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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羽作品小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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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花葵花 不要和星星吵架

草明很久没有去那片葵花地了。

印象中,爸爸下田时,总喜欢把他丢在那片葵花地。乡下的泥小子,家里是呆不住的。于是,几个伙伴儿,草上打,树下闹,被阳光欺得滚黑滚黑的,脸蛋都曝成了葵花盏。

如今,草明算三分之一个城里人了,这是分数,老师刚教的。草明算过了,三分之一是无限循环小数。草明就是要比他们班的那个梳朝天辫的学习委员牛,学习委员能把圆周率背到十位,他就把这数儿背到十五位,而且更快更好。为此,不识数的奶奶还夸过他,抓给他一大把葵花籽,肯定是葵花灯上收获来的。

草明喜欢把成熟的葵花叫成葵花灯,因为每当爸爸从田里回来时,夕阳斜斜地照着,映到了爸爸脸上,爸爸的脸油亮油亮的,泛着南瓜似的光。地里的葵花,那更是汪汪亮,花瓣像煤油灯映在墙上的弧晕,阳光在葵花盘中来回擦,花瓣瞬间变得雪亮,葵花盘还镶上了萤火虫的裙边。葵花灯一朵朵钉在地上,昂着薄亮薄亮的脸盘,叫嚣着要星星出来,对着天空吵架。

这时候的爸爸,身上的光像水一样流着,慢慢地,夕阳就藏进他的汗水里了,还卷进了些斑斓。草明暗暗地想,此时的爸爸真伟大,多像语文书扉页上的人啊。

当太阳烤番芋似的掉进山口时,他们就到家了。

一个长影子,一个短影子,像一前一后的大头蝌蚪。

来城里好长时间了,草明很想念那片葵花地,还有爸爸。

草明和妈妈住在一间小出租屋里,四周都是这种破败的七八十年代的矮楼。奶奶在乡下,还有爸爸,似乎仍在葵花地旁,挥一挥衣袖,那风度,那神采,草明想想就醉了。草明从小就是爸爸的铁杆粉丝呢。

妈妈读过几年书,能识几个数字,在一户人家做保姆,那户人家的儿子叫姚治,是草明的同学。草明和妈妈的日子还算凑合,到了星期六,妈妈做的盐拌茄子,总让草明想起小时候。不过一到开学交费后,草明就只好吃乡下带来的咸菜了。

过年,草明有了一只小黄狗,是邻居闻道哥从马路上拾到的。闻道大他三岁,本事当然比他大。

“叫它什么名字?嗯――看过那电影没?叫卡拉吧,挺响亮的。”

“不!叫它葵花,叫它葵花!”

闻道一愣,不过他还是让着草明,“随你吧,不过真有些奇怪,一条葵花狗。”

这条被闻道称为“奇怪”、草明称为“葵花”的狗,每天都会在楼道旁接草明回来,草明吃茄子时它也吃茄子,草明吃咸菜时它也吃咸菜。

也许奶奶的那把葵花籽真让草明对数学感兴趣了,在班里,他负责管理班费。不管怎么说,总是一个官,比那些不会背圆周率后几位的学生好多了。加上这个官,应该是二分之一个城里人了吧,草明睡觉都甜滋滋的。梦里,好大一片葵花地啊,香喷喷的,还有太阳的光芒,仿佛五彩的、梦幻的潮水,还有,还有爸爸,爸爸锄头下犁出的,竟是一朵朵、一排排的葵花灯,亮了,亮了,和阳光汇合,啊,一大畈,一大畈香喷喷的光明海……

葵花狗最喜欢跟着草明,草明最喜欢跟着闻道。闻道喜欢去新华书店,有时还得拖着草明。放假时,他们能吹着空调看书,一分钱不花,虽然有时会被赶出来。会算数的草明很开心,“这才叫度假嘛。”“嘘――”闻道称这个叫“蹭书”,“孔乙己说偷书不算偷,那我就说蹭书不算蹭喽。”闻道自顾自笑起来了。

草明“蹭”的第一本书是《小王子》。

草明看着看着,总会停下来想想。小王子画蛇那儿停一下,草明曾画过他爸爸,不过把他的脸画成了葵花,亮堂堂、金灿灿的葵花,可老师毫不客气地打了不及格;小王子忧伤那儿停一下,小王子爱看落日,草明也爱看,直看到日轮滚到了天际,星星绽满了黑夜,葵花灯流出大滴大滴的露珠;小王子种玫瑰那儿停一下,小王子有他的玫瑰,草明有他的葵花,葵花其实就是草明那笑得最开的玫瑰;小王子遇到灯夫那儿停一下,草明觉得这真是个好职业――葵花灯夫,老师曾经问草明长大做什么,他说要当像爸爸一样伟大的人,那么就叫葵花灯夫吧……

这么大的宇宙,肯定有一个星球,生活着一盏葵花灯和一个伟大的葵花灯夫!

草明断断续续地,在开学后的一个星期六终于将《小王子》看完了,他想,如果爸爸看到他这么用功读书,脸一定会亮成黄澄澄的葵花。

小王子后来消失了,草明宁愿相信他去了他的星球了,小铃铛没有变成眼泪,它们牢牢地系在大雁的脖子上,每一年,秋叶能够在地上倒着走时,大雁都会从天边飞到另一个天边,去寻找它们的小王子……

新华书店的营业员警惕地看着草明,草明却望着封面上忧伤的小王子,心中满是不舍,他的文具盒里有一笔“巨款”――他管理的班费,何况这本书只卖20元。草明用手仔细地摩挲着封面,那纸质真像葵花瓣啊,一页一页翻过去,宛如花瓣在手上一拨拨拢过去,书里的墨香仿佛在呼唤着“葵花熟了,葵花熟了”。还有封面上深蓝色的宇宙背景,多像乡下的夜晚,葵花灯和星星吵架的夜晚,知了和萤火虫都喝醉的夜晚,爸爸给他讲故事的夜晚,那时候,月光都在偷听呢!虽然冷风在吹,他的手心仍密密地沁出了汗:不!不行!

可草明的文具盒里,偏偏少了20元。

而且这个星期六,草明和葵花狗吃的是咸菜。

姚治家少了100元,妈妈被解雇了。望着妈妈憔悴的面容,草明恨不得去姚家质问,可毕竟是“乡下人”,是理屈词穷的一方,况且,草明自己的案还没破。

一天,草明正收拾书包,“贼,贼,贼!”姚治和他几个哥们大笑道,“你妈是贼!”

草明握紧了拳头,嘴角撇得老低,“不许你们这么说,不许!”

“你管得着吗?”他们提起了书包准备开溜,嘴上还在笑,“贼,你妈就是贼!”一会儿,他们就嬉笑着没影了。

草明不知在座位旁站了多久,直到嘴里比妈妈的咸菜还要咸,泪水划过脸庞“啪嗒”、“啪嗒”落在了书包上,像一朵朵小小的黑色的葵花。那是关掉的葵花灯,那是萎缩的葵花灯,一朵朵,一排排,无力地趴在书包上。周围好静,真像小王子离去时,那真正的、难违的、最后的静。

回到家,妈妈正伏在桌子上睡觉,草明忍住了轻轻的哽咽,放下书包,打开文具盒,蓦地心疼起来。爸爸不在。要是爸爸在该多好!爸爸肯定会安慰他,会鼓励他,会帮助他。乡下现在又要秋收了,草明还记得每年秋收时,那些金黄的稻子,红红的高粱,一砸一个太阳脸的熟柿子,还有葵花,阡陌交错中,一排排的,像草明做操的队伍,整整齐齐昂着头的葵花灯,还有爸爸,像打出的稻米般结结实实的笑,还有小王子,大雁排着队去接他了,还有,关于沙漠里的一口井的秘密……

到底是谁干的呀!

草明都要哭出来了。葵花狗依着桌腿,闷闷不乐地望着他。

我是个城里人了,我也不算乡下人了!不,不,我要当葵花灯夫,我要像爸爸一样伟大!

草明靠着这个念头,靠着浸满泪水的枕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整节课,草明精神非常不好,把老师写下的字看成了双的,还感觉空气中凭空多了一团雾,老师说的话仿佛是隔了一个遥远时空传来的,极其缥渺,草明真想用一个词语来形容,想想看……什么……对,海市蜃楼!

“草明!”

草明一吓,蓦地看清了老师严厉的目光,赶紧坐正。

“草明,放学之后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草明感到身体向下坠,像石落井底,而且是一块大石头,“咚”一下子就冲到了井底,哗啦啦溅起一大片水,溅到他脖子里,又生又冷地疼,刺得他瞬间就醒了。

放学铃声让草明的心像火车车厢般颤抖起来,他不敢出教室门,仿佛一脚跨出去,就跨进了伤痛里。

“没出息,贼的儿子没出息!”姚治笑着,那神态,活像一个趾高气扬的贵妇人,脸上写满了自作聪明的得意和奸猾。“贼!”姚治忽然大喊一声,让草明如秋风中的苇秆般瑟瑟抖起来。“我走喽。”姚治抓起书包,“你玩过魔兽吗?”就像葵花被太阳训斥了一样,草明轻声说:“没有。”“土冒!”姚治把书包往身上一抡,扬长而去。

草明低头站在老师的面前,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老师面前的。

“你怎么回事?这几天精神都这么不好?”

“老师,我……”草明不敢望老师,手捏着衣角捏得好紧,都要把衣服捏出葵花般的皱纹了。

“草明,你跟老师说吧,老师会帮你的。”

草明看了看老师,眼里满是泪。老师替他抹了一把,草明憋不住了,全说出来了。

“草明,我相信你妈妈那件事会查清楚的,不要听他们瞎说。草明,我也相信你。至于你管理的班费……”

听到班费,草明感觉吞了一把黄连,更局促不安了。

“这件事你也有一定责任,这样吧,你帮老师捧本子,一次两元,十次,行吗?”草明直点头。

那是草明这几天来最开心的一天,回到家,他喂了葵花狗,还拍了拍它,葵花狗也直摇尾巴,在桌腿旁滚了一个骨碌又一个骨碌。

在学校,姚治还是百般刺他,但草明已不再愤怒了。就像一朵茁壮向阳的葵花,背对着腐枝败叶投下的阴影。

妈妈重新找了份缝纫的活,帮人缝衣纳底。生活仿佛开成了一朵崭新的葵花,草明和葵花狗又有茄子吃了。

草明还清“债务”后几天,姚治不再笑他了,飞扬跋扈的他灰溜溜的,如夹着尾巴的小老鼠,基本和“那会儿”的草明差不多了。草明后来听说,姚治被父母发现偷家里的钱打游戏而打了一顿,还招了从草明那里顺手牵羊的20元。葵花又熟了,真香。草明长长吸了一口气。此时如果在乡下,草明应该和爸爸去田里好多次了,也收了不少葵花籽。今年又会是一个好收成啊。

我就是城里人了。其实,这并不重要。草明笑了,就像当初爸爸朝他笑一样。

草明要做作业了,在做作业前,他和葵花狗玩了好一大会儿。草明说:“要是你是小王子遇见的狐狸该多好,那样我就可以真正地驯养你了。”

葵花狗摆着尾巴,似乎是同意他说的话。

草明想,要是葵花狗真是狐狸,他肯定要陪这只葵花狐狸下趟乡,去葵花地溜一圈,让葵花狐狸去驯养一只葵花灯。

但葵花狗不见了。葵花狗丢掉的那晚,草明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心沉入海底的冰凉。

看着疲倦的妈妈,草明不想喊醒她。他把文具盒一关,迅速跑向邻居门前,那身手,真像一只葵花狐狸。

“闻道哥,闻道哥!”“怎么了?”闻道开了门,脸上还带着倦意。“葵花狗,葵花狗不见了!”“你说什么?奇怪狗不见了?”“快,快,快去找啊!”

那晚天空没有一颗星星,自然就没有叫嚣的葵花了。夜,就这样随着黑暗流淌着,同时还流淌着不安。

“葵花,葵花――”

“奇怪,奇怪――”

“闻道哥,你别喊‘奇怪’了,它只听懂‘葵花’。”

“OK,随你了,反正都很奇怪。”

“葵花!葵花――”

闻道打了个哈欠,草明仍不知疲倦地喊着:“葵花回来――我不让你做狐狸了――”

闻道自言自语:“真是个怪小子,莫名其妙,我还真搞不懂你了呢!”闻道歇了歇,有气无力地说:“喂,小子,奇怪狗没了,可能是偷狗的人偷走了,以后我帮你再逮一只。”

“谁偷我的狗?”草明说,“我饶不了他!”

“也许它馋人家的肉骨头呢。”闻道说。

“葵花狗才不吃人家的肉骨头呢!”草明喊了起来,声音就像是葵花狗在叫。

“也许是走失了。”闻道不想与草明就这句话纠缠,说,“听着,今天我父母不在,我帮你一回,下次你可喊不动我了。”

草明睁大了眼睛,“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初三了啊,要考高中了。小子,你也要小升初了,加油!”

草明仍圆睁着眼睛。闻道往回走了,“鲤鱼跳龙门就一次,咸鱼翻身也就一次啊!”

葵花狗肯定不会吃人家的肉骨头,它去找小王子了。

六月的阳光真像葵花般灿烂。草明面对着一张印着一丛金葵花的信纸,透过阳光,他又看见了那片葵花地。他决定写信。写给谁呢?

“亲爱的奶奶”,草明一杠划掉;“亲爱的葵花”,草明想了想,又划掉了;“亲爱的小王子”,突然一阵鼻子酸,泪已经悬在眼眶边了,他又划掉了;“亲爱的爸爸”,他的眼泪哗啦一下,涌啊涌……

后来,草明还是将这张沾满泪迹的纸找了出来,在背面写上:“亲爱的爸爸”,日期那一块,他想了好一会儿,郑重地写上:“今天是葵花狗失踪的第284天,也是爸爸去世的第3年317天”――

“爸爸,您一定会欣慰的。我考上了重点中学,闻道哥也考上了好高中。妈妈身体挺好的。您在天上看得见葵花狗吗?为它找个好主人吧,要不就别拗着它了,让它去寻小王子吧。好久不去那片葵花地给您上坟了,很挂念。但不会像以前那样不争气地哭了……”

明天要去新学校报到了,草明开心地想。夜深了,葵花灯遥远,它不再和星星吵架了,就像小王子小小的背影,安静地、悄悄地熄了。

早晨,草明背起书包,一转身,一个灿然的背影,仿佛过去已沉睡在很远很远的葵花地里了。

金色阳光披拂在草明肩上,此时,他是一个真正的披着葵花金甲的勇士。

创作谈

小王子的迷宫。每个人的迷宫。

小时候就想养条狗,没机会。这次用文字养了一回。

文字是用来筑梦的。梦要文火煨,清水煮,是种无法言传的感觉。有时我想,文字里能住很多东西,不只是梦,不只是时光机,不只是爱奶酪的小老鼠,不只是小王子的玫瑰……

那里还有很多角落,住着我们无法言说的伤口,住着各种形状的忧伤,住着蒲公英色的风,住着流过落叶的泉水……

草明的眼瞳就是由无数角落拼成的。他有他的迷宫,他是他葵花灯的小王子。有时他就迷失在了童年与伤痛的迷宫里,葵花灯在出口处忧伤而衰微地亮着,可他永远都到达不了那里。

每个人的成长路上都有一个指路人。闻道为他点亮了葵花灯,给了他葵花田都无法代替的快乐。

但路,要一个人走。草明最后明白了这个道理。

还有,往日的悲伤是会被风化的。阳光终于亮过了葵花灯时,草明不再为时间所囚禁。他坚强地背起了昨日,父亲也在天堂为他亮起了一盏胜过无数葵花的太阳灯。

最后的最后,惟有阳光遍地。

谨以此送给所有成长路上的草明们。

庞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