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刨冻土――我说的其实是刨冻粪土――为什么会成为一种乐趣呢?答:它充满了技巧和美感,刨过让人终生怀念。
先说说我是怎么发现这项乐趣的。农村家家养猪,猪这东西边吃边拉边尿,还用小蹄子在屎尿之上践踏。踩踩浮泥,薄言踩之。这情景一般人不稀得看,庄稼人一瞅乐了,上哪儿找这么好的畜牲啊。赶紧拉黄土填猪圈,猪见了新土,又在其上搞“三边”活动。说的是什么意思呢?积农家肥。猪的活动顶三个劳动力,拉、屎、踩,拦都拦不住,多好。反过来说,如果雇人往猪圈撒尿,他撒不了那么多,肾功能不行,除非供啤酒。他们撒了也不踩,没猪勤快。这是一层意思。
第二层,黄土进圈全成了肥料。到秋天,把粪起出来――庄稼人穿胶皮水靴,在猪圈一锹一锹把粪扬到墙外,小山似的。这是秋天的事。到冬至,特别进了腊月,吾等上阵刨粪,尤其吾,炫技有了舞台。心情和炫技派钢琴家弗郎茨・李斯特是一样的。
早上起来,打青年点出来(知道刨粪,心情比较愉快,并有傲慢。由于狗皮帽子挡脸,别人也看不出啥傲慢来),吾们身穿羊皮坎肩,腰系麻绳(再解释一下,羊皮坎肩是不是作秀呀?哪里。这玩意是生产队的,白穿。干什么脏活儿都不吝,解释毕),肩上扛着大笨镐,晃晃悠悠(不要急),叼着旱烟卷儿,看北风把旱烟卷儿的红火嗖嗖吹走,奔起粪之地。就我捅队的当铺地大地而言,这一段路担得上“美好”二字。钻天杨像一管管鹅毛笔直立道旁。老百姓的炊烟(熬早粥的柴火烟)从烟囱里出来,轻手轻脚。对面过一辆拉檩子的马车,马的鼻孔挂白霜。蓝天空落落的,岂止无云,且无鸟。大笨镐二十斤重,扛在肩上。进村看,家家院墙堆一粪堆,堆得高的,证明这家人好猪也好,过日子。不过粪都是公家的,归集体所有。社员没地,要粪也没用。
到了粪堆前,把人分开,两人一堆。啐!啐!(攥镐前往手心吐唾沫之象声词,表开始)也有人不用唾沫表,擤鼻涕往身上蹭蹭,或干咳,或扬言“TMD!”开镐。
粪堆这东西,如果不冻透,没法刨。一定冻到粪和地球结为一体一刨一个白印之际,牢帮儿的,才开刨。有些人上前咣、咣一顿乱镐,十来下败下阵,捂着手(震的)龇牙咧嘴,刨下的粪土扫秤盘子里,连二斤都不够。而刨粪之技法,即操作笨镐之动作要领,贫下中农并不传授。吾何以技巧超群?是通过追踪学队贫代会主任叶大爷刨粪之全纪录,且学且练,才得正果。
具体说是这样。一呢,镐不能抡,而要举。抡起来的镐风绮靡肤浅,镐按圆形轨迹落地时,力量分散了。举才能把力量集中于镐尖。二呢,端正认识。粪土解体,非人力而致,乃镐力所成,不可用力,而要借力。三呢,下镐之后善察反馈,成块的粪是震下来的,不是刨下来的,越是大块粪脱落前声越闷。顺这个槽一镐一镐震,别换地儿。最后,粪块下来了。一大块带冰碴的粪下来后,周遭全是欣喜的眼神。女知青扭捏过来,说“快歇歇”,然后用扫帚扫碎渣。
这么说吧,不会用笨镐,一堆粪别说一天,八天也刨不完。像弹脑崩儿似的,凿去吧,驴年马月。而吾,半天(小半天)将粪堆夷为平地,露出新鲜的、秋天被猪粪捂住的地面。那时分,白天刨粪,晚上做梦接着刨。最喜欢听那闷声,咚、咚,好像从山那边传来的愚公一家人移山的锤声。
前边这一番是铺垫,相声术语叫“瓢把儿”,还没进“正活儿”呢。正活儿是什么?说的是某一天,吾赴某处办事,进院拐弯,在旧锅炉房前见俩工人刨冻土,用十字镐。
吾放慢脚步观赏,一瞧,两人都不会用十字镐。十字镐――吾最早在连环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上面看保尔用十字镐,在农村吾也用过。以其刨地,劲不在前手,而在后手。前手压,右手拉,镐尖才往地下钻,对不对?他们差远了。还有,镐落地一瞬(笨镐亦如此),手要松。这是所有技术中最难的。愚笨之人难以理解这一至理名言,松手?那不是胡扯吗?唯心主义。他自己笨还管技巧叫唯心主义。手松早了镐入地不正,松晚了震手并妨碍镐下冲的劲儿,技术含量相当高。有一段吾学习空手道,说拳要在击打对方的一瞬松开,不明白。回想到刨粪的往事,豁然开朗,就这,对着呢。
这两人东一下西一下地刨,镐歪的,半天没业绩。
吾想,能否作一挥镐秀?咋说?吾是这么说的:老弟呀,这么冷的天干活挺辛苦哇。一人说:可不咋的。吾又说:吾试试,看这玩意儿好使不。另一人说:可别闹啦。吾说:闹啥?暖和暖和。
说着干将起来,吾已忘却多少年没干这活儿了,但干起来就像昨天一样。技不压身哪,一着鲜,吃遍天。就瞅冻土块咔咔堆积,露出一个管道。
“干啥呢?”
问话咋这么不客气?吾抬头,那两人不知啥时候走了,过来俩保安,一人拎警棍。
“问你呢?”他用警棍指吾。
“干点活。”
“违法了,知道不?”
违法?国家新出台冻土法啦?一打听才明白,有人刨地沟偷接暖气,被举报,结果吾被抓到。得知吾乃义务劳动,也就无事了。往回走,吾还沉溺于挥镐的知行义理之中。
干草堆积在仓房,像瓷器沉静地放 在花梨木的格子上。干草在这里呼吸、 低语,气味微甜而遥远。
干草通过回忆把泥土、河流与夏夜 的故事讲述了一遍,既干净,又质朴, 而它自己惯常发出这么一种甜味。像小 米一样浅黄的干革,露出金子把闪亮褪 去的黄色,如高级丝绸的质地。它发出 的芳香,比青草隐逸。
我喜欢躺在仓房的干草上,架着二 郎腿,想各种奇怪的事情。干草在身体 下面发出响动,比纸好听。我想,我躺 在多少青草上面啊。那些青草在夏天飒 飒起舞,开过上百朵的花儿。
可是在夏季,闻不到青草准确的味 道――河水、羊粪甚至蛙鸣都混入空气 之中,青草的气味成了细小的呼喊。而 这里,仓房里传出草的合唱,淡黄色富 有光泽的和声,还有弦乐。一丝丝不绝 如缕的甜味,自然是小提琴的独语。
从仓房木板的缝隙向外看。现在是 初冬,雪在低洼处晾晒衣裳,庄稼被收 走了,谷茬划出长长的垅线;天变得浅 蓝,像被晒了一个夏天,有些脱色;狗 在没有庄稼的地里慌慌张张地跑,追逐 落在树上的乌鸦;白雾只有脚踝那么 高,像大地披了一件衣裳。
仓房很暖,虽然以后就会冷了。放 上一个床,加上煤油灯、猎枪和一本辞 典,就能安度悠闲的日子。仓门半开, 看日影一点点拉长,门口的猫望着远处 犹疑不决。慢慢地,干草的气味钻进衣 服和人的身体里,让人清爽健壮、咳嗽 响亮;肺里的废气都草撵跑,脸色 因此红润。
我想象,舅舅仓房的干草里藏着一 本日记,记着民初的事情,有多少大烟 被土匪抢走,村里的某某实为某某的私 生子。而后从草堆里找出一把毛瑟枪, 克虏伯所造,已经锈了,还有湖绉手帕 裹着的一绺女人的头发,以及地图、 鼻烟壶和掏耳勺;把仓房的门用力一 关,上面掉下一函王爷清朝呈蒙藏院 的密札。
然而,这多不可能。干草是昭日格 图舅舅和我芟割的,还有朝鲁。我们在 西洼地芟草的时候,马车一侧的轱辘 陷进田鼠洞里,翻了,使朝鲁的脑袋 缝了6针。在放干草之前,仓房堆着铁 犁、马鞍和朝鲁结婚用的组合家具。 去年,我在巴林右旗的查干沐沦村住 了一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