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一如“记”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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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留心的话，会发现巴黎有很多种圈圈，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或具体，或抽象；有的能看见，有的能听见，而有的只能感觉。我总是认为，每一种圈圈都是一个标记，一种有形无形的微妙存在。

通往8号线地铁终点站的梵高小径上，有一些依稀可辨的螺纹，仿佛河面的涟漪突然一股脑儿地凝结成坚固的柏油路，而行人如蜻蜓点水而过。一天早晨，我正低着头边走路边踩踏地上桔黄的枯叶，迎面撞上一个高个金发的吉他手。他的吉他装在一只深蓝色帆布包里，短皮靴咚咚有力地敲在小径的路面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吉他手微微一笑―――浪漫的巴黎男孩子通常这般细腻，当你凝视他们的时候，会看见他们友好并羞涩的笑容。

我喜欢经常笑的人，男孩女孩，男人女人，老爷爷老奶奶。笑是我与同类连接的暗号。对于笑，我很有研究，有些人的笑浅而真诚，有些人的笑大得夸张；有些人的笑敷衍空洞，有些人自己不常笑，却是使别人愉快的因素。会笑的人往往懂得感恩，那些没有表情的人往往希望人们能够推测他们外表下的复杂和深沉，而经验证明他们的内在常常同样空洞没有表情。

站在每天必经的天桥上，一边是学校前的广场，另一边是学校大楼间的空中平台，人们围聚成圈状，一堆一堆―――也有独来独往的人，WHY，和我，都是其中之一。在我眼中，所有独来独往的人都是气质不凡的醒目个体，凭直觉寻找着同类。

除了地铁上的吉他手，我留意到学校里一个发型特殊的男孩子，个子不很高，体形纤瘦，经常把他的满头金发绑成一撮一撮的棍状小辫儿。一次经过学校停车场时，我看见他在独自抽烟，那青涩的姿势一看即知并不经常抽烟，他的脸上有我熟悉的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敏感表情。我观察了他一会儿，然后走过去说，你的头发很有意思。但是，我把“有意思”这个词说错了，变成了“你的头发很有关系”。他倏的睁大眼睛，一愣，流露出瞬间天真的讶异，接着很快反应过来，说，是intérésants，不是intérésés。我高兴地看着他蓝绿色的眼睛，觉得他很美。他身上有种彷徨而聪敏的气质，仿佛仍然停滞在十八岁之前。这种懵懂迷惘的气质使我非常感动，哪怕他最寻常的EASTPAK米黄色帆布书包，也有特别干净的味道。即使后来他不扎小棍了，我也能从背影立刻认出他来。然而在那之后我再没有与他说话，也不曾打招呼，只是有一次在餐厅门口擦身而过，在推门出去的刹那，看见他映照在玻璃上的柔和面庞，漂亮得让我几乎失声痛哭。

我闭上眼睛。这是属于我们的圈圈，一种象征敏感、脆弱和尖锐的存在，一种如同胎记一样固执己见的标记，清晰地写在我们脸上，然而只有我们才能看见，然后彼此发现。

有一个同是南京来的男生叫乔，比我早来一年，常帮我许多忙。但我不太喜欢他，因为他总是表现出一副猴急却又自以为是的肤浅样子，言行举止做作而毫无水准，似乎急于留给我他很有能耐的印象。我不太愿意别人有事没事打电话甚至上门来骚扰，也厌恶别人有意无意对我动手动脚自以为亲昵，可是我慢慢才懂得如何应付不喜欢的人。往往能帮助你的人并非你非常喜欢的人，到不得不求他们的时候再后悔当初撕破脸皮总是很窝囊狼狈的事情。

乔对我的所思所想一窍不通，而他自己却是个很容易被看得一清二楚的人。他带我出去玩，帮我搬东西，并且时不时地给我一些老套的暧昧的暗示，比如你们班女生长得也实在太那个什么了……你大概是惟一一个算得上漂亮的。他最大的缺点就是爱面子爱虚荣爱得太明显，在我搬回那个大纸箱的路上，他碰到我时惊呼：天啊，搬这么土这么破的纸箱你不觉得丢人啊！我觉得好笑，这不过是个纸箱，又没让你穿在身上，东西拿出来后就可以丢掉的纸箱，值得你发表这么严重的感想吗？他还觉得从我的母校南京外国语学校出来的人都是稀奇古怪难以捉摸或是高高在上清高自傲的。我说不完全是这样，你也知道我成绩不怎么样。然而我已经完全没有兴趣跟别人讨论这些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题了，我根本不需要别人了解我，我只想坚持自己的看法和作风，没有理由也没有道理。

乔刚到法国的时候交过一个法国女朋友，他总是沾沾自喜把这事挂在嘴上，尽管他只跟人家好了三个月都不到。我在班上听到有个女生说要找个可以帮她整理笔记的法国男朋友，另一个女生说哎呀你要心诚嘛，怎么能用这种理由呢？和这里的中国人接触越多，我越联想起国内的中国人，他们说的法语良莠不齐，不过思想都是一样的，并不因为西方的教育而有任何西化的趋势。有的女生喜欢学法国人课间去餐厅喝杯速溶咖啡，用白色小塑料杯装着，0.5欧元。一次她们拖上我一起去，我极不自在，餐厅里速溶咖啡和香烟混合的味道让我想吐；有的女生喜欢谈论她们认识的一两个法国人；更多人交谈的话题只有一个―――你有哪门课的笔记借我看一下。我独来独往，既不喜欢喝学校餐厅里可怕的咖啡，也不喜欢跟别人谈论学校里的法国人，更不喜欢跟别人借笔记。

菲力浦和我一样从南京外国语学校毕业来到巴黎，我们住在同一所公寓，有一次因为烧饭分工不均的问题大吵了一架，把什么陈年旧事都扯出来骂。后来大家都觉悟为这种小事争吵太无谓，就又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很快和好如初，平时照样互利互助像真正的老校友那样亲切如故。

菲力浦的女朋友，单眼皮，披肩直发，身形瘦削，总之是个没什么特点的女生。或许菲力浦对她说过一些学校里的琐碎小事，她总是用一副洞察一切且不甚友善的眼神看我，我们很少交谈。有时候在餐厅看他们合买一份饭，我就会想起高中时菲力浦和几个好友在我家合伙的那几天，他总是吃得最多干得最少。以爱情的名义把温情的表象作为生计的掩护，这常常让我觉得心酸，这跟高中时某男生请我去肯德基合吃一份上校套餐是不一样的。这种不得已的智慧出现于留学生生活的各个层面，从考试作弊到互利互欺。乔对我说过的一句话让我改变了以往对他的看法，他说，他们的任何行为都源于对陌生和孤独的恐惧。有人成天上网打麻将，有人通宵打游戏，有人整夜看碟子，你呢？你做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乔变聪明起来，这使他的友好不再显得过于突兀，也使我发现他身上有很多值得我借鉴的地方。WHY甚至说他是我的榜样，因为他刚来的时候也没学过多少法语，甚至英语也不行，却是上一批中国学生里惟一一个没有留级的男生。我想，他的法国女朋友功不可没。有一天我问他如何学的法语时，他抽出一张面纸覆在我的膝盖上，然后请我吃薯片。他说，关键在自己学，静下心来看点书。他原本不是很能坐得住的人，看书看不进去。但是没办法，自己逼自己，渐渐也就磨练出来了。事实上，跟法国女友交往的几个月里主要还是说英语。

我用面纸擦擦手指，记住他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