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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姥爷 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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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奶奶说:“你姥爷那人,两个眼睛是瞎了,可他比有眼睛的人还鬼,神着呢!”

那是第一次进城接他,姥爷拄着一根竹杖在汽车站门口等我,远远的,我便看见了他,习惯的,我冲他招了招手,招手的那一刻我才反应过来他是看不见我招手的。

他可能是为了记路,就对父亲唠叨说,才十多里路,还用赶着车来?还是走着好。说着,一只手拄着棍,一只手按在我的肩上。那一刻,我就是姥爷的眼睛。

姥爷的眼睛看不见,他会早早地弯下腰,张开双臂,等着我和舅舅的儿子扑进他的怀里,像一棵树静静地等待花开。他会亲昵地用满是胡茬的嘴亲我们的脸,我便会闻到来自他粗布衬衫领口里的烟味,那是一种男人的味道。

舅舅是他的亲儿子,却随母下堂改姓杜。刚解放那阵,姥爷自身难保,为了活命,姥姥不得不带着母亲和舅舅离开,每每提到姥爷,姥姥都会黯然泪下。那时候我是不能理解的,长大了才明白。

姥爷疼爱舅舅,他总是在周末的晚上早早地回家,带些舅舅喜欢吃的馓子和油果条。我家离舅舅家只有半里路,送东西的任务自然落在我的头上。吃的用黄纸包着,用细线系得死死的,我很难有机会打开偷吃,只能从舅舅手里得到赏赐。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都不理解姥爷的钱是从哪里弄的,好几次问母亲,母亲都没说。直到有一天,我和小伙伴到县城玩,才发现姥爷原来是在县城乞讨,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的泪水模糊了双眼。我想姥爷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但是看着一个满腹诗书的大学者落魄到如此地步,我心如刀绞。

在众多的小辈中,姥爷最疼爱我,可是我却辜负了姥爷的期望。好在,我没有把他喜欢的毛笔字丢掉,坚持了下来。记得每年年三十的上午,他都要亲自裁纸叠纸,写上: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大笔大字,苍劲有力,很是震撼,没有人相信这是盲人写的。

姥爷的家在淮河边上,仅有的两间茅舍,成了他侄子们的仓库。每当生产队分了粮食,他那个当支书的侄子就会把粮食送到我家里,临走,总会问上一句,六叔,你还有什么交代没有。往往这时,姥爷变得很深沉,轻叹一口气说,去吧,记着把我的两间茅屋修好,千万不要淋倒了。

人走远了,姥爷会抓起饱满的谷粒对我们说,家里多好啊!不像你们这,土地薄,收成不好。他会说小麦地,说灿烂的稻子,说淮河发大水,说他见过河里最大的鱼。我时常想,姥爷虽然眼瞎了,可心里亮堂着呢!

姥爷的记性真好,来过一趟就知道路怎么走。一次放学看见姥爷蹲在家门口和八奶奶聊天,我吓了一跳,我搀起姥爷,问他为何不让我去接他,他不以为然地说,我不是回来了吗?

八奶奶的家和姥爷家挨着,八奶奶的父亲和姥爷的父亲是表亲,这样算来,姥爷和八奶奶也算是表兄妹,八奶奶对姥爷很是尊敬,他们在一起,会谈小时候在一起玩耍的事情。八奶奶只识得一些字,这一点她不如姥爷。

姥爷的生活有三种道具:一是笔。这是他最钟爱的,也是他毕生的情结。当年姥爷的对联很畅销,我们县的张主席还收藏着一幅八尺见方的书卷,是姥爷写的,题的是孟浩然的一首诗。我很想买回来,但张主席不愿意割爱。其次是算卦。姥爷的卦准,有很多固定的客户,大都是找上门的生意,也有很多都是来算婚姻的。其三是竹板。姥爷要饭时就用上它了,到了人家家门口,姥爷会打起竹板,唱起悦耳动听的祝福语。

那时任何行业都有帮会。我们那一带最有名的丐帮头子叫吴秃子,他也是单身,但名声很大,淮河两岸百八儿十里地的乞丐来到此地,都要到他家拜码头。虽然那时候公社和大队都在反封建反迷信,可吴秃子就能够操纵这些南来北往的讨饭人。据说,这也是老辈人留下来的规矩。

我在乡政府工作的时候,县文化局和公安局联合举办了打击封建迷信培训班,吴秃子当仁不让作为学员接受政府的改造。在大院里见到他,他显得很颓废,无精打采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个叱咤风云的丐帮头子。显然,他已经不认识我了,但我对他印象是很深的,尤其对他耳朵下面的一颗黑痣里长出的一撮毛记忆深刻。他冲我笑笑,半是苦笑,半是强装出来的。

除了开会讲话,让他们安心学习,认真改造等等之外,有时候我也会和吴秃子聊聊天,坐在土坯墙里的木格子窗前晒太阳,就说一些庄稼的事,抓鱼的事,其他的都不谈。

学习班在一个偏远的村部里。每到雨天房屋便会漏雨,乡野里依稀听得见细雨拍打窗棂的声音,很有节奏的那种。很长一段时间,我时常把这种声音带入梦里,会突然问爬起来,寻找漏雨的地方。

实际上,那里的房屋都是漏雨的,我们的床会根据漏雨的地方来调整位置。基本上,一下雨,就只好找来洋瓷盆、洋瓷碗、茶缸,能用于接水的东西都用上了。

吴秃子的房子却不漏,一点也不漏。他轻轻地敲了敲我的门,要我搬到他那去住,看他满脸真诚的样子,我随手让了一根烟给他,让他坐下来。我明确地说明自己也很寂寞,唠唠嗑,就唠丐帮的规矩。吴秃子显然很谨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诺诺地说,还是不提了,说说其他的。看他有顾虑,我说,没事的,你就讲讲,我也想听听。

吴秃子是个老江湖,话里总是试着深浅。他讲到他的家世,讲到南城的葫芦僧,讲到乞丐的碗和打狗棍,讲到讨饭如何靠门边,最后,他讲到了我姥爷。

他说,你不要认为乞丐都是穷困潦倒的最底层的人,其实,我们的祖师爷也是很有学问的,那么多的规矩,那么多的说唱版本,都是他们写的啊!远的不说,就说去年刚去世的上师淮河渔翁(我姥爷的法号)就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写得一手好字,读的书也多,给我们改了不少竹板词,学问大着呢!

因为年少,实在想不起当年姥爷和吴秃子盘道的那一幕,只记得吴秃子跪在地上给姥爷磕头的情景,态度很虔诚,我看见姥爷伸出他那双大手扶起吴秃子,吴秃子毕恭毕敬的样子让我记忆深刻。

姥爷每天都起得很早,没事就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着,写的是什么我至今都不知道,或许,他在心里写着自己的命运,也写着他曾经的喜悦和欢乐,姥爷看不见,我也看不见。

那些日子,吴秃子隔三差五地给姥爷送些烟酒肉鱼之类的东西,逢年过节更是准时送到,每次见到姥爷都要行叩拜礼。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明白吴秃子为何待姥爷这么好。实际上,社会上很多规矩都是存在的,不论在什么制度之下,这些潜移默化的东西依然沿袭着。街上的剃头匠青竹彪家里办喜事,为了防止乞丐来讨饭,按江湖的规矩,在门上挂了一块剃头布,这下惹着了吴秃子,按江湖上的规矩,乞丐的地位是比剃头匠高的,理应有接有送才对,两位就闹开了,一时间,在社会上影响很大。

我从来没见过姥爷发这么大的火,先是骂吴秃子一顿,接着是拿棍打他。我想这次吴秃子该是记了姥爷的仇,肯定不会再理姥爷了,可第二天,他又提着酒和菜来孝敬姥爷,就像昨天的事没有发生一样,两个人坐在院子里唠嗑。

姥爷这辈子最喜欢酒,每顿都是半斤,母亲会装一盘油炸花生米,煎一锅鸡蛋饼,这既是他的下酒菜,也是他的晚饭。姥爷喝酒的样子很是享受,每一口都回味无穷。

姥爷很多年都没回老家一趟,却经常把一大把零票递到舅舅手里,关照舅舅给妗娘买几身衣服,给他家的姥爷和姥姥买些酒菜,舅舅推脱直到姥爷发火了,舅舅才接过姥爷手里的零钞,那时候,舅舅的眼睛是湿润的……

有一年春节,一个当过旧县长的人从台湾回乡,当时我在乡里工作,陪他吃饭。席间,谈到附近县里的名人就是我姥爷。当我告诉他我姥爷还安在时,老先生停下碗筷非要我带他去见姥爷,可惜的是,姥爷那时正在城里讨饭,确实很难找到,这事便搁了下来。不想,这却成了两人的最大遗憾,直到两位老人离世,却也没有机会见上一面。

听姥爷说,那人曾是他在国立师范的同窗,和姥爷的表兄弟叶绍霆师长是拜把子的兄弟,旧时也曾邀请姥爷入朝为官,但姥爷因为投身家乡的教育,几次拒绝了邀请。姥爷说,他教的学生现在做厅级干部的都好几个,大都是他的侄子,说这些话的时候,姥爷很自豪,也很知足,丝毫看不出有丁点遗憾。

姥爷的心,犹如旧城里的巷子一样幽深,他的眼前虽然是无尽的黑暗和悠长的空白,但他心里却是明白的,他知道每条巷子有多长,在哪里拐弯,在哪里出去。

有段时间,我很怕别人知道姥爷是乞丐,感觉很丢人,也害怕给姥爷当向导,觉得很难为情。

母亲也劝姥爷不要去乞讨了。姥爷不听,还是坚持靠乞讨养活自己。他说,只要站着,讨饭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你们也不要难为情,虽然我的眼睛看不见,但我的心是敞亮的,我绝不会靠跪着磕头来骗取别人的同情而得到施舍,最起码我还有手,我还能为别人写字糊口。

姥爷的苦衷可能没有人能够理解,月黑之夜,姥爷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静静地聆听秋虫的鸣叫,他的内心也和着大自然的物语敞开,默默地交流,只有他自己明白。

姥爷的乞讨一般是很准时的,那年月,家家都不是很宽裕,有时候,一顿午饭姥爷要跑几条街。老县城的邮局是最热闹的地方,经常可以看见姥爷一个人坐在台阶上,面前放一张破旧的矮桌子,桌子上压着一叠竖格的稿纸,手里握着一支黑色的粗钢笔,他在等算命的人和写信的人。他的顾客多是老人,也都是一些乡下的老妪。那些裹着小脚的乡下妇人,或许很早起来,走了几十里的山路,为的就是让姥爷替她写一封信。

雨天是姥爷最无聊的日子,不能出门,他就呆坐在那,心里想什么,也没人清楚,这个时候,母亲就会想起八奶奶,便去请了,八奶奶赤着脚拄着拐杖赶来,两位老人就坐着聊起来,又是一些他们小时候的事,我也不喜欢听,就拿出姥爷的竖格稿纸在背面画画,画池塘里的鱼,画村外的花,画门前的小溪。姥爷很快发现稿纸少了,便问我是不是拿了,我嘴硬不承认,但他显然是知道的。几次之后,我再也不敢去随便动姥爷的东西。

吴秃子也会来,也是赤着脚,手里提着酒和猪肉,胳膊下夹着一卷红纸。我知道,他是来请姥爷为他写婚联的。有段日子,村支书徐大牙老往我们家跑,他是来请姥爷去村小帮忙授课。老爷先是推迟,也经不住徐大牙的软缠硬磨,就答应了。

姥爷只教写字课,摸索着用毛笔沾上水在黑板上写,娃娃们听不听他都不知道,但娃娃们想从教室里溜走那是很难的事情,即使你的手脚再轻,姥爷都能感觉到,好多娃娃不相信,都吃了亏,挨了姥爷的罚。

我九岁那年的一场洪水退过之后,姥爷彻底病倒了,这些年,我真的没有看见姥爷生过病,他简直就是一个铁人,但这次却不同了。从医院回来,姥爷坚持不吃药,不打针,安排舅舅和母亲赶紧把他送回老家,他这次回去不准备再出门了,舅舅和母亲流着泪点点头。

尽管母亲请了我们县最好的医生,但姥爷还是离开了我们,他静静地走了……”姥爷病重的时候,舅舅没有在身边。但临终时叮嘱母亲,一定要舅舅亲自扒掉这几间茅草房,一再叮嘱。

掀掉屋顶的一刹那,舅舅的眼睛直了,在屋山的墙顶上许多银元落下,舅舅终于明白了姥爷的良苦用心,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谁都拉不起来。

舅舅卖掉银元,第一个在村子里盖起了砖瓦房。几年后,一个老妇人领着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找到舅舅,是来认亲的,让那个女孩子叫舅舅哥哥,母亲和舅舅都很诧异。老妇人讲了姥爷和她的一段隐情。老妇人姓马,原来是远乡学校的老师,丈夫早去世了,由于受迫害,便领着女儿以捡垃圾和乞讨为生,遇到我姥爷后,姥爷很关照她们娘俩。没有姥爷的关照,她们或许也活不到现在,马老师的哭诉让母亲揭开了谜团,一家人高高兴兴团聚在一起,笑声在小村荡漾着。

在淮河两岸,秋天年年来得过早,春天年年叫人盼得心碎。清明节终于盼到了,我和舅舅早早便出发了,他是想赶早去为姥爷上坟,尽早把认了一个妹妹的事告诉姥爷,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高兴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