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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人没什么规划,就这么到处走来走去,看见很多地方,相识很多人,他们逐渐填补着我心中世界的版图。
我不会拍照,偶尔酒足饭饱,于是把一些在记忆里闪烁的影子,记得多少就记录下来。
有一年翻翻口袋,连买套远红外保暧内衣的钱都不够,再翻翻日历,过四天就是年三十,当下决定逃跑。
逃跑首选东南亚,一是便宜,二是春节期间更便宜。东南亚,喜欢疯狂的,那里可以疯狂到极致,篝火丛林一溜溜的神经病。喜欢安静的,那里可以安静到极致,暗夜海洋演奏着没有声音的歌曲。
奔到菲律宾,满沙滩都是兴高采烈的穷光蛋。
我到达的时候正是除夕,所有穷光蛋都上蹿下跳,嚷着年夜饭聚餐。我连行李都没放下,奔到桌上一看,哇哈哈哈哈,你大爷的,年夜饭就是辛拉面。
后来有个叫Rose(玫瑰)的金发姑娘,她买了烧鸡,说要凑份子。我抢了个鸡脖子,跟旁边人说,资本主义太坏了,不肯出大头,呸,要不是看她腿又长又直,鸡脖子我都不想吃。
旁边人说:你是不是想请Rose喝酒。
我说:是的,你会英语吗?帮我去说说。
结果Rose来自德国,一顿啤酒喝得我成为全沙滩最穷的人。
那顿酒的结局,我对着大海唱张惠妹,听,海哭的声音,这片海也未免太多情,被骑到天明,哈哈哈哈……推开身边的酒瓶子,比手画脚一下就走了。
旁边人说:他明天还要潜水,就不多喝了。
旁边人叫周涛,他说我住一晚反正也要给钱,不如干脆把潜水学了,新年开张收费优惠。他还跟我说学潜水能报效祖国,拿了证回家过年也有面子。
他发现我的头摇得呼呼作响,又说,我做你教练,让Rose当你的潜伴,一起畅游在珊瑚海。珊瑚海里面的爱,多少钱都买不来。
哎哟可以的,这片海未免也太多情,被骑到天明哈哈哈哈。
后来我发现我亏了。
其实Rose作为朋友来说,吃饭喝酒都是同心协力。有次我非常想吃麻辣香锅,但这边锅子都不合适。食材进去,锅子缺乏面积就没有香气,缺乏深度就没有滋味,做出来还不如不做。
听我一通描述,Rose咽咽口水。结果下午我去海边报到,沙滩上明晃晃扣着几十口锅,像卫星接收器组合,正在接受外星讯号。
Rose比手画脚,表示她跑了一囿,把岛民的锅子都借来了。如果不够,她就出海到对岸去借。
我愣了一会儿,谁娶她做老婆很刺激啊,为了吃麻辣香锅就要出海。
不过跟她沟通时,全套肢体语言很困难的,我们足足比划半小时才明白,不信你们试试看。反正比划中间,我摸了她几下,她抽了我几耳光。
然而Rose作为潜伴来说,完全不合格。
一次下水,我在后面吓昏了,她下降得那么快,就像要把生命刺入海底。如果说我是只初见市面的小水母,她就是终生狂野的乌贼,biubiu地喷墨。
指导书上说,Rose这种行为是相当找死的,下降过快会导致身体内部空间受挤压,简单点说,鼓膜会破。
当时我真怀疑Rose己经聋掉了,周涛不停敲击气瓶,强迫她放慢,但是毫无效果。
出水后我等着周涛训她。周涛平时极其不要脸,但在训练时候还是很严肃的。我交了那么多钱,解配重慢一点都会被骂,这次Rose犯了潜水大忌,一定会被骂到狗血喷头,说不定还会扇耳光。PIA。
我兴高采烈地等待一个戏码:中壮汉怒扇德国小姐,PIA。小姐还要说谢谢,THANKS。
咦,周涛怎么不说话的?我好心提醒他:“有句话怎么说的,哦,你疯了吗?快翻译给她。”
周涛只说:“准备二潜。”
第二次人数众多,我拿错了呼吸嘴,到十几米的时候开始漏气。作为江苏海边长大的人民,我冷静要求上升换设备,周涛点头。
我举手排气,眼望着明亮海面,心情依旧欢腾。
我不知道自己速度己经超过限制,离肺受损只差一线,直到Rose拉住我的腿。她冒着被我带上去的危险,拼命呼气呼气。
那时候我气己经排空,漏气又厉害,就像不受控制的火箭往上蹿。
Rose一直坚持到周涛游过来,三人抱在一起缓慢浮上水面。
周涛大吼:“你疯了吗?”这是对我。
Rose大吼:” Are you crazy? (你疯了吗)” 还是对我。
妈蛋,这句话原来是这么翻译的。
Rose陪同我上岸检查,接着她放弃了接下来的潜水计划,又陪我一起喝茶。
Rose说:“来扶爷试玩个波。”我差点立刻出手玩玩她的波,但理智告诉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她见我不懂,又是抱圆又是挥手又是打叉。
她比手画脚了整整一个下午,我还是不懂,一句简单的话,为什么有那么多复杂的手势。
Rose比划累了,抓起我的手,放在胸口用力按了按,走了。
差点吓尿,还好是我自己的胸口。
后来周涛找我道歉,说是他没有提醒我,道歉真挚诚恳,让我挽回了尊严。
我就傲慢地教训周涛:“来扶爷试玩个波,翻译一下。”
周涛听不懂,我就把那套动作比划了一下,就差劈个一字马给他看看。
教练沉默一会儿,告诉我,这不是一句话,是Rose的故事。
三四年前,Rose和她未婚夫来岛上度假。两口子都是消防员,平时火里来火里去,一有假期就泡在海里。两个年轻人是对方最忠诚的潜伴,就这样泡遍了全球可潜的水域,泡成了最专业的潜水员。
有天晚上他们去夜潜,暖流带来了微风和大量发光的浮游生物。四十分钟后他们浮上海面,看满天星空,看海浪起伏,看到两百码处火光冲天的渔船。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讲的就是渔船失火。其实一般在海上灭火也不难,但那时候微风己经变成了狂风,火势太大,船舱烧破开始进水。
其实一般渔船到晚上是没人的,但那晚上怎么就让他们听到了呼救声呢?
明明还在水里,还在放松地漂浮,Rose两口子却不由自主地往火中游去。这是消防员的本能啊,都来不及思考自己的状况,就这样扑了过去。
Rose先到,发现舢板和船尾都烧穿,就算有人在船上也应该跳了下去,这时候只需要水面搜救。
她回过头跟未婚夫打手势,发现海面需要救援的只有他一人。
未婚夫摇着手,这是呼救,未婚夫又在头顶抱圆,这是安全。是安全还是呼救?
Rose像最迅猛的鲨鱼,在映得通红的海面划出一条直线。
直线的另一头是她深爱的人,她爱人的头部被落下的船桨砸中,脸上的鲜血和火一样通红。
他在摇手:“我不行了。这里太危险,你快离开,你不要过来。”
他在抱圆:“我没事。这里太危险,你快离开,你不要过来。”
未婚夫用最后的力气,告诉Rose他安全,然后再也没能陪她游下去。
Rose在那条不漫长的直线里,却挣扎了最漫长的时间。
她的面镜因为痛哭迅速起雾,在海上的火光与气雾中,自己的未来不知所踪。
周涛说到这里,让我想起第一次下水时,Rose那迅疾的身影,像把生命刺入海底,义无反顾。
周涛让我再重复一下Rose那句话,再重复最后一个动作。
来扶爷试玩个波。用你的手,按住你的胸腔。
周涛说:“一开始我们见到Rose那么不要命都很害怕,因为我们知道,她不是这个岛的游客,她要把岛当作墓地。”
“以前她还会对着大海哭,喊着她承受不住了。”
“这里每个酒馆都见过她醉倒,说着她承受不住了。”
“不过后来,她不再喝醉了,每次也都能好好地上来。”
“大概就是因为这句话吧,Life is valuable(生命宝贵)。”
原来是这么翻译的。不管生命怎样地跌堕至海底,不管怎样地自动去抛弃,到极限的时候,Rose会记起这句话。
生命宝贵,这是两口子的职业告诉他们的。对Rose来说,既然爱人就是生命,那至少让这生命更有价值些。
即使爱人己经不再,呼吸这海风,活在人间,喝啤酒吃烧鸡,和中国人过春节,也许也很有价值。
我想,路过那么多,那么多人心深处的葬礼,那么多人电影般的记忆,所以,我是如此热爱自己的生活。
今年除夕,不用逃跑,我结束所有工作回到老家。
老家还留着各种过年的风俗。
有时候听到空中的爆破声,可是抬头望,却一无所有。
哦,大概是有人在白天燃放烟花。
Rose应该还在海岛呆着,也许参加另一帮异国人的狂欢,也许在告诫其他人,来扶爷试玩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