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马世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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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帐篷
前些年去牧场探亲，时遇转场。表哥家正忙碌一片。翌日就要搬迁到夏季牧场去了。这是成家后独立门户的表哥家第一次转场。
那天，他们从寺院里请来了一位僧人，说是等午饭后，舅舅要亲自带着表哥陪同僧人一起去选定搬迁的地址。我马上要求同往。
表哥显得有些拘谨，也难怪，从前都依赖着舅舅，如今毕竟是作为一家之主，头一次为自己的家转场。所以，鞍前马后，他一直对僧人和舅舅的安排悉心聆听、唯唯诺诺。
一个半小时后，我们来到了一片怡人的草场，僧人和舅舅在前面边商量边向四周指指点点。最后，终于下马停歇了。这是一片东西走向，较为宽阔的地带，自北到南，山岭呈环抱状，至正南方，山谷里几丝炊烟若隐若现。
经过僧人和舅舅的一番勘察，最终决定就在这块地方定址。舅舅让表哥取来一个袋子，里面是几个小包。打开一看，是一些我曾在别的地方见过的佛塔装藏用品金粉，银粉、铜粉、绿松石、玛瑙……
我好奇地问表哥这些是什么，要用这些做什么，他笑着说“八宝粉。交税!”
“交什么税?给谁交税……”我的话还没问完，舅舅已正色地向我示意安静。
一场祈福仪式开始了。诵经的僧人庄严地摇动着法铃，舅舅和表哥煨起桑烟，之后将那些“八宝粉”依次撒在了四周。
返回的途中，舅舅才慢慢地解释给我听。
他说，对于这宇宙，咱们和所有的生物一样，都仅仅是过客。既然是客人，就必须尊重主人。大自然是主人，我们就应该在它认可的前提下生活。所以我们每次搬家都要以借宿的形式向地方神灵进行供奉，你住宾馆不也要交钱么?对于你的灵魂而言，身体不也是你借宿的地方吗?你不也必须要供养好吗?
第二天，正式转场了。天高云淡，风和日丽。泛着金色逆光的牛背上驮着重重的家什，在牧人的吆喝声中拌着狗的欢叫马的嘶鸣，浩浩荡荡地移动在草原上。欢歌笑语铺洒了一路。
终于到了目的地。大家纷纷忙碌起来，舅舅和表哥在寻找具体搭建帐篷的位置。我看到了最平坦的一块草坪，就建议播在此处。舅舅看了看，指着后方不远处说：“这里不行，后面有泉眼。”
“那泉水也没有从这里流啊，为什么不行?”我看着那细流问道。
“我们挡住了南山神灵的水源，会招致麻烦的。”舅舅解释道。
在草原上，牧人们定居搭建帐篷时，很看重地理环境当中的自然布局状况。认为破坏了这种格局就会导致灾祸。在所搭建的帐篷背后如果有泉水对着当地的神山或山谷，就要避开。认为这两者之间，在他们还没有到来之前就已经具有某种长期联系，一旦被人为地进行阻隔，就是切断了这种和谐的联系，从而导致灾难。不仅如此，倘若帐篷背后有一棵树，就要在树的旁边再栽上几棵，使这生命不至于和对面的运气孤断。诸如此类的讲究还有很多。
“记住，我们是客人，不要破坏了主人的规矩。”舅舅的话一定在草原上流传了千百年。
半天的忙碌后，几顶黑帐篷出现在这片宁静的草原上。望着这些熟悉的帐篷，我似乎听到了千百年前祖先的声音。就是这些简单而粗糙的家，护佑了千秋万代的生命，至今仍然在护佑着我的内心。
牧人们说，很久以前。黑帐篷的原型就是一张完整的牛皮，将它撑开，以橛子定住四蹄，再从中间用棍子撑起，形成一个三角形的包，包下是半地穴式的浅坑。发展到后来，人们在冬天把两三张新宰的牛皮割成好几片扇形，沿一窝土坑的内斜面铺展开来，待到牛皮干硬结实了就取出来将扇形的顶角处交叠穿合，将扇形的宽面放置地面。顶端被固定在一起了，下方渐宽的弧形扇面拉开就环成了一个包，形状应是类似蒙古包，但却是可开可合，方便携带的皮质蒙古包。再到后来，随着纺线技术的普及，牧人们开始用牛毛编织帐篷，直至今日。据说，古时皮质帐篷的保护方法就是在平日里食过牛羊肉后，将手上沾的油脂涂抹在帐篷上防皴裂、防雨雪。而牛毛帐篷则不用这些“工序”了。它的材质比前者更加完美，柔韧的毛丝可以导雨水的流向，防止停积雨雪。随着天气变冷，牛毛帐篷自然收缩，防止寒风侵入，随着天气变热，牛毛帐篷自然松展，有利于清风透入。这对于与牦牛为伴的长期游牧生活而言，无疑是最佳的居所。
随着宗教生活的发展，藏族人生活的这片高原充满了神灵的色彩。在众多神灵当中，水神算是影响我们生活最深的神灵之一了，它有时幻化为鱼的形象，有时幻化为蛙，在日常生活中，更多则是以龙形出现在我们扬撒的风马中。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始终没有忘记这里原是一片海洋。藏族人的首饰基本来自大海藏族人的绘画基本都有大海；藏族人的医学里将人的妊娠期划分为鱼期、龟期等，藏族人的葬仪里有水葬，藏族人在河泉边有众多的禁忌……而且无论是牧人的帐篷还是农人的屋舍，搭建之前都要请一个乌龟在将要建造的地基线上走一趟。实在没有活乌龟，就拿一个乌龟尸身沿着这条线画一圈。据说，这样就会让这方的水神感到依然是在它族类的管辖范围之内，不会对居民带来灾害。
很早以前就听说过，黑帐篷就是模仿乌龟的形状所设计的，它不仅象征着永久、坚实，而且每块龟片上都有太多的典故，牧人们认为它还能抵挡来自四方的无形灾难……
海昨天已退去，但大海的神灵却依然活在藏人的生活里。
大家又开始忙着煨桑祈福了。
“昨天不是已经煨过桑了吗?”我问道。
“昨天是对主人的征求，今天是在向主人和邻里问候”表哥笑着说。
正午的阳光下，那条河水闪着蜿蜒的金辉绕过远方的山。
邻里?这里只有表哥一家。那么，应该指的是周围所有的神灵和生灵吧?
还没有往帐篷内搬家什，帐篷里的两根柱子上已经挂上了一些东西――那是柱祭。
一般来说，帐篷里有两根柱子――上柱和下柱。代表了父性(叔父的标志)和母性(娘姨的标志)。由于父亲是一家之主，父性的柱子上祭供比较丰富些，它牵扯着一家与地方神灵间的很多联系。母性的柱子上大多为象征生活品行的柱祭，如：抛石兜、牧鞭等。父性的柱子如果出现突然断裂现象，那是家庭与地方神灵间出现矛盾的预兆，需及时发现不和谐的因素，并举行一定的禳灾仪式；母性的柱子上倘若忽然出现断裂现象，那象征着母女、妯娌或婆媳当中有懈怠慵懒的习气，应及时加以改正。
有些牧人说，夜间帐篷的天窗不能完全打开，也许会有污秽之物侵入，也不能完全闭合，那样会彻底阻断和山水或神灵问沟通的福气。天窗是牧人们的有效时钟，投射在地上的光线可以随时提醒人们的日常作息，而天窗所朝向的方位更是牧人们刻意的安排，他们要从与星辰的联系之间获得来自宇宙的福祥。所以，搭建帐篷时，门的朝向也非常讲究。一般不会朝西或朝北，据说朝西磨难多，朝北招敌多。
草原上每一顶看似随意搭建的帐篷都有深刻的安排。他们说一家有福德的人来到这片地方，神灵都会高兴。会使来年风调雨顺、会使邻旁家的病人痊愈。而一家充满私欲恶念的人来到这个地方，神灵都会发怒。会使这里灾祸不断……这方山水和黑帐篷已经融到一起了，已经不可分割了。
但是如今却有越来越多的私欲笼罩着这片草原，浑浊的河水污染了神灵的眼睛，许多富含营养的泉眼被钢筋水泥架上了私人的牌坊。牛羊失去了水草，神灵失去了家园。那象征风调雨顺的龙，离我们越来越远了。过多的机器开始剖开草原的胸膛，过多的人群开始扩张利益的贪欲；逐水草而居的牧人开始失去了水草：牛羊开始被渐渐消灭。
终于，黑帐篷也将渐渐从草原上消失。
如果说失去了帐篷，草原会寂寞；那么失去了神灵，人心就会寂寞；失去了血液的龙族，会疼痛、颤抖，呐喊，会不断降下灭顶之灾。
从前，撒完风马的时候，总觉得有一种祥瑞而强大的力量护佑着我的生命，而如今，看着风马旗上渐渐丧失神性的图案，我忽然有一种无限落寞的感觉。在孩提时代，牧人们曾告诉我，我们上火生病了就可以向鹏乌求救；我们出疹生病了就可以向苍龙求救，我们的身体虚弱了就可以向猛虎求救，我们的命运出现坎坷就可以向雄师求救……而今天，是我们将这些神灵抛弃了吗?那么失去了象征着火、象征着水，象征着木、象征着土的风马旗上，中央那匹象征着气、象征着灵魂的骏马该魂归何处?如果有一天，大地病重了，又该向谁求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