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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冯世仪这个人,在这座小城,许多人都认识的;纵然不认识,也听过他一些故事。
冯世仪说话罗嗦,上中学时,就有人给他起个雅号:罗里罗嗦夫斯基。
那天早晨,他去上学。外地有人问路,问他到县政府怎么走。本来他可以说,向前,二百米左右,路西就是。但他却说,你向前走,约摸着估计走了大约二百来米的样子,头向右扭,别向左扭,右边就盖着一个大门,大门上挂着一个长牌子,长牌子上写着很大的字,你一看就知道了。问路的人说,多谢了,抬脚便走。他又赶上人家说,挂方牌子的那个门你不要进,进去也得退出来。那人急着走路,赶紧说,多谢多谢,多谢了!他偏又说,只说一个谢字足够了,别嗦!有同学看见了这一幕,马上传开,他从此就有了这个雅号。
冯世仪再向人讲话,努力简约些,但有时又简约得不成样子。仍说问路,人问他到县政府怎么走,他往前一指说,直走,右扭,抬头,门口。问路的人听不明白,他又把上次讲的话再讲一遍。不想又被同学看见了,大家就改称他为罗里罗嗦夫斯基・约缩夫斯基。
冯世仪常爱琢磨事。这跟他上班步行有关系。他听保健医生说,生命在于运动,如果每天能步行六华里路,比专门打太极拳、练气功还有效。他从此上班不再骑车,改为步行。步行更方便琢磨事。没有多久,他琢磨出一种走路计步法的游戏:用走步计数“问”闲事。比如,他问这天会不会迟到。他把前方一棵树(或别的什么)作为目标,从脚下起,走到那里,看有没有一百步。不足百步,他到单位就不会迟到;如若超过,就要迟到了。测了几回,还真灵。下一次,他对某件事有怀疑,也用这法推真伪。这其实纯属无聊游戏,但他却乐此不疲。他想事多与人不同,所以又有人说他,脑子可能进过水。
从他的住处到单位,应走大街,他偏要走玉泉河堤。走玉泉河堤虽远点,但空气好,行人少,又无车,这不算怪;怪的是走河堤上爱“断”事。他挺着胸,仰着头,目光看着前方十米八米的地方,不看别处。冯世仪没有太大的视野,他觉得,视野大也是一种浪费。这样,他就专心致志地“断”些真假事。“真真假假难分解,假假真真认不真”,需要“断”的事也真多。比如,人传县某位领导,与某某女士有点“业余关系”,真也欤,伪也欤?他拿计步法这么一“断”,乐了,原来是真的!
冯世仪的第三个特点,遇事多疑,这也是他在小城出名的主要原因。他买菜,疑心没给足秤;找了钱,疑心票子是假的;别人讲话,疑心在讲他自己。进澡堂洗澡,疑心鞋子被人穿过;去理发店理发,疑心洗头没用好洗发液;小摊上买油条,疑心和面没洗手;到商店购物时,见人注意他自行车,他加了锁仍不放心,进店后还一直向外窥着。更有趣的是,元宵节晚上去观灯,灯笼之多,多过星星。观灯的人们自然很多。人多的场合容易丢东西。他刚走几步,忽然就叫起来了,说是自己的影子不见了,拿手机就要打110。妻子和儿子都笑起来了。儿子还说,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物理现象,灯笼多了哪里还会有身影?他也才跟着笑起来。再就是锁门。他每次离家,人到了楼下,疑心房门没锁好,只得返回去复查一遍。还有两次,刚领过工资,他走到楼下,只觉屋门没有锁,只好返回去复查;为了加深印象,又把拉手扯了两下。可走出单元,深觉扯的不是自家门,疑心扯的是四楼或六楼,只得回五楼再扯一遍。
这都是小事。最让他不放心的,是他儿子长得俊,不像他,他对老婆产生了怀疑。第一次提出这问题时,老婆很是笑了一回。他不知道老婆是笑他问得荒唐,还是笑他早就戴了绿帽子。下一次再问老婆时,老婆不笑了。老婆说,我当初就不同意养狗,你非要养,到底养出事来了。他不解:养狗多了一道门卫,外人更不会进来呀。老婆说,是狗晚上跑进我的被窝了,说过又笑。冯世仪却一本正经地说,人家给你讲正事,你不当回事。你越是不当回事,我越觉得是个事。老婆不答,翻身便睡,冯世仪疑心更重了。
他又用计步法“断”老婆,“断”了两次,一次的答案是肯定的,一次的答案是否定的。他“断”第三次时,遇上了熟人,把他的“步数”给打乱了,无法作结。但他却认为,老婆至少有百分之五十外遇嫌疑。
最后,他决定去医院做DNA,看儿子跟自己是否一致。可是,儿子已经十七八岁了,读高三呢,这方面的知识比他懂得还多,他打住了;退一步说,如果真做出问题,怎么办?冯世仪越想越烦恼,只好再去审老婆。老婆说,要查,先查你爹,看你是不是野种!冯世仪一下子呆了,越想越怕。从此,这份疑案深藏于心,再不提起。
二
也许是因为冯世仪心里揣了这么个病,他的身体越来越不佳了。每天上班,虽然还是走玉泉河,却再无心做那游戏了。
双休日,他回乡下闲走走,一来是看看老爹,二来也为解个闷。但在返回县城时,遇上了邻村的马永忠。马永忠跟他是初中同班同学,一直在家务家。两人有几年没见面了,但一见面,还是那么亲热。马永忠开口就叫他“斯基”,他也叫他大“马鬃”。接下来互相询问一些情况。因马永忠见他身体不爽,问是不是有什么病?冯世仪不能明说,只好吞吞吐吐地支吾一阵。马永忠说,咳,有病你就直说嘛。比如我,胃癌,大半个胃切除了。但是,癌瘤一割,照样活着。有病早治,不要回避,老师不是教过咱们一个成语吗,“讳疾忌医”可要不得。
冯世仪先吓了一跳。他把疑心老婆的事丢到脑后,问起胃癌的前兆来,越问越害怕。因为,马永忠讲的前兆,全像是说他冯世仪。比如说“胃部不适”,他马上就觉得自己胃部不适;又说“食欲不振”,冯世仪近来吃饭正少。又扯了一回,马永忠不得不怪怪地说,不会吧你?不像你也“挨”上了?不过,从脸色看,你还真像有问题。生命对我们只有一次,忽视不得!
冯世仪又走在玉泉河堤上了。他一会儿走在阳光下,一会儿钻进树阴里。他内心的天空,也像罩起乌云,一会儿晴,一会儿阴,有时阴得简直要“下雨”。这个时候,他又产生了一个怀疑,不是怀疑自己有无大病,而是怀疑马永忠患的是不是癌。真是癌,能好得那样快?――如今的医生们啊,谁不是把小病故意说成大病,喧天张鼓地推销自己!
至于他本人患没患癌,他倒毫不怀疑地觉得,真患了癌,要在平时,他完全可以用计步法“断”一下。但遇上了这等大事,不能儿戏。冯世仪下乡为解闷,反而添了一块更大的心病。
三
晚上躺下,冯世仪不再审老婆,而是开始审自己的胃。他揉着胃部,后悔他没向老同学问仔细。比如说“胃部不适”,到底是怎么个不适法?是一剜一剜地不适,还是隐隐觉得不适?是饭前不适,还是饭后不适?是酒喝多了,想着要吐那种不适,还是肚子着凉之后呈现的咕噜噜不适?我可早就有这些反应啊。人常说,不要让生命死于无知。我是不是早就患了大病而不晓得,还无知地在瞎乐呢?
冯世仪找了一本医书,一页一页仔细看,特别是关于胃癌的有关章节,一条一条地对照自己。一连对照了几周,他不敢再对照下去了,因为他越对照,越见书里描述的是自己。
冯世仪终于去看医生了。
医生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当然要先“叩诊”一回。叩诊得越细,他越害怕:如没那病,干啥问得这样细啊?他提供的病况更详细,连一天放几个屁也讲了,还说,几个大屁,几个小屁,另有几个不知道算屁不算屁,因为没有屁的响声,只是吹出一些凉气。医生笑了。医生说,那不叫吹,只能叫放,只能说放出一些凉气。他也觉得好笑,但却没笑。医生又看舌头,又掰眼皮,还按了肚子,最后才说,你什么病也没有,“不适”是自己想出来的。――下一个!――冯世仪磨磨叽叽还想问细些,怎奈就诊者多,早被人给挤出局。
医生听说过他的名字,因为人与名对了号,也觉好笑,不免轻轻摇一下头,脸上涌出个小表情。不想这也被他看去了。冯世仪只觉后背一冷,心窝就突突地跳起来了,暗里想道:完了完了,我算完了!连药也不肯给开了!冯世仪是两手扶着墙壁,才走出门诊室的。冯世仪坐在一把墙边固定椅上,赶紧向家打电话。妻子听他说话的声音都变了,马上跑来。又观他脸色,又问医生。妻子好一阵子才出来,笑着说,医生讲了,没有事的。真想吃药,开一点也可以,其实吃不吃没关系。冯世仪猜到,这分明是妻子和医生合谋的一场骗局。什么叫美丽的谎话?这就叫美丽的谎言。连药也不肯给开了。
四
冯世仪回家后躺在床上,饭不想吃,水不想喝,当然更不去上班了。
老婆给他作解释,说他真的没病。但是,连儿子是不是自己的,老婆都不肯实告,癌病还能实说吗?他在电话里向领导请假。领导说,上边要来检查工作,你可不可以下周休息。他一听就火了,吼道,我患的是什么病你们知道吗?你们领导,还管不管人的死活!
冯世仪的话说得太硬了,夜里又后悔。第二天,他有心向领导打个电话,做点说明,又怕领导越怀疑他。再一想,不妨换一个医院去查查看。冯世仪去了第三医院。做透视的是个实习生,机子一开,晃了几下,胃里果然有东西。医生依照透视结果,写了诊断,并“建议进一步检查”。
因听说冯世仪有了胃癌嫌疑,检查团一走,领导便到家里来看他,无非是局里忙,来晚了,有病就要早些治。领导说了许多话,冯世仪都没能听进去,只记住“来晚了”三个字。《红楼梦》电视剧他是看过的,宝玉哭林妹妹时,就是说这三个字。冯世仪很是震动了一下。他不是震动于领导对他的关心,而是震动于他对自身病情的估计:他暗猜着,一定是领导先到医院查询过了,知我到了不久于人世,所以说是“来晚了”!冯世仪向领导讲话时,声音打颤,诊断书也被抖得哗哗响。
因见他心理负担这么重,第二天,局里就派了陪护人员,带他到省会医院去。
五
省院的病号特别多,先挂号,冯世仪只得耐心等待。陪同他就医的小王,每顿饭都是泼吃泼喝;他的妻子,吃饭也没有减少;只有他,每顿只吃两个鸡蛋,喝一点点粥,犹觉胃部不舒服。吃过饭后,两只胳膊搂住肚,眉头锁着,嘴巴封着,已经开始想“后事”。
只说住在省院,一时没有了邻人的问候,心里倒觉安静些。可是只隔了一天,县里的好友便来探视了。一伙刚去,一伙又来。先是本单位的人,继而外单位的也来了,络绎不绝,愈来愈多。来者又常带了礼品。如今的城市,探病多送鲜花。但在县城,却是送奶酪糕点、蛋面水果,也有送香肠火腿八宝粥之类。小小的病房哪能放下?病房倒像成了百货店。冯世仪见有这样多的人来看望自己,知道整个小城被他的病给搅乱了,也足见自己的病情到了何等严重的地步!激动时候,他拉着好友的手说:不混了!不混了!哪想到连退休的年龄都没活不到。说着就掉下泪来。
其实,到省城探看他的,并不都是他的好友。原来他一到省城看病,消息马上不胫而走。而只要有人出外就医,小城里的白领们,正好可以借着探病外出旅游。不仅所买礼物能报销,还可以领一份出差补助。冯世仪却觉得,全城都晓得了我的病,只有自己被瞒着。冯世仪越是吃不下饭了。
终于排上了胃透。想得复杂,“医”得简单,报告单上只四个字,未见异常。医院通知,即可出院。
冯世仪傻了,他既没有一点振奋,更没有一点高兴,他就像一棵霜后初晴的蓖麻,蔫蔫地晃在阳光下。嘴里却不住地喃喃着说,我没病?我没病?我怎么会没有病呢?怎么会没有病呢?既然没病,我这病是装出来的?这医生到底是看了没看,瞧了没瞧?省里的大医院,怎么这样不把乡下的病人当病人看?这帮老爷医生们!
小王就说,老冯!这是咱们盼望的最好结果,咱们应该高兴啊!
妻子也满脸堆笑地说,好歹什么病也没有吧!吓死人了。说着就要打手机,把这一喜讯告诉亲人们。
冯世仪急了。冯世仪搂着肚子说,你们先不要太高兴。蛇钻窟窿蛇知道,玉皇有病天知道。我的肚子一直疼,怎么会是没有病呀?敢是检查之前,咱们没给人送红包!
小王把情况汇报给局里。局里答复,既有怀疑,就再查查,不要急着登归程。
六
到另一家医院去就诊,当然还得新挂号。
前来探看他病的人更多了,连乡镇的一些干部也来了。
直到这时,冯世仪才真正地陷进泥淖。如果一点病没查出,人们会说什么呢?领导会怎样看自己呢?疑神疑鬼,脑子进水,冯世仪好像听见了人们的议论声。
既然没病,县医院怎么就说是有事呢?
啊,冯世仪猛然想起来了,那天他虽没吃早饭,但起床后却吃过两块蛋糕。早起吃蛋糕的习惯是他早就养成的,吃时也毫没在意。现在看来,他晓得县检的情况了。
冯世仪又琢磨事了。
再次检查,胃部查出肿块来了。有肿块就切除,这是早就定了的。小王说,要不要再找一家查查?冯世仪摇头。妻子说,当真咱要开刀啊?冯世仪说,不开刀你等我死呀。冯世仪一向做事犹豫,难决难断,这回却说,当断不断,必遭大乱。我老同学就做过切除,几十天的事;这回把胃切开来,到底看一下是啥病。
手术做得很成功,病体恢复得也很快。冯世仪顺利地回到了家。人们都说,大医院的水平就是高,不多久就平安地回来了。
几个月后,冯世仪又走在玉泉河堤上了。他又在怀疑一些事。第一个,他怀疑省院的医疗水平。因为,他在胃透开刀前,偷着吞下一块软糖。而医生却说,他们又成功地医好一例胃癌。第二个,他怀疑那些探病的人,多半是看上了他老婆,巴不得他早些死掉,他们好跟他老婆搞点“业余”!第三件事,他疑心胃上的刀口没缝好,他后悔红包送得太小了。冯世仪挺着胸,抬着头,又用计步法“断”他胃事,忽有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人,问他到县政府怎么走。冯世仪心不在焉地向前一指说,朝前,二百米左右……那人却接下去说道,头向西扭,不要向东扭。……进了方牌子大门也得退出来。冯世仪一激灵,才发现跟他逗趣的是马永忠。马永忠说,听说斯基你也开了刀?我有心到你家去探望,怕你怀疑我别有用心!冯世仪捣他一拳说,你这个马鬃,当初是不是也吃了糖,才弄出什么癌症来?马永忠不解。冯世仪说,如今这事,我算彻底看透了,没有哪个是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