排，安排了我们同大师的见面”，刘海平的妻子侯宇靖说。

期待已久的会面如期而至。2004年9月l_日中午12时，利多岛酒店皇帝宫。刘海平和妻子正在做拍摄前的最后准备，安东尼奥尼已经出现在了他们身后。安东尼奥尼穿着一件浅色衬衫，满头银发，苍老但矍铄。看到远道而来的中国朋友，安东尼奥尼异常激动，他握着侯宇靖的手使劲摇晃，却说不出话――生病以后，安东尼奥尼只能说些简单的单词。当安东尼奥尼看到侯宇靖儿时在林县的照片时，92岁的老人突然大哭起来。突如其来的变化令所有人都很吃惊，恩里卡连忙建议大家一起喝一杯咖啡，缓解一下气氛。刘海平自始至终都开着手里的小高清摄影机，记录着发生的一切。他有一个习惯，每次拍摄安东尼奥尼都不关摄影机，至到拍摄结束。所有的细节在他镜头里都无比珍贵不容遗漏。拍摄即将开始的时候，安东尼奥尼像一个孩子一样，固执地一再要恩里卡看候宇靖小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只有两岁，而现在坐在他们面前的女人，已经34岁了。正式的采访是由恩里卡完成了，她代表丈夫回忆了当年来华拍摄《中国》的点滴往事。

10天以后，刘海平和妻子迎来了更大的惊喜恩里卡打来电话，邀请他们夫妇来家中做客。安东尼奥尼住在远离罗马市中心的近郊，台伯河北岸的一座住宅楼的顶楼。推门进去的时候，那位影响了世界电影的电影大家正安静地坐在窗前画画。从安东尼奥尼窗前的窗口望出去，台伯河的秀丽风光尽收眼底。这位开风气之先的殿堂级电影大师，生病之前一直健康且健谈，经常滔滔不绝几个小时。生病之后，他以作画代替语言。安东尼奥尼的电影《红色沙漠》被评论家认为是“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彩”，他本人对色彩的敏感从这些用色大胆而亮丽的画作里可见一斑。拍摄完《中国》以后，安东尼奥尼喜欢上了中国山水画，后来他的画作里，总是能看到中国山水画对他的影响。

对于自己的绘画，安东尼奥尼从前这样说过从此刻出发，我获取了很大的热情。我觉得意识是如此的自由，感知是如此的轻松，不再纠缠于问题与思想之中，我沉浸在绘画里，不愿停止。我从未闪过念头去触及美术世界，也正因为如此我不知道将这些题材定义为哪种艺术形式。如果是真的我乱涂乱画的这些纸片是逃离于电影，那也是真的我穿越了电影模式摄影的夸张，我被它深深吸引。

意大利电影导演马洛克・伯洛克曾经在上世纪60年代拍摄过一部影片《中国已近》，这部电影的名字给了刘海平巨大的启发。面对着几次拍摄回来的大量素材，影片的名字和主题几度调整，最终确定为《中国己远》：我们为安东尼奥尼留下了影像，这些影像在拍完后就变得异常珍贵，因为在这几十年来唯有我们这样记录了他。在世界大师级中，他是唯一记录了中国那段纪录是空白的历史的人。当下的中国，急速发展的大

社会背景下，许多东西都变得不重要了。大师也不再是原来人们的话题与崇敬的对象。另外的东西代替了他们在公众灵魂里的位置，只有极少人栖息在大师曾为他们营造的梦境里，而久久不愿离去。大师通过一部纪录片向我们走近时，《中国》也离我们亦越来越远。

真实背后还有真实

2005年5月，刘海平和妻子第二次前往意大利拍摄安东尼奥尼。时值罗马纪录片电影节举行，安东尼奥尼的妻子恩里卡拍摄的一部纪录片《和米开朗基罗在一起》是电影节的开幕影片，米开朗基罗是安东尼奥尼的名字，这部电影节的献礼影片不参加比赛，它是恩里卡拍摄的她和丈夫的一些生活片段。那一天恩里卡推着轮椅上的安东尼奥尼参加了开幕式，当耄耋之年的电影大师再度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时候，人们像潮水一样涌向了安东尼奥尼的轮椅前，表达着他们内心对老人的问候和敬意。安东尼奥尼完整地看完了整个影片，刘海平吃惊地在镜头里发现，安东尼奥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银幕，大师的眼角全是泪水。

结束完电影节的拍摄，再度上大师家中做客的时候，刘海平夫妇和安东尼奥尼夫妇已然是多年的老朋友，恩里卡面对着摄影机甚至谈起了自己的爱情。当年来中国拍摄《中国》的时候，身为导演助手的恩里卡仅仅只有20岁。回国以后，她们便顺利完婚，直到今天，已经整整33个年头。恩里卡的妈妈总是说中国之行是他们的蜜月之行。“如何定义米开朗基罗呢?我想说的是，他是我遇到的最勇敢的人。正因为如此，我才爱上他。我爱他。”

刘海平有一件他特别钟爱的宝贝，就是现在如影随形朝夕相伴的摄影包这个摄影包从前的主人是安东尼奥尼。在罗马纪录片电影节结束之后再次赴大师家中采访时，恩里卡喜欢上了刘海平的摄影包，他当即慷慨相赠。在刘海平的印象里恩里卡极懂礼貌，每次采访都把手机和电话关掉，每次收到刘海平夫妇从中国带来的小礼物之后，一定要拿礼物回赠。收到刘海平的摄影包之后，她马上上楼取下安东尼奥尼的摄影包，一定要眼前的中国朋友收下，从此刘海平就拥有了一件引以为豪的珍贵礼物。

在精心制作自己的第一部影片《中国已远》的过程中，刘海平夫妇在去年6月拥有了一个花一般的女儿。每次拍摄回国以后，刘海平坐在家里，开始影片的剪辑，日渐长大的女儿就在一旁专注地看着他忙着眼前的工作。“这个片子，我是导演，妻子是制片人，女儿就是监制。”为了能够更深入地了解自己镜头下的大师安东尼奥尼，刘海平和妻子购买了所有意大利文和中文的有关安东尼奥尼的书籍，这些书码在一起，如今比他们女儿的个子还高出一截。刘海平笑称，在研究安东尼奥尼的藏书方面，“国内应该再没有人比我更全了”。安东尼奥尼是一个在纪录片和故事片方面都建树颇高的导演，他的很多关于纪录片的思想直到今天仍在闪光和启迪着后来的纪录片工作者，“纪录片是可以摆拍的，我们很难相信，一部没有摆拍的纪录片有多少真实性。”“真实背后还有真实，循环至无穷。”正是这些大胆的见解，让安东尼奥尼记录下的《中国》直到今天依然成为一副在时间长河里永恒的时代标本，永不落幕。刘海平也正是在一次次的拍摄的观察之中和掩卷沉思之后，日渐消化大师的哲学。

2006年春节之际，刘海平和妻子一道，来到北京王府井老字号瑞蚨祥，他们看上了一卷红色的织锦缎，刘海平想给安东尼奥尼定制一件唐装。每次回国挑选下一次的礼物是刘海平和妻子最用心的功课，安东尼奥尼不能讲话，直接从他那里记录语言上的表达是不可能的，轮椅上的他也不可能有自如的肢体动作。在刘海平的镜头里，记录得最多的就是安东尼奥尼面对中国朋友的礼物时的所有反应。这一次，他们希望找到一件意义特别的礼物，能最有力地直接引发安东尼奥尼心底深处的倾诉。8月的地中海正在进入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好在刘海平夫妇抵达的那天凉风徐来天公作美。安东尼奥尼看着眼前的唐装，眼底闪出了异样的神采，他用手轻抚着衣服的面料，嘴里说出了一个字热。他疑心穿上唐装会很热。这次恩里卡收到的礼物是极具中国特色的绣花鞋，刘海平夫妇不知道她脚的大小，买了三双相邻的尺码，安东尼奥尼仔细地打量着夫人的绣花鞋，披着唐装说道“没有根儿”。“安东尼奥尼来中国时，当时流行中山装，他肯定不会想到，自己能有一天穿上中国唐装。穿上唐装的安东尼奥尼很中国。”侯宇靖后来这样回忆道。

惊闻大师已去

前后历经5次拍摄，刘海平往返于中国和意大利之间。每次回国以后，他边剪辑边忙着拍摄国内的部分他重访了所有《中国》拍摄过的那些地点，尽最大限度地找到当年片中出现的那些人物和与片子有关的当事人。10个多小时的素材，最终剪辑成了一部90分钟的纪录片，《中国已远》在2006年9月初剪完成。将近四年来，刘海平将绝大多数的精力和夫妻二人多年来的全部积蓄全部花在了这部片子上，前后花费不下30万。资金上的困难使得刘海平的下一个拍摄对象，关于希腊导演安哲罗普罗斯的纪录片一直没有开机。直到今天，他们一家三口仍租住在北京五棵松附近的一间一居室里。“我并不贫穷，我只是清贫。”刘海平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夫妻恩爱，如今又有了天使一般的小女儿，还拍了一部自己内心特别在乎的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片子。“安东尼奥尼的家中的陈设非常简单，他的生活水平可能不及一个三流演员，但大师就是那样，安详地过了一生。”

2007年7月30日，北京已经入夏。吃过晚饭以后，刘海平和妻子一起抱着女儿出去散步。一家三口行走在路上的时候，刘海平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以后，他一脸茫然：安东尼奥尼在罗马家中去世。那一天，侯宇靖写下了这样的文字距离他(安东尼奥尼)95岁生日还有两个月，这应该是喜丧。但作为朋友，仍感觉心被挖空了一部分。靠什么填补，时间?记忆?还是……我想让夫人静一静，她有很多的事要去安排。等过一些时候，我会给她打个电话。我会和我的小女儿在这边掬一捧中国土，把它带到意大利。在安公长眠的地方有一壤中国的泥土，与他似远又近，但与他有着同样的气息，那就是――爱。

日前，纪录片《中国已远》刚刚结束它在半岛电视台国际纪录片电影节的放映，刘海平正在忙着剪辑一个新的版本――此后他又陆续拍摄过一些珍贵的素材，他认为有必要把那些放到片子里。在他的印象里，安东尼奥尼每次跟他们道别的时候，都会像孩子一样流泪，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我要再回到中国”。刘海平心目中的《中国已远》如同自己的女儿，它需要完善，去成长，而同安东尼奥尼一起的时光如今成为了他们终生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