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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陀剧场的《接送情》,我原以为会是个喜剧,到中场休息时还想着下半场应该就会是个喜剧了吧。毕竟故事主角是一对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老人家,不沧桑、不怨怼,他们也不去费劲儿发展什么甜蜜蜜,省得曲曲折折再闹无谓的脾气,握住了亲情就很好。看老先生和老小姐在舞台之上互相打趣,“不能百年好合,只能求你长命百岁”,总还有喜剧的希望吧。可是,在老司机接送老小姐的一生中,时间和时代化身黑白双色的巨大怪兽,浓厚的黑白两色涂抹幕布乃至整个演出,舞台上和幕布上电子投影出来的古董车到底没能保护这一对老亲人。
老司机陪老小姐送走了父亲、丈夫,老小姐的儿子又远在美国,“你们家的男人不能提”,台词里面有点亲密的埋怨,又还掺着关切的慨叹。发展到故事的结局,老小姐患上记忆之匣变筛子的阿R海默症直到辞世。自此,两个孤独的人又变成一个孤独的人,我得承认,喜剧是我这凡人不谙世事的胡思乱想,即使全剧最后一个画面是老小姐一幅明媚的画铺满幕布,上面的百合花作层层叠叠状盛放,明亮温暖的结局仍修补不好被时间的无情所撞破的心。
时间教人无奈,死亡斩钉截铁,亡人越来越多。送人出门看风景和送人辞世的司机是同一个司机,送的又是同一个人,熟练是熟练的,可是总还是会盼着这一次不是离别,这大概算是接送情里最深最痛的情了。和时间一样让人别离、让人刺痛的还有另一位也姓时的朋友――时代。
这戏里的故事发生在台湾,故事里的人物除了老小姐的儿子都生于1949年之前,这样的简单说明,似乎和《宝岛一村》《暗恋桃花源》等话剧都颇有共性。女作家蒋晓云写过一篇文章《都是因为王伟忠》,说起话剧《宝岛一村》和“眷村文化”在的火爆。作家戏称王伟忠先生是“眷村代言人”,营造出了台湾外省人都和眷村攀得上关系的感觉,而实际上外省人第一代并不仅仅局限于眷村群体。剧中顾宝明所饰演的司机小赵是1949年跟着到台湾的军人,他与眷村全无关系;外省人第二代、演过《宝岛一村》的郎祖筠在《接送情》中扮演一位本省小姐许百合。《接送情》的故事由此已走出了眷村,将关注民国素人的范围扩大了。
《接送情》的编剧陈乐融说:“从一开始接到邀请,就被要求是一个只能有两个演员的戏,导演的指令是可以一人分饰多角,但面对写实文艺属性,既非喜剧,又不荒诞,终究不宜让演员变装过多。”因而最终有了顾宝明饰演的司机小赵(赵国忠)、许百合丈夫黎沧生,郎祖筠饰演的大小姐许百合、小赵妻子董玉英。顾宝明在第二幕从山东小兵变装成台北瑞芳矿场小开,郎祖筠在第三幕从受日本文化影响很深的嘉义小姐变身一口山东腔的老家妻子――四个人都是生在1949年前的素人,时代给人以困局,这些人也就硬生生靠着自己和彼此走出来了,曲曲折折到底都觅到了自己的一线天光。
顾宝明曾在电影里演过外省人第一代。白先勇(又一个外省人)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里有个叫《花桥荣记》的故事,1998年改编的电影版中,顾宝明在里面演一个因为耽于回忆而好色的秦癞子。秦癞子在大陆时是广西榕县的县长,小老婆多到可以住满一层楼,到了台湾因为调戏妇女而先后被从机关、包饭餐厅轰走,最后和鸡啊猫啊一样淹死在水沟里。在台湾那个岛屿之上做着海上浮梦不复醒的人,很容易就潦草过了一生。《接送情》里的小赵和秦癞子一样的有家难归,但是他笃实、平稳,为恩人许医生家开车,在许医生故去后继续照顾许医生的女儿许百合。他有许多不说破的情愫都放在他为许百合送的鱼汤里面。
小赵的腿在1949年因为外省人和本省人的冲突而留下了残疾,这一段不是顾宝明、不是小赵说的,是比小赵小两岁的许百合讲出来的。小赵的“不说”里面潜藏着恐惧与崩溃,但是他不说的。我以前有位老师也是外省人第二代,他说起直到父亲老了以后头发快掉光了,他才看到父亲头上有一道疤痕,那道疤痕和小赵的腿伤是同样的源头,但是老师活了五十多岁都不曾听他的父亲说起伤痕。昨日种种,他们统统略去不表,这一番对于伤痛经验的沉默需要多顽强的心。
两岸第一次互通信件时,小赵给山东妻子写信,时隔半年妻子回信,二人约定在香港碰面。小赵就着山东妻子做的饼喝酒,他原以为妻子会和他团聚,但是临到要回酒店的时候,妻子说自己改嫁了。小赵活了一辈子都是小赵,他没有再娶过,似他那样传统、信如尾生的人,什么都没等到,他也还是没说什么。只说自己酒醒了,你回去吧。等待很辛苦,生活又很严酷,但是小赵到老都是善良的。台湾戏剧三宝之一的顾宝明排戏排到哭红眼睛,为的是小赵,为的也是许百合。
《接送情》里有一个不言哀情的小赵,与他对位的是一个沉默似百合花的许百合,许百合1929年生在台湾南部的嘉义。1895到1945的五十年间是台湾的“日据”时代,彼时有许多人只通闽南语和日语,二战结束后日本败离,“失语的一代”出现了,日语不再通行,一整代用日语写作的作家沉没了。医生家的大小姐许百合虽然还能与人沟通,但是在日据时代成长起来的女性,难免过于隐忍。扮演许百合的郎祖筠早前在台北TED演讲,宣讲女性意识觉醒,举出后魏曹彰“爱妾换马”的故事:“后魏曹彰性倜傥,偶逢骏马爱之,其主所惜也。彰曰:‘予有美妾可换,惟君所选。’马主因指一妓,彰遂换之。”无独有偶,此次郎祖筠演的许百合正是一个被丈夫忽视、伤害的女性角色。
剧场中,许百合丈夫第一次出场已经躺在病床上,坐在我隔壁一对上海老阿姨,一个问另一个“啥宁啊?”另一个支吾一阵,直到郎祖筠和顾宝明在台上对话几轮,她们恍然大悟,“伊拉老公!”行将就木的许百合丈夫躺在病床上,终于他对自己多年来慢待的妻子诉出衷情,一口闽南口音普通话说着自己后悔了,上海老阿姨赶紧点评――晚了,青春都没了。台上台下的交融让我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许百合丈夫去世后,幕布上打出“我心内思慕的人,你为何要离开我的身边”,这一句歌词值得哭一鼻子的,这是讲许百合面对丈夫的死,多少也预言出之后她或者小赵难免要有人先走一步。
隐忍多年的许百合亦是一个有情的人,她的情在为小赵求的平安御守和为小赵做的山东大饼里,不知她做的饼和小赵妻子做的饼有多少相似,又有多少差异。当小赵的妻子在香港告诉小赵双亲已逝、她已改嫁之后,是许百合来到香港照顾小赵。1949年以后台湾的外省人第一代,很多人对衰老的过程没有意识,因为他们缺席了自己父母老去的过程,小赵一定想过他的父母或许不在了,但是当消息骤然降临时,他要消化的是一个悲伤的暴击。祖父母、父母像一道道屏障,隔绝着人们和死亡,父母这最后一个屏障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消隐了,香港之行后的小赵真的老了。
老去以后的小赵和许百合依然没有走到一起,即使许百合远在美国的儿子黎小龙一副了然如胸的支持态度,小赵和许百合都没有把情感说破。一切看似曾经限隔着两个人情感的因素都不在了,角色之间却不说破这美好,一直保持到了许百合故去之后。
南宋陆象山写过“宇宙不曾限隔人”,看起来海峡、时代、阶层在限隔着小赵和许百合,但是他们实际上是不受限的,他们活出了自己小人物的巨大意义。他们不是张爱玲笔下因为战乱而成就了倾城之恋的范柳原和白流苏,也不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暗恋桃花源》里老来重逢的江滨柳与云之凡,他们只是素人,却更有情、有灵魂。
小赵和许百合演出了素人的无限可能,《接送情》的舞台设计、道具、灯光也在创造着可能。似实非实、似虚非虚的古董车贯穿了整部戏,为两位主演之间建立起了一接一送的情感,层层纱幕堆栈又模糊了两个人之间处于拉锯状态的情感,外在的设计都没有局限《接送情》。
《接送情》里也有一些传统的部分,比如小赵和许百合要去看的电影《小城故事》。《小城故事》延续了早期儒家偏爱的训诫性传统:一个故事里要有一个道理,这个传统到台湾最新的电影《我的少女时代》已经断了,可是果陀的《接送情》里还有。我们讲一个故事是为了塑造出一些清晰的人物形象,再让他们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宇宙不曾限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