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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索菲亚教堂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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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一天,妈妈拿回海报,万圣节前夜,圣索菲亚教堂将举办节日派对。我把海报拿到学校,没出两天,就有同学把面具之类的藏在书包里带来,于课间穿戴上吓人,或上课时趁老师不注意戴上一秒半秒,教室里时不时传出怪声。

闫老师知道我们的把戏,并不责难,而是和我们约好,万圣节那天,班里也开派对。

万圣节派对是要扮鬼的,我谋划找一块宽大的白布。

我家住的老屋面临拆迁,妈妈沉吟半晌,许我把遮蔽床头小窗的白窗帘摘下来。

小窗一米见方,朝南,却并没有几缕阳光,窗外那棵石榴树铺天盖地,把小小的窗户全填满了。在平时,小窗是不能大开的,不然,石榴树枝会不知好歹地伸进屋来。

不消片刻,白窗帘被我捅出了三个窟窿蒙头披挂上了,再用一根线绳把脖子扎紧。我要扮白鬼,只露眼睛鼻子,飘忽忽、白惨惨的。照过镜子后,我很满意,格外兴奋,呼啦把窗户打开爬出去,握住石榴树已被妈妈精心缠裹上御寒“棉衣”的枝杈,吊在上头。

“哦啊!”妈妈吓得几乎从椅子上摔下来。

“弄坏石榴树,看我怎么收拾你!”妈妈呼喊着扑过来。

一溜白烟儿,我抽身翻回屋里去了。

心情相当地好,我找到手电筒,绑在脖子后头,万圣节派对上,我要扮会发光的白鬼。

一大蓬石榴树枝真的不知好歹地伸进屋来了,可谁说它不知好歹呢?叶子在一个月前还细柔婆娑、碧绿欲滴的,眼下泛着微黄,快落了,却密密地挂着红石榴,小红灯笼似地,惹人欢喜。难怪妈妈深爱它呢,今年又沉甸甸地红了一树……

风来了,那蓬树枝淘气地晃动着,原本斑驳、寒碜的小屋,竟显得古朴雅致起来,窗下就是我的小床,今晚,我可以神仙一样在石榴树下睡了。

我有了作画的冲动,拿出画笔迅速打线稿,那蓬伸进屋来的石榴树、我的小窗、我的小床、挂在墙上的万圣节扮鬼道具……

万圣节如期而至,那天下午后两节课,不光我们班,整个年级几乎每个班都关起门狂欢。我们事先把遮光窗帘拉严实,只从边角的地方透进少许光亮,这样一来,关上灯,教室就黑成一片,仅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

我们都往怪异吓人里打扮,闫老师却相反,穿了一件雪白羊毛披风,头上戴皇冠型发卡,手拿发光权杖,摇身变成了童话中的高贵女王。

“女王”宣布万圣节狂欢开始,把灯关掉,教室里立刻发出层出不穷的尖叫。各种搞怪、捉弄、扮鬼的、捉妖的……教室门时不时被推开,有受不了逃跑的,有换了行头重新参与的……

我们疯狂得肆无忌惮,争相把平时的压抑、刻板都宣泄、找补回来。

时间到了,窗帘拉开,“女王”宣布狂欢结束。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玩耍时一直保持着镇定女王范儿的闫老师,忽然连声尖叫,雪白披风竟然被胡乱涂抹上了颜料,变成了花花绿绿的花披风!

“天哪!天哪!”闫老师急得红了眼圈儿。

“谁这么缺德,往老师身上乱抹?”班长气愤地质问。

教室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都不敢再出声儿。

“都把手伸出来!”班长一边命令一边逐个儿查看。

我缩着手,出了一身冷汗,这些天连续作画,我的手上留有没能洗掉的颜料痕迹。

班长查完,宣布全班只有我一个人手不干净。

瞬间,数十双气愤的眼睛盯住了我。我惊恐不已,辩白:“不是的!我冤枉!”

“不是你,那是谁呢?!”

“我不知道是谁,真的不是我!”

……

我和同学们辩解,班长和几名班干分头查看同学们的书包、书桌去了,他们从我书桌里搜出了绘画颜料,七嘴八舌地质问:“今天全班只有你带了画画颜料来,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再看看,画笔上还蘸着颜料呢,老师衣服上被抹的就是这种颜料,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爱画画,颜料天天都放书桌里,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今天我根本没动过颜料!”

“不是你,还会是谁呢?!”

“反正不是我!”

“除非你能找出是谁,要不然就是你干的!”

……

我百口难辨,瘫软地蹲在地上。

闫老师把我扶起来,挥挥手,说:“安静!都别吵了!我相信,不管是哪位同学画的,都不会出于恶意。这事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提!”

怎么也想不到,万圣节派对原本是为了娱乐、增进友谊,可我竟成了冤枉鬼。我当着同学们的面,把画画颜料扔进垃圾桶里。回到家,我把那副尚未完成、准备参加校绘画大赛的画作――《我家的石榴树》,扔到床下,决定再也不画画了。

我发现,从那以后,同学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我,说话也阴阳怪气的。闫老师对我的态度好像也发生了变化,课堂提问,总挑难的问我,让我回答不上来。

我感到巨大的压力,无法专心听讲,无法像从前那样自然地跟同学们交谈,什么都无心去做。我变得脆弱,总是想哭,有一点点借口,就哭上一大场。

就这样强撑着过了一个星期。

这天晚上,妈妈的老毛病偏头疼又犯了,这回她疼得尤其严重,啼哭不止,直到深夜还在隐隐哭泣。我正睡不着,想着受到的冤枉,越想越委屈,妈妈的哭声招惹得我再也承受不住了,大哭着跑进爸爸妈妈的房间,哭诉我的冤枉,央求他们允许我不去上学。

妈妈猛地把我抱进怀里,放声大哭。

爸爸沉默着,走到屋外。

深秋的哈尔滨,夜风清冽,淡鹅黄色的月亮飘在幽蓝的夜空里,没有一丝云,天上,恬淡得没有一丝心事。

我跟在爸爸身后,嘤嘤哭着央求:

“能不能帮我跟老师请几天病假,就说我为这事儿气病了,催她尽早把事情查清楚。”说着,我把爸爸披在我身上的毛衣外套扯下来,真恨不能大病一场。

“照理说,不上学是不对的。”爸爸说完,沉思了一会儿,说:“依你目前的状态,就是去上学,也听不进去什么。快把衣服穿上,我去说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屋里出奇亮堂。透过小窗,我破天荒看到了碧蓝碧蓝的天空,然而,石榴树竟没了!它倒在院子里,树上还挂着石榴呢。

“什么坏蛋搞的破坏?!”我尖叫着跑出去。

妈妈虚弱地蹲在树旁,脸色蜡黄,盯着地上被人遗落的斧子,显然气坏了。

爸爸摆了摆手,他已经为我请好了假,吩咐我快快吃完早饭,穿戴好,跟着他们一起去圣索菲亚大教堂,免得剩我自个儿在家装病露陷儿。

我连日来阴郁的心情突然有了少少欢喜。妈妈信教,有点儿事儿就要去教堂祷告,爸爸管不了,但他不许我信,从来都不让我跟着去教堂。大教堂在市里,我老早就巴望着去呢。

车从我们住的平房区开出,途径哈平路转和平路,离大教堂越来越近。

妈妈蒙头不语,车里静寂,只有爸爸低语安慰:“想开点儿!”

我看着窗外,各种密集的、高耸的建筑、各种街景,好不繁华!突然,万圣节那件事无声无息跳出来,幽灵似地,往我头上箍了个东西。

装在后备箱的石榴树杈,快活地兜着风,无节制地颤动枝条,如同第一次出门的孩子,欣喜若狂。

忽然,一群鸽子飞进我的视线。白色的、灰色的,飞来飞去,交织变幻。

天空无限碧蓝,中央大街附近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建筑好像突然消失了,圣索菲亚大教堂巨大、墨绿色的洋葱头形穹窿,托举着光芒万丈的金十字架跃然升起,郑重、神圣地安放进鸽影婆娑的蓝天里。

太阳升到了半空,教堂台阶上有了阳光,有人坐到上面去,手里捏着谷物,向近前的鸽子撒落,人和鸽子安静地相互欣赏、陪伴。

我想喂鸽子,却被爸爸捉着手,紧跟妈妈,急匆匆往教堂祷告室走。

祷告室在正门左侧拐角处,约六平方米,像试衣间那样的格局,在较宽的那面墙上挂有一幅小壁画。妈妈从里面一边把厚重的暗咖啡色绒布门帘拉上,一边说:

“他爸,陪宝儿喂鸽子去吧。”

“好!”爸爸答应着。

“妈妈在里面多呆一会儿!”我叮嘱,往外跑。

爸爸一把拉住我,朝我紧眨眼睛,嘟着嘴示意我不要出声儿。

我诡秘一笑,学着爸爸,耳朵贴着门帘,听里面的动静。

“主啊!求您宽恕!我没能保护好石榴树!”妈妈的声音低弱、虔诚,透过门帘缝儿,我看到她跪在木质地板上,对着墙壁说话。

我差点儿笑出声儿来,赶紧捂住嘴。

爸爸往里看了又看,一直没乐。他领我到教堂外面,把石榴树杈搬到教堂跟前的花池里。

我质疑:“能种活吗?”

黑土裹着落叶,爸爸一边挖土,一边说:“最后再为老石榴树尽份儿心吧,谁不想死而复生呢?你不知道石榴树在我们小时候多稀罕。”

“多稀罕?”

“说了你也不信。”

“说来听听!”我帮爸爸一起挖土。

“说说就说说!三十一年前,我上小学三年级,女班长的妈妈在那年去世了。我们几个班干帮她家秋收。一天傍晚,马丽芳指着靠南墙的地方大叫:‘都过来,石榴树!’我们几个都围上去,发现那确实是一棵矮小的石榴树。马淑珍惊讶地说:‘跟咱们老师家丢的那棵一模一样啊!’我想起来,不久前的一天,我们四名班干去老师家开会,第二天,老师说院子里的小石榴树不知被谁挖走了,我们心里都在暗暗嘀咕这事儿呢,眼前的这棵石榴树确实很像老师家那棵。再一看,班长有点儿慌神儿,她居然说她根本不知道自家院子里长着石榴树!我们感到蹊跷,跟她家人核实,他们都对那棵石榴树一无所知。当年,石榴树很少见,我们判断,班长家的这棵石榴树就是老师丢的那棵,我们动手要挖,想给老师还回去。班长一屁股坐到地上,嚷嚷:‘这不是老师家的石榴树!’死死护着,不许我们挖。我们见她哭了,就没再坚持,这事儿我们议论了几天,也就过去了。”

爸爸擦了擦汗,继续说:“大约过了两个月,一天上午,正在上课,班长突然冒出一句:‘石榴树到底是谁偷的?’老师怔住了,同学们哄堂大笑。下课后,老师找我和马丽芳、马淑珍谈话,告诉我们,班长每天放学不回家,跑到她妈妈的墓前痛哭,求她妈妈回来给她作证,证明她不是偷东西的女孩儿。老师警告我们,不要再议论石榴树的事,更不能造谣。我悄悄观察班长,她瘦了一大圈,个子没长高,脸上却挂上了大人那种沉重、忧郁。真对不住她啊,我和马丽芳、马淑珍约定,一定要对班长好。”

“可是后来……”爸爸叹了口气,把树杈放进土坑里比了比,坑浅,爸爸接着挖土。

“后来怎么啦?”

“后来,班长干了一件让人害怕的事!那是四年级下学期的一天,突然传来消息,马丽芳差点儿被班长害了!怎么回事呢?原来,班长怀疑是马丽芳偷了老师的石榴树,那天,她事先把装衣服的皮箱腾空,然后把马丽芳约到家里玩捉迷藏,故意把藏身的地点限制在屋里,为的是想让马丽芳藏进皮箱去。几个来回之后,她发现皮箱盖儿合上了,就冲过去,把箱锁扣上,大声对里面说:‘马丽芳,你要是不承认偷了石榴树,就别想出来!’

就这样,班长在皮箱外面,马丽芳在皮箱里面,两人互不相让。后来,马丽芳不吱声了,班长以为她睡着了,打开箱子想看看,吓人的是,马丽芳脸色煞白、满头大汗,如果再晚点儿打开箱盖儿,她就憋死了!

这事儿震惊了学校,班长受到了严重处分,她是我们年级唯一受到严重处分的同学,实在可惜!”

爸爸盯着土里埋着的一块大石头,固执地把它刨出来。

“后来呢?”

“后来,班长被撤了,老师任命我担任班长。过了一年,就在我们参加小学升初中毕业考试那天,她又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爸爸掏出烟叼在嘴上,好像对将要讲出的事情很恐惧,嘴唇轻微颤抖,忘了把烟点燃。

“她考试作弊了?”

“她才不耻于作弊呢!”

“那她干什么啦?”我好奇,催促爸爸讲下去。

爸爸把树杈放进坑里,比了比,合适。我扶住树杈,爸爸往坑里填土,说:

“那天,就是最淘气的同学,都在专心备考。谁也想不到,这位自尊心、上进心超强的好学生,我们从前的班长干了什么。她竟然蹲守在马淑珍家去考场半路上的草窠儿里,等马淑珍走到近前,突然窜出去,把马淑珍的书包夺走,她知道马淑珍的准考证就装在书包里,说啥不还,还说:‘你若不承认偷了老师家的石榴树,咱俩就都别去考试!’马淑珍怕误了考试,不得不按她的要求写下了认错书。

那之后,都传她中了魔,大家不敢轻易跟她来往。”

我忍不住叹息:“唉,多大点儿事儿,她至于嘛!后来呢?”

爸爸把烟点燃,猛吸了几口,说:“后来,她嫁给了我们班的一位男生,两人刚刚办完结婚登记,你猜她说了什么?她居然莫名其妙地问对方:你告诉我,当年老师家丢的石榴树是不是你偷的?”

我哈哈大笑,说:“真滑稽,她精神病吧?”

教堂的钟声响了,抑扬顿挫,栖息在大教堂清水红砖上的鸽群呼啸飞起,随着钟声,在蓝天、教堂的红墙、墨绿穹顶之间,徜徉飞翔。

爸爸把土填平,踩实,看鸽子从头上飞过,怜惜地说:“她不是精神病,她就是太过珍惜自己的羽毛,太过担心沾染灰尘……”

钟声响过,树杈种完,还不见妈妈出来,我们前往祷告室找她。

祷告室的门帘沉沉地垂挂着,里面竟传来了哭声。哭声越来越响,哭一个长音后紧接着发出“嗯哼”的尾音,这是小女孩儿的哭法,哭得真委屈,我从没听妈妈这样哭过,担心地凑到门帘一侧倾听。

过了一会儿,哭声平缓下来,妈妈说话了:“那是秋末冬初的季节,妈妈墓前的石缝里却长出一丛柔软的黑麦草,我跪拜那丛草,求它带消息给妈妈,让她回来,给我作证。妈妈没有回来,却在那丛黑麦草间长出一根藤蔓,一天天,藤蔓上长出小小的触角,抓住石板,朝我磕头的地方爬。妈妈一定是想爬来抚摸我、鼓舞我!我仿佛听到妈妈说,一定要保住石榴树,澄清,一定要澄清!”

我正听得不知所以,突然,门帘嗖地掀起,一只高跟鞋飞了出来,眨眼飞到祷告室对面的窗外去了。

我吓了一跳,躲到一边去,爸爸转身捡鞋去了。

过了一会儿,见妈妈没出来,我重新凑到门帘外,里面的说话声还在继续:“二十六岁那年,我再三思量,嫁给了后来接替我当班长的那位男生,嫁给他不光是因为他聪明能干,还有一层原因,我想听他说句真话,石榴树是不是他偷的。”

我目瞪口呆,难以相信里面说话的就是妈妈。透过门帘缝儿,我看见一位瘦弱、忧郁的中年女人,她不是别人,正是我心爱的妈妈。

“主啊,为了证明我的清白,三十一年来,我从不肯搬离祖屋。我守着石榴树,呵护它,和它一起长大、变老。可是,这棵石榴树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这个谜团每时每刻都在困扰我。为了解脱,十四岁那年,我信了教,寻求您的帮助。但我仍然解不开、甩不掉这个谜团,我的整个青春连同之后的生活,没有一天不被这个谜团纠缠。每当石榴成熟的时候,我就呼朋唤友来做客,表面上是请他们吃石榴,实际上,我在察言观色,一旦发现嫌疑,就一一记下,慢慢琢磨。越是琢磨,事情的疑点就越多,害得我患了严重的偏头疼。我曾经是名教师,可为这事儿上课总是分神,干不了,被辞退了。听到这儿,您一定体察到我为这棵石榴树受了多大的委屈了吧?昨天,我听说多年未见的老同学马丽芳、马淑珍从南方回来探亲,特意把她俩请到家吃石榴。我告诉她们,这棵石榴树就是她们当年想强行挖走的那棵,我倾诉为这棵树遭受的委屈和折磨。可她俩居然像听天书一样摇头说:‘怎么可能?根本就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您听听,她们是事件的始作俑者,却早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而我这个受了冤枉的人,却经年累月、水深火热地受煎熬,这还有天理吗?我气疯了,真气疯了!”话音未落,门帘再次突然掀起,一只高跟鞋飞出来,傻鸟似地愣头愣脑朝前飞,一头扎到刚刚捡鞋回来的爸爸身上。爸爸弯腰捡起,凑成一双,悄悄放在门帘外面。一对情侣听到了鞋子落地的声音,循声过来,见我们在偷听,兴致勃勃地要参与。爸爸像雄狮一样守住,他俩没敢靠近。与此同时,墙壁咚咚咚地震动起来,透过门帘缝儿,我看见妈妈在捶墙,她披头散发、气急败坏,情状跟疯子无异。

妈妈嚎啕起来,边嚎啕边说:“主啊!那棵石榴树开红艳艳的花,结红彤彤的石榴,石榴里密密的挤着比粉水晶还好看的石榴子儿,说不出有多清甜,我儿子最爱吃了。您一定不会相信,不是别人,而是我,昨天夜里,亲手把它砍了!您以为我是在后悔、向您来忏悔不该砍倒它吗?不不,您还看不出来吗?它是一棵永远都查不清楚来历的树精啊,它是一棵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却耗掉了我三十一年好年华的树精,我后悔没有更早砍掉它……”

祷告室安静下来,我和爸爸起身往远处候着。过了一会儿,一位陌生女人从门帘里走出来,她化着淡妆,头发利落地盘起,眼神明亮,步履轻快,她的面容宛如红润的、笑开了口的石榴,那股阳光劲儿整个大教堂都包容不下。这女人走过来喊我宝儿,我蒙啦……

走出圣索菲亚大教堂两联拱形门廊,我们一家人挤坐在教堂的台阶上,把一小包谷物分成三份,每人一份,一小撮一小撮向鸽群扬撒。时光,甜美得慢了下来。临走,妈妈给石榴树杈培了把土,说:“就算是树精,也不是想有来生就有的呀,珍惜眼下吧,支撑到圣诞,运气好的话,会被装扮成圣诞树,最后闪耀一次。”

那是一个非凡的秋天,那天回去,我一口气完成了参赛画作。树上的石榴被我故意画成了蓝色,也许因此我评不上奖了,可我根本不在乎,我自己的作品,喜欢怎么画就怎么画,在乎啥呢?

那个秋天之后,我们一家偶尔路过圣索菲亚大教堂,看风景一样,欣赏它宛如神降临的外貌,欣赏鸽群飞飞落落,再也没有进去过。

多年后,圣索菲亚大教堂被改建为建筑艺术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