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胸验肺第一人托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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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为女儿寻找养父母

2012年12月28日，记者在广东佛山找到昔日开胸验肺第一人张海超，他正准备在这里度过整个冬天。

尽管人看上去比想象的要精神许多，但冬天的阳光衬着黄色皮夹克，把他消瘦的脸又加剧了几分苍白。他时不时会低低咳嗽几声，在2012年新拍的胸片上，肺脏上满是迷雾般的阴影，这些阴影每年都在扩张，吞噬他的生命。

张海超本来沉寂了。但24天前，因被取消低保和新农合医保，他突然出现在网上并发表博文《我的“幸福”生活》。但真正引起人们关注的，是他写在博文最后的话：我想为女儿寻找合适的养父母。

他起初并没想到要托孤。尘肺病的后遗症让他免疫力极低。稍微受寒便会引发感冒和并发症，为此他买了辆小排量汽车、一台空调。因为打尘肺官司出了名，很多人找到他，想求他帮忙维权。帮人，就要上网，就需要电脑。但在低保政策里，购买电脑属于高档消费，电脑一买，他之前申请到的低保和新农合医保就被取消了。

张海超第一反应是不服，他总是习惯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怎么会这么巧？他想，会不会是被人阴了？

于是花了十个小时在电脑前憋出了那个帖子，但写到半夜，他因自己讲述的凄惨模样联想到另外一件事：作为尘肺病晚期患者，寿命最多还有四年，女儿琪琪如今才6岁，四年后谁来照顾她？

孩子的爷爷？老父亲一只眼睛几乎瞎掉；

孩子的奶奶？老母亲刚切除胆囊；

孩子的姑姑？姑姑先天脊裂，连照顾自己都成问题。

当年拿到赔偿后，他有给父母买保险，但孩子没有，怎么办？

筹备的炒作与破碎的中国梦

“当年你不是拿到了60万元的赔偿吗？这么快就没了？而且孩子的妈妈，难道就不管女儿？”有人在后面留言质疑他此举是炒作。

追溯事情的整个过程，也的确不能逃脱炒作的嫌疑。

河南新密县刘老寨的老家人都知道张海超能帮人维权，

“他是个能人。”和他对话的人，都无法看出他是个病入膏肓的农民。说话很有条理，冷静克制，更像白领；但他具备了中国农民的狡黠，多年来与政府、各路无良企业打交道，有自己的一套城府和计算。

这次求助，本该发生在2012年10月。那时母亲重病住院，他查到自己还有低保，但月底的时候就没有了。10月，相熟的《南方周末》报社记者去了他家采访，写出了报道，但没发表——当时在开十，公众的注意力容易转移，“就没有充分发酵的时间”。

两个月的等待很值。2012年末，他和整个职业病群体再次成了舆论焦点，只是这次，他不是维权成功的悲情英雄，而是生活的失败者，被迫向社会求助。

其实在2009年，他就是个失败者了。在那之前，他和妻子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因为恋爱了两年才结婚（这在同乡中算爱情马拉松），夫妻俩感情很好，从不吵架；两人家务一起做，他做饭，妻子洗碗；他们只要了琪琪一个孩子，没打算生二胎。琪琪两岁时，他就把女儿接到郑州上双语幼儿园。两口子每月收入有四五千元，在当时算不错；他们设想过未来有房有车的生活，相信只要辛勤劳动一切都有可能，为此他还去学了驾照，“我不像别人以为的，拿到了赔偿后，钱烧的才学的。”

但一场病把一切都毁了。肺癌还能治，尘肺只有死。在此之前，世界上活得最久的尘肺病人在发病后活了七年。虽然有了数量可观的赔偿金，但作为一个失去了劳动力的男人，他成了家里的“拖累”：干不了重活，闻不了油烟味，一闻就撕心裂肺地咳嗽；天气一冷就会感冒，2009年整个冬天他都是在医院过的。

所有正常人的奋斗都和他无关，“我没什么人生规划，我的身体在那，过一天是一天。”

跟着我，越来越绝望

没有了女主人的家，显得有些凌乱。和妻子离婚以后，父母一直生病，他没心思，也没精力收拾家里。尘肺病人的离婚率很高，但张海超原以为自己是例外。

他记得那些温馨的画面，那时维权没进展，他不能闻油烟味，为了照顾他，妻子包揽了做饭的家务；她学会怎么找静脉血管，从村里卫生所买来便宜药水，给他输液；刚开完胸时，伤口感染，他躺在床上输液，她在旁边陪着他，同时带孩子玩，到点的时候，就倒水喂他吃药。

如今他也不认为两人是钱上的摩擦离的婚。2009年秋天，维权刚成功，北京有电视台请他做节目，他顺便去同仁堂开中药，药费每月三千元，“她很支持。”他认为双方走不下去，是因为焦虑和妻子的品质，“跟着我，越来越绝望，她承受不了。”

他记得2009年年底，有记者来家里访问，妻子道：“我觉得以后的生活没有希望了。”他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她要看他走向死亡，他理解她的压力，但无法化解那时只有26岁的她的绝望。

2010年春节后，妻子变了。他希望吃好点，提升体质，妻子反感，“你是在自暴自弃，是对我们不负责，以后钱花完了，你人也没了，我和女儿怎么办？”

为了养病，他带女儿回了老家，妻子独自在郑州上班，两人每周聚两三天。2010年夏天后，妻子开始不接他电话，迷恋上网，和网友打电话，一打就好几个小时。有次夜里，孩子睡了，张海超找东西找不到，打电话问妻子，结果12点打一次，3点多打一次，妻子电话始终占线。

两家长辈商量后，建议他去郑州开超市，好家庭团聚。开超市要好身板，张海超冬天出门进货，感冒导致气胸并发症，2010年冬天他又是在医院过的，花了二万多元。无奈之下他只好转让超市。也因这次感冒，他痛定思痛，买了辆车。

男人最后的尊严

出院后，两人感情还是没变好，妻子常因一点小事就发火，也没耐心管孩子。他在老家的房子买电脑，拉上网线，买之前妻子没反对，买回来了她暴怒：“你怎么就不征求我的同意呢？”“之前有跟你说过。”“你就跟我说了，我当时有同意吗？”

类似的纠结不胜枚举，渐渐的，他也疲惫了。2011年10月，他去杭州帮人维权，回来后，发现妻子的东西都没了——她趁家里没人，搬回了娘家。妻子没主动提离婚，但不和他联系，也不看孩子。张海超知道，她不提是怕别人背后说她，2012年初他主动提出：“不能过，就离婚吧。”

妻子希望剩余的赔偿款能分一半给她，他拒绝了，“这是个人人身伤害赔偿款，是我的医药费和生活费，给了你，我怎么活？”妻子放弃了，但还是想争取孩子的抚养权。

他家的青砖门槛是两家正式决裂的地方，那次岳母来张家，站在门口为抚养权的事分说，女儿在一旁玩，张海超说：“看孩子自己的意思吧”，女儿好久没看到妈妈，开心地说：“我要爸爸”，岳母失望离去。

孩子的选择伤了妻子的心，她赌气表示：不给抚养权就不付抚养费。他脾气也上来了，应允了她的要求。2012年7月，两人离婚，商定女儿归他，妻子在他生前死后均不再抚养女儿，也不用承担任何费用。

一系列纠葛耗尽了两人最后一点情意。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她现在还不到三十岁，不愿陪他到最后，他能理解，但无法接受，“我对她有怨恨。”他的手机里还存着跟前妻最后沟通的短信，他不准备公开，但想等女儿长大后给她看——婚姻失败，责任不在他。走到这步，他仍认为“没有尘肺，我爱人不会变成这样，我们家会很好”。

女儿是软肋

去佛山前，张海超特地去了趟学校看女儿，女儿带他去教室，路过一道缓坡，他喘不上气，停下来歇了会，女儿不得不停住步子等他；他咳嗽，女儿过来给他拍背，问他要不要喝水。如今，女儿是他唯一的牵挂。他很少呆在女儿身边，2012年4月，幼儿园发了两张教育主题的电影票，要家长带孩子看，女儿一直等他，

“爸爸，就咱们没去，别人都去了。”最终父女俩仍没成行。

女儿很懂事，会做家务，会疼人。每天起床后会自己收拾床铺，叠被子，连他的一块。记者来他家采访，她礼貌地提醒对方不要抽烟。

张海超想让她适应将来的分离，故意问她：“给你找个干爸爸、干妈妈怎么样？”女儿沉默，她知道父母婚姻有问题，2011年时，她还问妈妈怎么不回家，现在已经不问了。

女儿上幼儿园时，有次举办亲子活动，父亲带孩子跑步，女儿很想拿名次，但张海超只能在场外看着。他时日无多，因此珍惜和女儿每个相聚时间。他不希望女儿输在起跑线上，送她上的是县城最好的私立学校，周一和周五他会接送女儿上下学；他还给女儿报了周末的语言班和舞蹈兴趣班，一学期要四五千元。

看完女儿后，他又去见了宿管阿姨，他要托她照顾女儿，他辗转托人才找到这个老师。对方孩子上大学，在家没什么事才答应的，“一个周末一百多块钱，她也落不了多少钱，城乡公交、吃饭、玩都要钱，她还能帮着孩子辅导作业。”

当初的离婚协议有情绪的成分，但一切已不可挽回。公告出来后，很多人打电话给他，还有从美国、加拿大打来的。佛山有位熟人特着急，“咱们现在就开车去河南，把琪琪接过来吧。”但他犹疑，“我希望观察几年，孩子寒暑假时去对方家里生活一下，看双方是否适合。”他的谨慎伤了对方的心，“他们怕孩子大了养不亲，我也着急，时间长了，谁还答理你呢，但我不是人贩子，不能草率。”

前妻已完全放弃女儿，公告发出一周后，前妻发短信问他，以后还能否探视女儿。他回复说，你永远都是琪琪的母亲，探视权谁也剥夺不了。但面对记者，他的眼神和语气都有些焦灼迷离，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用哪种方式安排女儿。

张海超，2004年6月到郑州振东耐磨材料有限公司上班，先后从事杂工、破碎、开压力机等有害工作。3年多后，他被多家医院诊断为尘肺，但企业拒绝提供相关资料，郑州职业病防治所诊断其为肺结核。2009年6月，他在郑大一附院“开胸验肺”。在媒体和公众的关注下，郑州市政府特事特办，2009年9月16日，其获得郑州振东耐磨材料有限公司各项赔偿共计615000元，并上了低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