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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近世关于伊势外宫地位的论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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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江户时代伊势神宫中的内外两宫围绕外宫的性质和地位高低问题发生过激烈的论战。外宫神职主张,外宫的祭神不仅是丰受大神,同时也是国常立尊和天御中主神,这样就赋予了丰受大神以祖先神的性质。外宫神职同时延续了中世的“二宫一光说”,即认为两宫关系是阴与阳、水与火的二元关系,天照是二宫之通称。外宫据此谋求提高自身地位,达至与内宫地位对等。内宫方面则逐个反驳以上主张,否定外宫祭神是国常立尊,并彻底反对中国的阴阳思想。外宫在论战中的失败是追求地位对等与封建等级秩序之间的根本矛盾所决定的。

关键词:伊势神宫;二宫一光论;天照大神;丰受大神;度会延佳

中图分类号:K3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2458(2014)04-0036-08

伊势神宫在日本长期被视为神道最重要的神社,是由一系列规模不等的神殿组成的神社群。在这个神社群中祭祀的两位主神,内宫供奉的天照大神是天皇的祖先神,是日本最重要的神,外宫供奉的神叫做“丰受大神”,目前一般认为其性质是掌管食物和产业的神。伊势神宫的大小所有神社每隔20年就要全部重新修建一次,这种定期重建的做法叫做“式年迁宫”。

既然神宫供奉的是两个主神,有内外两处主要神殿,那么两者的关系自然就能引起人们的兴趣。从历史看,两宫之间关系绝对不是一帆风顺的,在1000多年间发生了很多故事,其中很多是地位之争。特别是江户时代,两宫围绕地位问题发生几番争执,争论中提出的诸多说法,包含了很重要的神道教理学说方面的问题,非常值得关注与探讨。文章就主要考察二宫在地位争论的过程中提出的话语的特征,分析外宫最终失败的原因。

简单说来,两宫的争执主要源自于外宫提高自身地位的意图以及相应的活动。因为天照大神是皇祖神,其尊贵地位一直受到承认,而外宫的丰受大神作为食物神,地位低于内宫,得到的尊敬自然比不上内宫,而这又影响到信众对于外宫的经济支持。因此外宫方面从镰仓时代开始就对此现状很不满意,想方设法提高自身的地位,包括创造出很多话语神道。著名的伊势神道其实就是在这一背景下产生的。外宫的这种动向一直持续到进入江户时代。

一、近世外宫提升自身地位的活动

从16世纪后期到17世纪,是日本历史上近世社会形成的重要转折期。很多制度都是在这一时期制定出来的。外宫方面也抓住了这个弃旧迎新、变动性很大的历史机会,开展了一系列提升自身地位的活动,同时著书立说宣传自身的尊贵性。比如,在举行迁宫的过程中与内宫争夺祭祀仪式的“先行权”。在1586年(天正14年)和1649年(庆安2年)迁宫的时候,外宫要求先于内宫举行迁宫仪式,此称为“外宫先行论”。还有1709年(宝永6年)前后的“黄金代再兴事件”。当年是举行式年迁宫的年份,外宫在此期间要求制造“黄金代”。所谓“代”是放置神体的器物,用黄金制成,外宫声称黄金代自古就有,只是到了中世因为神道衰落而丢失,现在要求重新制作一个。但是内宫提出反对,认为外宫从来就没有黄金代,最终外宫未能如愿。

另外还有二宫兼行问题。所谓二宫兼行,包括两个方面,第一是外宫平时在发放神符的时候,神符上面并不写明丰受大神宫的字样,而是使用“天照两皇大神宫”名号,即兼用内宫的名号。第二是外宫御师兼行内宫的祈祷,即为檀家举行对天照大神的祈祷仪式,这其实是外宫御师与内宫争夺檀家的做法。这些动作都遭到内宫方面的反对,双方把官司打到朝廷和幕府那里,在近世两宫之间发生过不止一次的激烈诉讼。比如1667年(宽文7年)争夺檀家的诉讼(“檀那场争论”)中,外宫提出天照为二宫通称的主张,以及外宫御师兼行内宫祈祷是长期形成的惯例,要求坚持这一惯例,均被幕府否定;1670年-1671年(宽文10-11年)两宫又爆发了“御祓铭论”,诉讼的具体起因在于外宫御师三日市带刀发放给上野国沼田的檀家的神符上赫然写着“天照两皇大神宫”名号,被内宫方面发现,于是向幕府提出诉讼,控告外宫行为不当。经过1年多的审理,外宫最终败诉。直到近世末期,依然出现两宫争夺檀家的现象,即所谓“二兼行御祈祷一件”。其原委是外宫的御师上部大夫把内宫御师白须大夫的檀家争取过来,成为自己的檀家,并且把该檀家缴纳给内外两宫的“初穗料”(信众向神社或者佛寺缴纳的代替稻米的钱款)全部收入自己囊中。内宫方面提出诉讼,该诉讼从1815年(文化11年)一直持续到1827年(文政10年),前后打了约13年的官司,过程极为漫长。最终幕府裁决支持内宫。

在这些争执和诉讼过程中,双方都撰写了很多文章阐明观点,互相辩驳。例如外宫神职,近世伊势神道的代表性人物度会延佳的《大神宫神道或问》《神宫秘传问答》《神宫续秘传问答》(17世纪60~80年代);河崎延贞《宝永十条》(1709年),幸田光隆《神风拨雾集》(1796年)。内宫方面主要有井面守和的《神路记》(现存1730年的抄本);吉见幸和《五部书说辩》、《宗庙社稷答问》(18世纪30年代);久志本常彰《神道明辩》(1737年);益谷末寿《内宫外宫之辩》(1794年);荒木田久老《神风拨雾集辩》(1796年);本居宣《伊势两宫剖竹之辩》(1801年前后)等。

二、外宫神职关于丰受大神的性质的话语

丰受大神在记纪神话中是“御馔神”(食物神)同时也是为天照大神掌管饮食事务的神,即侍奉天照大神的,本来是不可能与皇祖神平起平坐的。外宫要谋求与内宫地位对等,就必须为丰受大神赋予更多的神圣性质。为此外宫方面世代努力,动用各种文化资源,努力建构一套关于丰受大神的神圣性的话语。

首先,近世外宫方面基本沿承了中世伊势神道的话语,依据镰仓时代成书的《神道五部书》的记述,反复主张和确认外宫祭神不仅是食物神丰受大神,同时也是国常立尊和天御中主神,三者之间是同体异名的关系。笔者称之为“同体论”。国常立尊,又名“国常立神”,是《日本书纪》记载的天地开辟之初出现的第一个神:“开辟之初,洲壤浮漂,譬犹游鱼之浮水上也。于时,天地之中生一物,状如苇牙。便化为神。号国常立尊”[1]。而天御中主神则是《古事记》记载的天地开辟之初出现的第一个神:“天地始分的时候,生成于高天原的诸神之名号是: 天之御中主神”[2]。记纪被历代学者视为神道最重要的经典。在中世,《日本书纪》的地位尤其高,吉田家等神道世家都把注释《日本书纪》作为治学生涯中的大事。这种对于书纪的倚重也影响到伊势神道。在中世,神道五部书的作者们提出的是丰受大神与天御中主神同体,但是从度会家行(1256―?)开始,同体论的中心转移到丰受大神与国常立尊同体。到了近世,外宫方面综合了两种主张,提出了三神同体的说法,但重点还是放在国常立尊方面。

外宫提出同体论的目的在于把另外两个神的神圣性质转移到丰受大神,以谋求外宫祭神性质的“置换”。那么天御中主神和国常立尊的神格是什么呢?从生成的时间来看,这两个神在各自的神话文本中都是最先出现的神,但是从记纪神话的记载来看,以后出现的神灵既不是由这两个神创造出来的,也不是用孕育的方式产生出来的。记纪神话本身对于该神的记述非常简略,其性质和面貌也很模糊。笔者把这种在时间顺序上最早出现,却不一定与后来的神之间有“生成与被生成”关系的神称为“原初神”。另一方面,日本神话学和神道学领域经常把国常立尊和天御中主神称为“根源神”,但此概念的意义并不明确。记纪的天地开辟神话显示,国常立尊和天御中主神是“隐身”的神,在以后神的“历史”或者人的历史中几乎没有出现过,也没有发挥什么影响力。神道学者上田贤治据此指出,“古典神话中没有讲到超越神亦即创造神”[3]。大约从平安时代末期开始,一部分佛教僧侣和外宫神职开始对记纪神话进行重新诠释甚至改动,编创新的神话,为天御中主神和国常立尊赋予新的神性。于是,国常立尊被解释成生成万物以及其它所有神灵的、具有根源意义的神。这种根源神的性质表现为祖先神论,近世外宫神职基本上继承了中世的同体说和根源神话语,同时也结合当时的思想动向有所发展。

众所周知,天照大神被公认为日本天皇家族的祖先,外宫为了获得与内宫分庭抗礼的地位,就试图为丰受大神赋予祖先神的性质。其实“祖先神”一词中包括“天皇的祖先”和“诸神的祖先”两种不同的含义。度会延佳在《神宫秘传问答》中说:“说(外宫祭神是)国常立尊,意思是它是帝王的始祖神,出自帝王家谱的人们在拜神时应该明白这一点。说(外宫祭神是)天御中主,意思是他是万姓的元祖神。……这其中有深意,但是详情难言,可密察之”[4]80。也就是说,度会延佳主张外宫即是天皇的祖先,也是“万姓”,即天皇家族之外的所有人的祖先。于是,皇室就至少有两个祖先神。换言之,祖先神性质不再是天照大神的专利,国常立尊同样获得了皇祖神的尊贵属性。外宫的阐发没有到此为止,而是进一步依据平安时代以来的“天神七代、地神五代”说法,谋求把国常立尊提高到高于天照大神的地位。河崎延贞在《宝永十条》中提出“国常立尊是天神七代之大祖,天照大神是地神五代之大祖。”度会延佳在《阳复记》中直接要求内宫方面要承认“外宫是天照大神之所出从之尊神”[5],意思是国常立尊是天照大神的祖先。从记纪神话中神灵出现的前后顺序看,天神在先,地神在后,把国常立尊解释为天照大神的祖先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这样一来,外宫等于暗示自身地位高于内宫,至少不比内宫低。

近世外宫神职在外宫祭神问题的新创见是引进了朱熹的理气概念。镰仓时期,同时代的南宋新儒学思想尚没有对日本带来多少影响。中世伊势神道中也只是出现了用中国的“气”范畴来解释国常立尊的些微苗头。《神皇实录》中有国常立尊是“气”和“大元”的表述,其中对于“大元”一词注释为“谓无名之名、无状之状、呈称气神,万物灵台也”[6]。到了近世初期,朱熹的思想对日本带来极大影响,形成了林罗山、山崎暗斋等几个大的思想流派,日本统称之为“朱子学”。朱熹思想的本体论基石是理气论。度会延佳较早地运用理气范畴解释天御中主神和国常立尊的关系,认为天御中主神是“天之明理本源之神、居于元气之中”,即相当于“理”,而国常立尊是“元气造化之神”或“元气化生之神” ,相当于“气”[4]61由于离开气则无理,因此天御中主神与国常立尊是同体异名的关系,即国常立尊是“气”,天御中主神是气中的“理”。

在朱熹思想体系中,气是构成客观世界的质料,理则是内在于世界的规律法则。度会延佳把理、气与天御中主神、国常立尊牵扯到一起,为两个神赋予了世界以及其中内在的普遍法则的含义。考虑到天照大神始终是天皇的祖先神、日本的国主,是日本一国之神,那么外宫祭神就成为超越日本一国的狭小限制的世界之神。

三、外宫的二宫一光论

外宫神职之所以苦心孤诣为丰受大神赋予如此多的神性,最终目的在于改变相对于内宫的弱势地位。外宫对于二宫关系的立场,可以借用近世当时常用的一个词语“二宫一光”来概括。除了“二宫一光”,当时伊势神宫方面还经常提“两宫兼行”“两宫通用”,或者是“二宫一社”。但如尾张东照宫的神职吉见幸和指出的,用语虽然略有出入,但其含义没有不同,都是想达到与内宫对等平起平坐的地位,因此这里统称为“二宫一光说”。二宫一光说里包含着两种不同的含义,第一,外宫方面为国常立尊与天照大神之间设定了阴阳二元对等关系,例如认为天照大神是女神,理所当然代表“阴”,而外宫祭神天御中主神是男神,因此代表“阳”。这种把两宫分别与阴阳相匹配的手法属于二元论思维模式。第二,坚称“天照是二宫之通称”,外宫使用知名度较高的内宫的名号,力求等同于内宫,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一光”。

依据二元论模式来解说二宫关系其实始于中世佛教方面创造的神道学说。如两部神道的早期文献《三角柏传记》、《大和葛城宝山记》中有以内宫为日,外宫为月的话语,这其实是受到佛教的“十二天”、“日天子、月天子”概念的启发。《神道五部书》以及度会家行的著作中都采纳了二元论的模式,有用阴阳、水火等范畴来阐释两宫祭神的说法,可以总结为以下图示:

天照大神:阳―女―日神―火德

丰受大神:阴―男―月神―水德

到了近世,度会延佳一方面承袭了这种二元论模式,另一方面,从维护民族文化的纯粹性的角度考虑,尽可能掩盖了与佛教的关系。度会延佳在《神宫续秘传问答》中用了诸多笔墨阐述二宫之间的阴阳关系,比如内宫是阳,是女,具有火德;而外宫是阴,是男,具有水德等。

中国的阴阳思想一直都是把男与火、女与水相对应,但是日本神话中,太阳神代表火,却是女神,这是由于《古事记》中天照大神神话的情节并不是基于中国阴阳思想而形成的。外宫勉强把阴阳思想应用于二宫关系,结果出现了男与水、女与火分别对应的扭曲结果。度会延佳也意识到其中的自相矛盾处,在《神宫续秘传问答》中以设问的形式呈现出阴阳关系论的破绽:“无形的天御中主、国常立却是男体,这是为什么?”度会延佳虽然依据《易经》的“阳中有阴”、“阴中有阳”的概念来解释,但毕竟颇为牵强,无法自圆其说,最终不得不把这种矛盾结果归结为“深秘”:“所谓月神、水德、男体等说法,是倭命在外宫镇座以后传下来的秘仪。其理奇妙,非凡虑所及”[4]80。企图用神圣事物一般人无法理解的说辞敷衍过去。

而河崎延贞承接了延佳的“阳中有阴,阴中有阳”的观点,进一步提出了“阴阳对峙之理”、“彼此包含水火、男女,无偏废”,即两宫之间互为阴阳关系。这是外宫神职为了解决生搬硬套阴阳思想导致的话语漏洞而提出的说法,同时也是有意展示两宫在多种方面互有尊卑、故而总体上平等。正如河崎延贞所说:“内宫之神以日神为像,故而尊;外宫之神以月为像,故而卑。外宫之神为男体,故而尊;内宫之神为女体,故而卑。外宫之神出生在前而迁座于山田原较晚,内宫之神则出生较晚而较早镇座于五十铃宫。此系尊卑高下自然体现阴阳对峙之理。天地阴阳互相包含无偏废。是则一而二、二而一,是两宫神道之奥义”[7]。

在“天照是二宫之通称”的问题上,使用天照的名号,较早见于《神道五部书》之一的《天照坐伊势二所皇大神宫御镇座次第记》,“天照座”读作“あまてらします”,“座”(ます)是一个表示尊敬意义的词尾。如题目显示,此文把内外宫统一冠以“天照”名号,直接称丰受大神为“天照坐止由气皇太神”。江户时代两宫向幕府提讼时,内宫方面指出一个事实,即较早明确讲“天照者二宫之通称”的是南北朝时期北亲房的《元元集》a。在“天照为二宫通称”的问题上,外宫方面采用的是先例主义的立场,从以前的文献中寻找在外宫看来有利的说法,并以此为依据。外宫方面之所以坚持“天照为二宫通称”的观点,是因为在实践中外宫御师可以打着内宫的名号,吸引更多的檀家。事实上在江户时代这一说法的影响还是比较大的,1635年-1636年之间(宽永12年-13年)二宫因为在新年拜贺幕府将军仪式中的顺序先后问题发生争执,困惑的幕府不得不向朝廷方面提出咨询。不料就连当时主持朝廷的后水尾上皇自己也不甚清楚,要求武家传奏、吉田家、摄家集体商议,但廷臣们也有意见分歧。其中摄政二条康道认为,天照大神的确是两宫的通称,上古举行仪式的时候内宫在外宫之前举行,但是弘仁6年朝廷宣旨,改为外宫先行。于是朝廷根据二条康道的意见,告知幕府应该外宫排序在先。但其实将军德川家光对此回复其实并不满意。由本次拜贺顺序可以看出,“天照为二宫通称”的观点竟然在朝廷内部都是获得支持的。

四、内宫的反对意见

内宫当然反对二宫一光,反对外宫以此为理由盗用内宫名号、或者在仪式方面企图凌驾于内宫之上。内宫的反驳主要从3个层面入手:(1)祭神为国常立尊的观点。(2)弱化国常立尊的神圣性质,否定其祖先性,使之不能与天照大神平起平坐,从而稳固地确立天照大神的最高神地位。(3)否定应用阴阳理论解释二宫关系。以下分别考察这三个方面。

1. 否定外宫祭神为国常立尊的说法。这一点其实并不难,因为该话语是平安时代末期以后由佛教两部神道和伊势神道相继提出的新观点,此前的古文献一直记载外宫祭神是丰受大神。只要依据古代官方的文献,如《古事记》《日本书纪》,以及延历年间二宫提交的《皇大神宫仪式帐》和《止由气宫仪式帐》,指出《神道五部书》等中世神道文献的伪造性就可以证明。众所周知,吉见幸和在《五部书说辩》中以扎实的考证功底证明了五部书是伪书,他的成就在近世神道史占有重要地位,但其实他是从内宫的神职井面守和那里得到启发。井面守和比吉见幸和更早对外宫的祭神说提出质疑,他的《神路记》是专门针对河崎延贞的《宝永十条》的驳难。他质问河崎:“把外宫神叫做国常立尊究竟载于何种记录?上述三神书(旧事纪、古事记、日本纪)与五国史以下的书中,记载的是‘登由宇气神’、‘止由介神’、‘丰宇介神’、‘丰受神’的名号,却不见记载国常立尊。……如果丰受神亦名国常立尊的话,《古事记》为首的众多官文怎会遗漏这一点?[8]”

2. 内宫对于外宫的祖先神话语也提出了激烈的诘难。内宫虽然重点反驳了国常立尊与丰受大神同体说,但是国常立尊的宇宙根源神属性对于天照大神还是有挑战性的,尤其是外宫提出了国常立尊是“天神之大祖”,是“天照大神自所从出”“帝王之元祖”,既然二神都是天皇的祖先,那么天照大神的绝对性当然面临动摇的危险。对此内宫方面主张,只有天照才能称得上祖先,吉见幸和尤其力主这种观点。虽然吉见并非内宫成员,但是他对于天照大神的维护意识一点不输于正式的内宫神职。他首先提出一种神灵分类模式作为论证的前提,即把神分为“造化神”和“人体神”,所谓“造化神”就是自然神,而人体神就是具有和人一样的形象,象人一样有思维意志、能言语、会行动的神。“人体神”概念大致相当于现代宗教学中的“人格神”。在这个分类框架中,“祖宗”既然是人的祖先,当然应该属于人体神。吉见认为国常立尊是“造化神”,不是“人体神”,因此不是“祖宗”。这就是说,国常立尊即便拥有根源神的性质,也不能被视为祖先。

吉见幸和认为,天照之所以“为百王祖”,是因为按照《日本书纪》记载,她一开始就是作为天下之王而诞生的,“自是以降君臣之道严明,上下相去远矣。其父母神尚不能并立。故我朝祭百王祖天照大神,以为宗庙”[9]596。天皇的祖先只能是天照大神,就连天照大神的父母都不能说是天皇的祖宗,地位在其女儿之下,祭祀伊奘诺尊、伊奘冉尊的神社的地位远远不及伊势内宫。吉见幸和进一步论道:“天照大神之父母,则为诺册尊,又依据造化之理推其出自,则自面足尊、惶根尊上溯至国常立尊而已。此非祖宗也。所谓国常立尊者,乃天地开辟之初,我国至万万世所以常立不变,其元气之精灵者,奉尊号以之为神也。凡建宗庙之日,不祭造化神而祭始祖灵者,和汉之通式也。我朝祭天照大神者,始祖也。不祭国常立尊者,造化而非人体也”[9]596。所谓“造化之理”是指宇宙自然运行之理,不同于基于人的繁衍而形成的代际联系。国常立尊本来为非人格的元气,只是后来人们把这一元气神化了而已,元气不具有人的属性,不是血缘意义上的祖先。这样就否定了外宫神职为国常立尊赋予的祖先性质。吉见幸和还发现,日本其实没有真正地供奉国常立尊的神社,这也使得国常的尊贵性大打折扣。

如前所述,加入这场论战的还有国学者本居宣长。按照他一贯奉行的日本中心主义的态度,不难想象他是彻底站在内宫一方的。他的《伊势二宫剖竹之辨》比吉见幸和走得更远,进一步贬低国常立尊的地位。他依据对记纪神话的研究,提出“应该知晓,国常立尊既不是开辟第一之神,也不是天神,更不是帝王之大祖。之所以要如此详细地讲这一点,是为了让那些误以为国常立尊至尊无比的人们醒悟过来,放弃把该神当作外宫祭神的旧说”[10]830。本居宣长认为国常立尊从其出现地点来看,是在地上世界出现的神,这样就算不上是天神;而从出现的时间顺序来看,其实不是第一个神,不具有原初神和根源神的属性,更谈不上是帝王之大祖。在神道的神统系谱中不具有任何特别尊贵的属性,因此其地位根本无法与天照大神相比较。

需要在此赘言的是,尽管外宫方面竭力强调国常立尊作为根源神的尊贵性质,但是近世神道思想中,特别是平田笃胤以前的神道流派其实不怎么重视原初神或者根源神的问题,关注的重点放在国主神或皇祖神上面。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笔者认为,神道虽然在现代知识体系中被归类为宗教,但是在近世,它关注的重点并非灵性世界,而是俗世的政治秩序。它以世俗价值体系(如对国家的忠诚、民族优越感和君臣伦理)为核心,超越世俗世界的意向其实很淡漠。另一方面从社会的角度来说,前近代日本社会最重视的是君臣封建秩序和伦理,天照大神就是君臣秩序的神性象征,而与君臣秩序关系不大的“造化神”自然得不到重视。

3. 内宫对于二元论关系说的反驳。无论是阴阳思想还是理气论,二元论模式都是来自中国的文化资源,尤其是儒学。而到了近世中期,内宫方面立足于民族主义的立场,逐渐反对把儒学应用于神道阐释。阴阳五行思想是近世外宫建构神道话语的主要文化资源之一,内宫反对把阴阳五行理论应用于两宫关系领域,这种反对姿态有一个由温和到激烈的过程。最初,大约是在18世纪初期,内宫只是批评对阴阳思想的应用是一种牵强附会。例如井面守和以为:“天地日月运行不止之理等种种说法都是附会之臆说。称阳德的日神为天照是理所当然,而将丰受名为水德则是意图掩藏其御馔神的名称”[8]。河崎延贞列举了二宫在建筑等方面多个事象,力图论证二者互为阴阳的主张,比如认为内宫占地狭窄而外宫占地广阔等。但是内宫方面指出,两宫在建筑方面的不同与阴阳没有关系,祭祀中供品的数量等级都表明内宫为君而外宫为臣,“各有尊卑”的说法是子虚乌有。例如井面守和认为,天照的确是女神,但是按照阴阳理论视之为阴神却是不妥当的。总之,内宫方面阴阳理论不能解释两宫的地位关系以及地理位置、建筑形制等种种表象[10]238-240。

到了18世纪后期,内宫不再仅仅停留在反对应用阴阳思想,而是把矛头指向阴阳思想本身,认为这是来自中国的“汉意”,站在本民族文化的立场,提出要排除汉意,这明显是受到新兴起的国学思想的影响。内宫神职荒木田久老的《神风拨雾集辨》中依据贺茂真渊和本居宣长的观点,多次尖锐批评原本被奉为神道经典的《日本书纪》是“谄媚于汉意”,他的理由之一就是《书纪》开头对最初三个神的记载中混入了阴阳思想,不仅抄袭《淮南子》《三五历记》的词句,而且“其次所谓‘乾道独化’、‘乾坤之道相参而化’云云等,都是编撰者所加,大大悖逆于古意。如果据此认为体现了阴阳之理,就把日神说成女神,月神说成男神”。“编造出各种邪说,违背了我国古传。其他媚于汉意、失吾古传的说法还有很多”[11]。在井面守和的时代,内宫方面虽然主张神道的主体性,但对于中国的排斥还不明显,还能够容纳儒学和佛教,其条件是儒佛要成为“神道之羽翼”。内宫方面也承认阴阳思想是普遍的原理,只是反对拿来生搬硬套解释神的性质和二宫关系。但是国学的兴起和绝对的日本本位主义观念的抬头,彻底改写了日本文化与外来文化之间的关系,国学者追求未被外来文化污染的、真正纯粹的日本古道,反对用任何外来文化、特别是中国文化来解释日本文化的各种事象。阴阳思想本身作为典型的中国式思维,就开始遭到内宫方面的排斥。

五、外宫的话语宣传与实践的矛盾

二宫一光论是外宫进行宗教宣传活动时的重要思想依据,伊势神宫日常的宗教宣传活动主要是派御师到全国各地的檀家去发放神符(又称“神札”、“御祓”),按年收取“初穗金”,应檀家的要求举行各种祈祷仪式。另外,信众到伊势参拜的时候,一般需要由御师作为中介完成参拜程序。当然这些活动都需要付钱,相关收入成为神宫的主要经济来源,这是日本前近代宗教领域通行的做法。所谓御师,又称“师职”,是指隶属于寺院和神社的特定人群,他们宣传对该寺社的信仰,向一般信众发放神社的神符,吸引信众到神社寺院参拜等等。本来二宫各有隶属于自己的御师群体。两者各有发放神符的势力范围,不可随意侵犯。但是,如前所述,近世外宫实行了很长时间的“二宫兼行”。比如通过御师向檀家发放神符的时候,神札上的名号不写“丰受大神宫”,而是写“天照两皇大神宫”,或者仅仅写“太神宫”,即要么使用内宫的名号,要么用彻底模糊处理的方式来淡化丰受大神的存在。外宫祢宜或者御师为了获得更多的经济收入,都受理同时针对内外二宫的祈祷,即外宫神职也为信众举办对于天照大神的祈祷仪式。外宫这样做的依据正是前述的“天照者二宫之通称”的观点。外宫方面一直声称,在自己发放的神符上写“两太神宫”的做法是古已有之。经济上蒙受损失的内宫方面提出强烈抗议,引发了几讼。最著名的当属1670年-1671年(宽文年间)的“御祓铭论”。由于天照大神在社会上的认知度高于国常立尊,外宫使用“天照”的名号,虽然的确能够吸引更多顾客,获得较多的经济利益,但是事实上无益于自身知名度的提高,反而是自我埋没于内宫的影子里。这纯粹是出于追求利益的侵权行为,毫无建设意义。外宫在诉讼中失败,本身就说明这种做法为主流社会所不容。内宫神主之一荒木田末寿也指出,普通人对着“太神宫”神符礼拜,自己内心却以为是拜天照大神。“这世上所有人,本来都应该请了内宫天照皇大神宫的神符,每日礼拜,然而近来外宫发放仅写着‘太神宫’字样的神符,……世人不知道两宫的区别,误以为两宫都是天照大神,连丰受大神宫的名字都没有人知道,甚至于认为外宫是本社,内宫是内院。有很多人由于这个原因,只请了外宫丰受大神宫的神符,朝夕礼拜的时候却口称‘天照皇大神宫’”[12]。益谷末寿的这段话足以表明外宫的做法虽然可以“销售”更多的神符,为自身带来更丰厚的经济利益,但檀家的信仰还是对天照大神的信仰,没有人知道丰受大神,即虚假宣传并没有提高丰受大神的知名度。外宫费尽苦心编创的“二宫一光论”,却包含着降低外宫的影响力、使之趋向于默默无闻的危险。

结 语

笔者认为外宫在论战中失败的原因,不在话语内容本身,追根究底在于外宫谋求提高自身地位的意图在当时日本社会难以实现。当时的日本是一个万事讲究尊卑高低的封建社会,武士阶级本身就是按照森严的等级制度组织起来的,忠君是最根本的伦理规则,而神道以维护君臣秩序为头等任务,天照大神又是关系到天皇制和君臣秩序的关键,因此主流社会根本不容许其他神与之平起平坐。外宫谋求二宫平等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外宫面对的是追求地位平等的意愿与所在社会环境、神道本身性质的矛盾。这是近世日本最深层的矛盾。虽然外宫知其不可而为之,而且不择手段,但是注定没有成功的希望。因为这等于否定了近世社会最根本的等级伦理。正如吉见幸和批评的那样:“儒以五伦为道,我以君臣为道。提挈纲维则巨细必举,何限于五伦乎?凡称我道为‘神道’者,日神之道也。守其道即谓之教。尊祖敬宗,礼教所先。然彼徒以日神叙丰受神之下,则亡君臣上下之名分,失宗庙社稷之品秩。不可不叹息焉”[9]598。而德川幕府判决外宫败诉,就清楚地表达了不允许任何人挑战君臣秩序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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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益谷末寿. 内外之辨[M]// 度会神道大成后编. 东京: 吉川弘文馆, 2009: 724.

Controversy over the Outer Shrine’s Position in Ise during Early Modern Japan

LIU Lin-lin

(Department of Japanese language and Cultur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Peking University)

Abstract: During the Edo period, there had been an intense controversy between the Inner and Outer Shrine in Ise over the position of the Outer Shrine. The Outer Shrine contended that the deity worshiped in it was not only the Toyouke no ?mikami, but the Kuninotokotachi no Kami and the Amenominakanushi no Kami as well, which thus endowed the Toyouke no ?mikami with the property of god as ancester. The priests of the Outer Shrine also followed the theory of the "two Shrines as a whole" from the midieval period, believing that the two Shrines were in binary relation as Yin and Yang, water and flame, and that Amaterasu should be the common name for both of the shrine. With these arguments, the Outer Shrine seek for higher position and equal status with the Inner Shrine. Eventually, the Inner Shrine refuted these arguments one by one. They negated the Outer Shrine's deity as the Kuninotokotachi no Kami and opposed the Chinese theory of Yin and Yang completely. The defeat of the Outer Shrine was destined by the fundamental contraction between the pursuit of equality and the feudal hierarchy.

Key words: Shrine in Ise; two Shrines as a whole; Amaterasu; Toyouke no ?mikami; Watarai Nobuyos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