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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5年4月10日,沉睡了数千年的印尼松巴哇岛坦博拉火山自五天前的爆发后再度起爆:三根巨型火柱狂飙至高空,汹涌的熔岩流在淹没大片农田后倾泻入海,激起冲天水雾,接踵而至的海啸将坦博拉镇全部吞没。凶猛的喷发与爆炸间歇延续了百余天――这是史上有文字记载的伤亡最惨重的火山灾难,直接间接遇难人数达11.7万人。沉重的火山灰遮蔽了方圆480公里的天空,一直扩散到爪哇西部和苏拉威西南部,持续降落了好几天才逐渐停息。
烟雾散去后的坦博拉“喷掉了山顶”,高度从4100米锐减到2850米,形成一个直径6000余米,深700米的巨大火山口。约600亿吨火山灰在大气圈中形成一道隔离带,挡住太阳的光热,由此导致了次年北半球毁灭性的低温天气――一个“没有夏天”的年头。气候反常造成农作物大面积欠收,大多数欧美国家都出现“粮食骚乱”,社会秩序几近崩溃,历史学家称其是“西方世界最糟糕的一次生存危机”。
1816年5月,英国诗人雪莱携未婚妻玛丽・雪莱赴瑞士日内瓦湖度假,无意邂逅英国另一位大诗人乔治・拜伦,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没想到原本温熙宜人的湖滨夏季气候竟变得怪戾极端:刚才还晴空朗朗,阳光灿烂,倏忽儿就狂风怒号,雷电交加,而后暴雨连日不止,夜间门窗紧闭的室内也阴冷逼人。
风狂雨骤的6月16日,一干人只能呆在拜伦租下的那栋著名的“迪奥达里别墅”里,以阅读德国鬼怪小说,轮流讲鬼故事消磨时光。他们最后约定分头写出自己的鬼故事,看谁的更恐怖吓人。
十九岁的玛丽・雪莱饱受惊吓,但同时也“紧张地思索着,试图想出一个故事”。在后来为自己小说所作的“导言”里,她这样描述那天晚上的情景:
“虽然我紧闭双眼,但神志非常清醒,我看见一位苍白的、学者模样的人,跪在他亲手组装的‘物体’面前……我看向这个可怕的类似一个仰卧的人的侧影,当一种非常强悍的马达声响起之后,这个魔鬼开始动作,完全不需任何帮助,做出几乎与人一样的运动。”
第二天清早,玛丽一起床就兴奋地宣布:“我已经想出了一个故事。”这部半年后写完,1818年1月出版,受《暴风雨》、《失乐园》等名著影响并融入作者经历的哥特式惊悚小说《弗兰肯斯坦,或现代的普罗米修斯》,如今被公认是世界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两个多世纪来被译成多国语言并改编为戏剧影视近百种,已成为广为人知的“经典”――
曾留德的弗兰肯斯坦用尸体合成了生命,这家伙面目狰狞,一出世就吓跑了制造者。怪物无地自容躲进深山,某天潜入盲老头儿家海聊,不巧俩年轻人突归,哥哥因妹妹被吓晕而一怒将他赶走。怪物欲找缔造者算账,孰料刚在城里露面就遭辱骂追打甚至枪击,于是它迁怒并掐死了弗氏小弟。在阿尔卑斯山,怪物向追凶而至的弗氏痛陈被人类歧视的屈辱,希望为它再造一个女人,并承诺条件满足后远离人类。弗氏几度犹疑后投入研制,却在即将通电激活的一刹那动摇……彻底绝望的怪物疯狂复仇,先后将弗氏好友,女儿,新娘杀死……最终未能手刃凶犯的弗氏累死于北极冰海,怪物则在向“父亲”的尸体忏悔后蹈海自尽……
从情节设置看,这部出自一位几无写作经验的19岁萝莉之手的小说,其实并无特别的高明处,然却为何在20世纪获得高度关注赞誉和如此之多的影视改编、改写与重写?这显然无关写作水准而在作者对人类文明发展的预期、反思与困惑――那就是,科技的出现仿佛使人类由自然的奴隶一下跃升为主人,然而我们是否有能力掌控好这把双刃剑?人类会否被自己的创造物反过来斫伤甚至宰治?更具体地讲,小说中有关“人造人”、“组装人”的大胆设想,其思路无疑跟20世纪的高新科技如基因工程、克隆人、人工合成生命及赛博格暗合,这才是上述“恐怖”故事备受青睐的根本原因。
赛博格(Cyborg)是美国学者克林斯和克兰在1960年对一种能在地外生存的强化新人类的称呼,提出这个概念是为了克服未来星际旅行中人类将会面临的困难。其解决之道是移植辅助神经控制装置增强人体生存能力以应付动辄上百光年的超级航行――因为Cyborg(自我调节的人机系统)既能如机械装置般运作精确、寿命长久,同时也具备人类的智力、情感及思维。
由此可以定义:赛博格即是指以无机物构成的机器作为身体一部份的生物(包括任何混合了有机体与无机体的生物),与那些“天然”生物体的主要区别在于,他/它们的能力借助人工科技得到了显著的增强或放大。
按照以上的描述,即便只是对基础科技的依赖,人类也早已失去“天然”而成了“改造人”――如果说一个配带心律调整器的人可能被这样看待,理由是作为身体系统的一部分,若失去那个精微的机械,他/她就无法继续生存――那么,一个通过微处理器协助机械关节动作的智能假肢安装者也与此类似。而在某种特殊环境里(如外太空),宇航员身着的服装几乎就是一个独立的小宇宙――这个由高新材料和数千零部件打造的生命保障系统,有内部加压,能屏蔽日光和宇宙辐射,耐受太空变化剧烈的温差,保持良好的微气候并带有微动力,已近似一艘小型宇宙飞船。再以现代人须臾不能离开的交通工具、通讯设备(电话与移动电话)、计算机和互联网……为例,这些“机器”无一不是延伸、强化了人类的能力。尤其是连网后的手机和计算机,它们既是使用者的“外接大脑”,同时又是一个完整世界咫尺万里的虚拟与重构,其处理、信息的强大功能,不啻于给人插上一双上天入地、越洋过海的翅膀,古代神话传说里某些荒诞不经的想象已成今天的寻常现实。
稍加观察我们就不得不承认,当下人类已经迈入赛博格社会,在这个时代生存的人都已程度不等的赛博格化。
1998年8月21日,英国里丁大学控制论系教授凯万・沃威克将一枚连接有100个电极的23×3mm芯片植入手腕,以使神经系统发出的电脉冲通过芯片传递给计算机,目的是对手指运动及一些感觉的产生机理进行读解。进一步则是想使电脑大脑相互发送接收指令,甚至将超声波感应器连接至神经系统,让自己具备蝙蝠似的第六感――当人脑电脑成功互传信号后,实验室的电子设施就会对人的行为意图发生感应,自动代其完成开门/关灯之类的动作。
沃威克自认是一位未来主义者,他相信随着科技的进步,机器会变得愈益聪明,其智力将等同甚至高于人类。为了控制,只有加入,半人半电脑的赛博格迈出的不过是第一步。对沃威克的实验科学界臧否不一:有人担心这样做会伤害参与者的大脑,也有人觉得这个实验很有意义,值得肯定。
不管作何评价,凯万・沃威克已经被看作是人类历史上出现的第一个真正的赛博格。
西班牙艺术家内尔・哈维森是另外一例。
哈维森曾深受全色盲之困,他的黑白世界因音频助视器的出现而改变:这个可以戴在头上,由微电脑将数码相机拍摄的颜色变成声波(用不同声音表示不同的颜色)的接收、辨识、转换系统,使他第一次有可能去商店购买一些色彩鲜艳的衣物。身穿明亮桔黄套头外衣,牛仔裤腿下露出红色袜子的他笑着说:“我喜欢这种袜子发出的声音,于是我买了一双。”
之后哈维森携Eyeborg游走欧洲并创作了“城市色彩”系列,他在一个方块里用双色三角表现各国的首都:比如,摩纳哥城是天蓝和橙红,布拉迪斯拉发(斯洛伐克)是黄和青绿,而安道尔城则是深绿和紫红……哈维森把他的工作描述为在画布上作曲:“我从中享受着无穷的乐趣,我画的所有东西都拥有声音。”
与现实世界相比,以科幻方式呈示的赛博时空神奇、强烈而荒诞,给人留下的印象自然更为深刻。一般说来,早期科幻小说和电影里的机器人多属“纯种”,却往往会为变得更像人而付出高昂的代价和努力――《星际迷航》中的Data有着比人类更为出色的能力,然而成为“真人”的渴望使它不断试图为自己移植一块“感情芯片”,这个意愿因与程序编制者的目的相悖而遭到拒绝。电影《剪刀手爱德华》也是如此:独处古堡的老发明家制造了一个金属机器人,之后又想把它修改成人类的模样,却因意外去世而未能完成,爱德华由是成为一个剪刀手怪人。这个面容苍白、动作笨拙的家伙单纯孤独、羞涩敏感,心智还停留在孩童阶段,所以注定会因爱情受重创,注定好心办坏事,也注定跟小镇社会格格不入,最后只好独自返回荒凉的古堡――这也是一个机器人倾慕并融入人类社会的努力终告失败的案例。
稍晚的科幻作品中,人机相结合的角色增多了,因为赛博格显然比单纯的机器或人体更强大更聪明――这似乎是为了表明人造身体部件的重要性,因其可以使人摆脱身体的约束和限囿。系列电影《机械战警》里的警察亚历克斯・墨菲在执行公务时被歹徒杀害,OCP用金属部件和死者的头合成了一个金属身、人类心的机械战警,不过墨菲记忆里还储存着自己被改造时的情景。一天他见到OCP公司总裁迪克,随口询问是谁改造了自己,迪克回答时提及的一个细节是:某工程师曾为能保留墨菲的一只手而高兴,然而为保证整个身体的再造,他指示他们“放弃那只胳膊”……
高科技的“修补”、“重组”强化和解放了我们的身体,人和机器、人和人之间的界限由此变得模糊――如若人体的器官或任一部份都可用人造器官替代,而且AI已和真人智能相仿,再若人体人脑功能在增强的同时得以普及化,那么所有人都可以靠机器快速获得某种能力,而不再因天赋特质的差异有所不同……到人的神经系统跟计算机直接连通,人类意识可以下载保存至随取内存――如果做到了这些,在可预见的未来,自然与科技之间的界限将会消失,然后,人类的定义与存在价值都将被改写!
迈克尔・海姆不无忧虑地告诉我们:人类对信息机器的钟爱,在宣告一种共生关系诞生的同时,最终也宣告了精神同技术的结缘……它显示以前总是担心失去个性成为机器的我们已甘愿放弃个性而与集体意识融合――人类的身体成为机器的镜像,而精神却被切断了。
要谈论有关赛博格的话题,不能不提到堂娜・哈拉维。这位1944年出生于美国的著名跨学科学者,思想激进前卫,身披各色时髦的“主义”,其研究涉及生物学、灵长类动物学、科学史学、科学哲学、科学社会学、科幻文学等多个领域。
1985年,哈拉维发表了她最有名的文本《赛博格宣言:20世纪晚期的科学技术和社会主义的女性主义》,其提出的“赛博格女性主义”理论被一些女性主义者奉为经典。
在哈拉维看来,赛博格不止是指装有假肢、假齿或携带心脏起搏器的人,还具有更深的文化内涵――它是“一个控制有机体,一个机器与生物体的杂合体,一个社会现实的创造物,同时也是一个虚构的创造物。”进而,“在20世纪晚期,我们的时代,一个神话的时代,我们全都是喀迈拉,是理论化的和拼凑而成的机器和有机体的混血儿;约而言之,我们是赛博格。赛博格是我们的本体。”
哈拉维认为,20世纪下半叶的美国科技文化经历了人类与动物,人与机器,自然与非自然界限的突破――正是缘于高新科技对既存社会与自然间的一系列区分的动摇,她才有“我的赛博格神话是关于跨越界限的”之语。在此,赛博格指称的是上述界限崩解后的一个新主体,哈拉维试图借其超越目前各种身份认同彼此矛盾冲突的困境,建构一个“多元,边界模糊,冲突,非本质”的主体概念。
“宣言”另一有意思的提法是“女性化”――不仅指男人的女性化而且指女人的进一步女性化……亦即整个群体的女性化。以往那些依托于性别、种族的划分不再根本,可以囊括它们的唯有赛博格(从“白人妇女”、“有色人种妇女”到女性化的男人)。
由界限到范畴的模糊尽管并非突然发生,但它的彰显却是来自这个时代高科技的发展应用:医用基因技术模糊了人与兽的界线,起搏器和义肢从肉体、人工智能从心智模糊了人与机器的界线,现代物理学尤其是量子力学模糊了物理学与非物理学的界线,科学幻想模糊了科学“事实”与文学虚构的界线,无性生殖模糊了雄性和雌性在生殖活动中的分工,IT产业推进的“家庭工作经济”模糊了女性和男性在社会经济和政治生活里扮演角色的区别……
哈拉维也谈到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只不过她更加激进――我们居住的世界已经被改变,人类不再是上帝最初的造物,“纯正”的人性本质已不复存在,寄生于机器之中的我们成了“拼合”的杂种……因为不是来自那个完美的原始统一体,因此也就无须“复归”,无须被救赎――
“不同于弗兰肯斯坦怪物的希望,赛博格并不期望它的父亲通过复乐园将它救赎;也就是说,通过为它打造一个异,通过在一个完美的整体、一个都市和宇宙中将它完成,来拯救它……赛博格不承认伊甸园;它不是由泥土塑造而成也不能梦想归于尘土”。
对这个非乌托邦或上帝之国的充满怪物的世界,能适应只有杂种了。正是在此意义上哈拉维宣称:“我宁愿成为一个‘赛博格’,而不是女神!”
公元2000年,芬兰赫尔辛基市政府拟用3D技术,将方圆50公里的赫尔辛基复现于虚拟的网络空间。这个名为“虚拟赫尔辛基”的雄心勃勃的构想,只是一个更为庞大的“单一欧洲讯息城市计划”中的一部分。计划完成后,市民们可借助网络在虚拟的赫尔辛基街道上闲逛、串门、跟亲朋好友聊天打招呼,通过虚拟空间完成现实世界中的商业消费、娱乐交际等活动。随身上网的移动电话ID作为虚拟城市的个人身分证明,使用者可以方便地连接银行付款、开启大门的电子锁,查询目前所在位置和附近的交通路线等等……
十年前让人觉得神奇无比的赛博格社会(赛博格居民+相应社会结构),而今在世界上许多中小城市都已达成甚或犹有过之,这表明人类已迈过“侵入的机器接口”向“一统”(Unification)――即“全球脑”阶段进发。
“全球脑”概念出自彼得・罗素1983年出版的《地球脑的觉醒》一书,其大意为,随着科技进步,若通过电讯线路、光纤、卫星……等将地球的各部分连通,上百亿的个体(作用类似神经元)可整体形成如人类有机体拥有的“脑”。从人类社会的发展看,以脑的模拟而论,如今因特网具有的互动、思考(运算)及记忆(储存)等特性,似更远胜彼得・罗素当初基于电话与视讯媒体的想象。
“全球脑”的生命特性有赖于信息技术的发展,不过按麦克卢汉“媒介即讯息”的观点,媒介自身对整个社会的建构也会有相当影响,其中更重要的是流动于网络间的“讯息”。网络连接与人工智能结合产生出的外在于人类,能独立思考、记忆、传承与修正的特性,这才是“全球脑”具有的真正特征。
当全球脑时代如期来临,整个网络架构就不再于现实世界隔离,因为它本来就是其中的一部份甚至是最主要的部分。全球脑是无形的概念,社会则是建构的概念,因特网的入侵使它们得以融合,传统型态的社会因之转变为有生命的有机体社会。
借用奇卡诺人的一句话:
我们并没有跨越界线,是界线跨越了我们!
朱亚宁,重庆丰都人,现任教于重庆某高校。曾在《山花》《十月》《人民文学》《作家》《天涯》等刊发表小说、散文、随笔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