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范文大全 > 正文

极限冲撞 第3期

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极限冲撞 第3期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曾经沧海。是一种什么感觉?

在自豪满足的背后,在淡定从容的背后,一定还有疲惫、虚弱、心有余悸。还有难再复述的深深无力。

2007年盛夏,7天的极限冲撞,轰然一声霹雳,我已嗒然无言。这次才真正触到了一名记者精神负荷的底线,锋利、坚硬、冰凉、沉重,仿佛走在刀刃上。

《霹雳重生――河南陕县支建煤矿“7・29”淹井事件69名矿工脱险记》,这篇全景式的报告文学。以两版半的篇幅在《河南日报》头版重磅推出以后,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时任国家安监总局局长的李毅中予以赞许。省委书记徐光春批示表扬。省委宣传部发文嘉奖……

然而我这个作者,感受更多的却是侥幸、却是后怕。

这年7月29日,河南省陕县支建煤矿的东风二井,因旁边的河床水通过采空区涌入井下,发生了震惊全国的淹井事件。经过全省上下的奋力施救,69名矿工被困井底76小时之后,毫发无损,全数生还,这在国内和国际的矿难救援史上,成为一个惊喜的奇迹、一个漂亮的范例。在这前后,此起彼伏的各地矿难,每次凶讯、每次噩耗。都在反衬着“7・29”事件结局的幸运完美。所以在河南,“7・29”凯歌成了一曲经久不息的主旋律。

不过当时我没去现场。

7月29日淹井报警,8月1日矿工获救,直至全国形成报道热潮的8月5日。我都只是距离事发地点200多公里之遥的旁观者。

那段时间,人命关天,千钧一发,《河南日报》就像一架绷紧的弦弓,处于一种临战气氛之中。凭着灵敏的“新闻鼻”和“新闻眼”,大家意识到转危为安的“7・29”、挽狂澜于既倒的“7・29”、负面新闻变成正面新闻的“7・29”,多好的题材、多好的机遇!这样一件富有普世价值、“含金量”极高的新闻,百年不遇,举世瞩目,天降大任于河南,我们正在这一新闻的台风眼中起舞!

我只捕捉了几个字,这是省委书记徐光春对“7・29”的情势概括――急、难、险、重,命悬一线。

8月5日,报社通知全省“7・29”报道即将再掀一轮高潮,《河南日报》要上一组系列通讯,还有我的一篇大报告文学。报道计划已报省委宣传部,明天赴陕县采访,等我马上答复。

大报告文学?大报告文学!

答复不去吗?到底去不去呢?……纷乱之中,耳畔一个声音渐渐变得清晰:为什么选择的是你?这个题材值不值得去?放弃出行、放弃报道,都会遗憾,但是前者可以弥补,后者不能弥补;前者会难受一阵子,后者会难受一辈子!

次日早晨到报业大厦乘车,出发前夕,我给社长、总编辑打了电话。询问对报告文学的具体要求。社长雷厉风行。说话干脆:一个星期,两个整版!――据悉一星期后的8月13日上午,省委省政府就要隆重召开“7・29”抢险救援表彰大会,报告文学必须赶于当日见报,一早送达会场。

虽然二话没说,我已双腿发软。自己比较擅长的是人物报道,这次却是事件报道,而且题材这么大、采访这么晚。如果说以往每次都是如履薄冰,这次已是如临深渊了。

十万火急,赤手空拳。事先谁会料到还有今天呢?“7・29”报道已经铺天盖地,可我从没想到搜集保存一些资料,仅仅作了粗略浏览。

时间,只有时间,成了我唯一的赌注。从此刻起,我变成了一个悭吝的守财奴。一星期7天,就像褡裢里仅有的7枚铜板,这是我能指望的全部盘缠,精打细算,敲骨吸髓,我该怎么花它?

汽车几乎横穿整个豫西,终于驶下一个小小山坳,抵达陕县支建煤矿东风井区――安静、平静、寂静,这里已经空空如也。

这是8月6日,由国家安监总局局长、河南省委书记、省长率领千军万马的大营救,才过去了不足10天,可是除了现场指挥部策划救援的两幅粉笔图示还留在墙上,除了为井下矿工输送牛奶面汤的一根橡皮管子还拖在坡上。这里仿佛一切从未发生。矿井停产了,矿工回家了。报纸上反复描述过的激越场面,电视上滚动播出过的壮观场面,都已被山风吹灭无痕,只余一缕雾岚轻轻缭绕山谷。沿途遇见的当地百姓,多是壮年男女,他们蹲在路边闲话家常,目光十分漠然。

一篇全景式的事件报告文学,两个整版篇幅,除去标题和图片的位置,文字至少需要16000字,这是已确定的。

不确定的是,这16000字达到什么质量。无非两种结果:一是拾人牙慧,东拼西凑,重复罗列,在两个整版上堆满“别人嚼过的馍”;一是突击采访,独立思考,写出富有深度、力度、新意的两个整版文字。

靠搜集资料行吗?――我来陕县,倒是带来一大摞报纸资料,抽空翻阅,用红蓝铅笔画得密密麻麻的。可是越看越乱、越看越急。所谓海量信息,多是流程报道,细枝末节生动丰富。宏观梗概却比较空泛,有些关键之处还说法不一,好似一堆散沙难以捏成团。

靠现场采访行吗?――“7・29”大营救,上自九霄云端射云驱雨。下至黄泉地底掘井救人,场面大,头绪多,当时记者采访就是云里雾里,何况现在锣罢鼓罢!“老虎吃天,无处下嘴。”当地部门只能配合采访,记者提出找谁,就帮忙联系谁,能找到谁便是谁。

其实我到陕县,也是硬着头皮孤注一掷。

从新闻规则来讲,从报社传统来讲,我都不能不走这一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即使空余虎穴,也望从中追觅虎虎雄风。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心灵去悟,终归靠得住,我相信现场总还会剩下一些东西给我。尤其“7・29”这样的重大报道,如果连现场都没到过,当别人批评我的文章时我会抬不起头。当别人表扬我的文章时我也会抬不起头。

从6日下午到8日上午,或与本报同事集体行动。或自己单独行动,我辗转陕县、义马市、三门峡市,深入支建煤矿、东风二井、东岭村。进行了8场当面采访、3次电话采访,对象包括获救矿工及其家属、矿区干部、抢险救援队员、医护人员、市委书记、县安监局长、煤矿股东……采访笔记有些终未用上,有些成了独家精彩素材。

独自乘坐长途公共汽车回到郑州,已是8日傍晚。这时7天已花掉了3天,令人肉痛不已。

而真正明白如临深渊的危险,是在采访归来以后。没去之前还有所指望,回来以后连指望都没有了。

平时写大稿子,最喜欢的是搭架子,就是谋篇布局的整体构思。采撷而来的大堆素材活蹦乱跳,上拟一个总题目,下拟一串小标题。然后魔术一般,素材分门别类走进去,在各自的位置上摇曳生姿……但眼前这个架子却是搭不起来了,感性有余,理性不足,微观有余,宏观不足,最匮乏的恰恰是事件核心的主干部分。

头发乱了,心神乱了,阵脚乱了。

原定郑州还有两位采访对象,是省直部门的两位局长,他们都是“7・29”救援前线指挥部的成员。采访了一位,另一位却

冷淡推托,说没什么好谈的了。最后一个采访就此搁浅。

我呆呆地盯着电脑屏幕,几天来写成的段落,总共不过3000字吧。我想到了打退堂鼓,想到了半途而废。随时准备拿起电话,告知领导,告知夜班,不要等我的稿子了。对不起,真对不起!……

报纸不至于为此大开天窗,生涯却会为此大开一个永难愈合的创口。放弃是痛苦的。放弃是耻辱的,对于从事写作20多年的我来说,写不出来,就是沉沦。

此时,我也与被困井底的69名矿工一样了,也是急、难、险、重,命悬一线。最后生还的机会,他们有,我有吗?

8月9日中午,我向最后那位采访对象发出短信,再努力争取一下。如果对方仍旧推辞便彻底作罢。不久接到回信,约定下午4点半接受采访。

两杯清茶,对面而坐,我想能够听到一些例子和细节就行,个把小时够了。没想到,我刚一抛出采访话题:省委书记徐光春不是总结了四个字“急、难、险、重”吗?顿时像点着了一把火,这一谈就谈了整整四个半小时。

急是什么?一二三;

难是什么?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险是什么?两个方面;

重是什么?两个层次:

抢险救援的战略是什么?

战术又是什么?

井上怎样抢救?

井下怎样自救?

69名矿工升井一幕怎样激动人心?

“7・29”大营救体现了什么精神?……

嗬嗬,一边问答,一边梳理,一边提炼,这些一气串联下来,就是思路,就是结构,就是一篇大报告文学的整体骨架!

由此我也领悟了一个采访诀窍:面对重大事件题材,最最关键的,是要争取切人事件决策的核心层面,尽力获取事件中枢的核心素材。

不知不觉之间,手里一支新墨水笔都写干了,我又打电话让司机送笔来。结束采访时,已是夜幕深沉。

接下来就剩玩儿命地写稿子了。

时间只余两天半,背水一战。当时赶稿的情景,在记忆中已经混沌不清。总之,偌大一个家里,唯有书房成了我的一孔幽深洞窟,终日沉埋在洞窟之中艰难掘进,晨昏颠倒,饥饱不分,直写得容颜青黄,肌肤干瘪,视力在屏幕上凝成模糊,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冰凉,思绪在四壁间横冲直撞,气力在文字里消耗殆尽,一个女人在写作中狂放暴烈。一个女人在写作中枯萎衰败……

直到8月12日,万物熟睡之际,最后一天悄然来临。按照流程,稿子最晚下午就要送审,晚上就要发排,凌晨就要开印,保证13日早上送到表彰大会会场。

构思的十一部分还剩三部分没写完,我打算干个通宵。可是由于饮茶过量,心脏狂跳,双手颤抖得摁不住键盘,实在坚持不住,我凌晨4点睡下了。到早晨7点多挣扎起床,坐在电脑桌前,浑身软得像一堆泥,腰和脖子都直不起来。我不由叫苦。已经到了最后期限,这个样子可怎么冲刺啊!……幸亏一块巧克力救了我,精神还阳,重振心志,好似一员被人穷追不舍的兵勇,跌跌撞撞,继续撒腿拼命地往前赶路。

稿子抢在最后一刻完工,定名《霹雳重生》。

我至今记得,那是2007年8月12日的午后,窗外知了在叫,无边的骄阳金光耀眼,随着热风漫涌而来,暖和我的手脚,暖和我的身心。站在11层楼上俯瞰四周,市声轻柔,街巷温馨,人间亲切无比、美妙无比,我像一尾从涸辙捡来的鲋鱼又游回了现世。

稿子打印成册,封面的一页,在《霹雳重生》大标题下面,是一份全文的小标题目录:

一、淹井;二、急;三、难;四、险;五、重;六、战略;七、战术;八、抢救;九、自救;十、出井:十一、精神。

后来在郑州中州宾馆三号楼,见到了当时的国家安监总局局长李毅中。这位白净儒雅的长者,总是出现于救灾现场的危急关头,常常在飞机和汽车上办公,对地方官员毫不留情以“狠话”著称。被网民评为“中国最忙碌、骂人最多的部长”。他抬起一双笑眼看着我,亲切颔首,并特意指着这一串小标题,说这个很好,看出了思路,坚实有力。

8月12日下午,稿子送到报社,呈交社长和值班总编审阅。夜班值班室里,流程环环相扣,领导坐镇斟酌修改,熟悉情况的记者帮忙技术把关。编辑设计版面。车间拼版,校对科校对……《霹雳重生》定稿17000字,配图见报的篇幅,比原定的两个整版又增加了半个版。从头版下半版转二、三版两个整版,并且首次破例在全文之前刊发了小标题目录。这一件满弓劲射的急就作品,实际是报社上下各个环节共同出击的心血之作。

17000字的一场龙卷风,吸去了我的体力、我的胆量、我的魂魄。只余一副皮囊,两三个月后才慢慢恢复元气。

记者的惊险,作家的惊险,以往从无这样的体验:一个不容任何闪失的长篇重大报道,居然从头至尾,就像坐在失控的飞车上,就像骑在脱缰的野马上,在这舍命一头撞去的惊魂时速之中。什么写作,什么成就感,统统无影无踪。

就从这次报道之后,我知道了怕。午夜惊梦,醒来还心生战栗:万一,万一当时交不出稿子,怎么办?怎么办?

也许因为禀气弱了,也许是年纪大了,已经不再喜欢极限,不再迷恋极限诱惑。

但这一声霹雳,真是值得,无悔,无憾。

正如托马斯・曼所说,我喝干了一个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