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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人以蕞尔小邦,崛起渭上,不仅代替文化较高的大邑商,成为古代中国的主流,而且开八百年基业,为中国历史上重要的一个时代。在新石器时代的中国,若干平行发展的文化,各在一个地区滋生发达,相互影响,彼此交流,遂使各个地方文化的面貌逐渐接近。商王国的文化圈可能远超过其政治权力所及的范围,但是商人与各方国之间,大多有战争及贸易的交往,商以大邑商自居,大约只有商王畿之内的人以此认同。在王畿之外,未必有一个广泛的共同意识。
殷商时代可以看作一个主轴的政治力量,逐步扩张充实其笼罩的范围,却还未能开创一个超越政治力量的共同文化。因此殷商的神,始终不脱宗族神、部落神的性格。周人以小邦蔚为大国,其立国过程必须多求助力,因此在先周时代,周人于崎岖晋南陕右的山地,采撷了农耕文化及北面草原文化的长处,终于与姜姓部族结为奥援。此后翦商经过,也是稳扎稳打的一步步逼向殷都。天下归仁,也未尝不是多所招抚的另一种说法。及至克商以后,历武王周公及成康之世的经营,周人的基本策略,不外乎抚辑殷人,以为我用,再以姬姜与殷商的联合力量,监督其他部族集团,并以婚姻关系加强其联系,同时进用当地俊民,承认原有信仰。新创之周实际上是一个诸部族的大联盟。周人在这个超越部族范围的政治力量上,还须建立一个超越部族性质的至高天神的权威,甚至周王室自己的王权也须在道德性的天命之前俯首。于是周人的世界,是一个“天下”,不是一个“大邑”;周人的政治权力,抟铸了一个文化的共同体。周人克商,又承认商人曾克夏。这一串历史性的递嬗,代表了天命的交接,代表了一个文化秩序的延续。这是周人“华夏”世界的本质。中国人从此不再是若干文化体系竞争的场合。中国的历史,从此成为华夏世界求延续、华夏世界求扩张的长篇史诗。中国三千年来历史的主旨是以华夏世界为文化主流。四周的四裔必须逐渐进入这个主流,因为这个主流也同时代表了天下,开化的天下。西周中期以后,周人对西北采守势,当系由于以草原文化为主的西北,本来不是农耕的华夏文化所能进入。周人对东南采攻势,则因为当地农耕文化的地盘,原与华夏农耕的本质只有程度的高低,没有根本性的互斥。
分封在外的诸侯,一方面是华夏的代表,一方面也与各地方原有的文化接触与交流。西周三百多年来,华夏意识渗入中原各地,自西徂东,无往而没有分封网的触角伸入各地;当地文化层次,一方面吸取新成分,一方面反哺华夏文化,经过三千多年的融合,西周代表的华夏世界终于铸成一个文化体系,其活力及韧度,均非政治力量可以比拟。这一段过程中,政府不复仅以人治为本而趋于组织化与制度化。封建的分封制度不再只是点状的殖民与驻防,而趋于由邦国与田邑层级式的组织。甚至世官世禄的贵族社会,也因若干新兴力量的出现,而较为开放。华夏世界的韧力,经厉王、幽王两度丧乱的考验,王室的威权削弱了,但是华夏世界凝聚性之强,足以维护其世界于不坠。平王东迁,王纲不振,这一个政治体系竟可由强大的诸侯接过去,依旧维持了对外竞争的团结。齐晋先后领导华夏世界抵抗戎狄,攘御荆楚,只能归之于华夏世界内部因共同意识而产生的文化凝聚力。
另一方面,西周文化不断扩散,其文化的同化力也极为强大。任何文化体系本身若不具有普遍性和开放的“天下”观念,这个体系就难以接纳别的文化成分,也难以让别的文化体系分享其输出的文化成分。华夏文化在西周形成时,先就有超越部族的天命观念以及随着道德性天命而衍生的理性主义。为此,华夏文化不致有强烈的排他性。西周一代,周人文化的扩散,正由其不具排他性。春秋时期,南方的楚文化与中原华夏文化相激相荡而终逐渐融合,为华夏文化增添了更丰富的内涵,对南方文化的吸纳而统摄为更广大的华夏文化,这一成就,也当归功于华夏世界有广大的包容性及开放性。
华夏文化体系,兼具坚韧的内部抟聚力,及广大的包容能力,遂使中国三千年来不断成长不断扩大,却又经常保持历史性共同意识。世界上若干伟大文化体系中有些有内聚力强的特质,如犹太文化系统;也有的包容力特强,如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的两大系统。中华民族的华夏文化却兼具两个特点,而且都异常
强劲。
西周,是孔子心目中的典型,“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子是中国文化的代言人,也正因为他体认了华夏文化的性格。儒家学说是华夏文化的阐释,儒家理想人格是择善固执,是以仁恕待人,这种性格,可称为外圆(包容)内方(执善),也正是华夏性格的化身。儒家文化的基本性格成为中国文化的基本性格,而其成型期,正是在西周形成华夏文化本体的时候。
(选自《历史分光镜》,中华书局。作者为著名历史学家,学贯中西,善于运用社会科学的理论和方法治史,研究领域主要为中国文化史、社会经济史和中国上古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