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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历:坐小船逃离利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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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八小时的海上颠簸,终于抵达马耳他。那里温柔的夜色,在这一刻见证了生命是如此地美好。

平安回国已经三天了,我还是每晚都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惊坐在床头,思绪又回到十几天前地中海风浪中飘摇的那条小船上。

2011年2月27日清晨天刚刚放亮,我们已经在的黎波里港口的船上滞留了8个小时,从前一天下午两点从营地里撤出来算起,18个小时我只吃了一块巧克力。随身携带的还有三个冷馒头和一瓶水,不知道船还有几个小时开。

气温估计在十度以下。人在焦虑等待的时候总是没什么胃口,而一想到还没有想出好办法撤离的同胞,这三个冷馒头看了也实在让人生厌。

刘瑜在《送你一颗子弹》中说:“自由这个东西的可怕,不在于它会带来多少洪水猛兽,而在于,这些洪水猛兽出现以后,你发现它其实也不过尔尔。而战争这个东西的可怕,不在于枪炮之下有多少的流血牺牲,而在于巨大的生存压力下,人性逐渐扭曲直至麻木而不自觉。”

比起战争本身,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对即将到来的战争的恐慌。更让人害怕的是无政府状态下的混乱,比如劫抢财物,比如奸女,比如哄抬物价敲诈勒索,比如我们碰到的不给大价钱不让侨民上船。

太阳出来了以后气温也升了上来。一个美丽的阿拉伯女人走近,用不太流利的英语羞涩地问我有没有食物。我欠身想从袋中掏一个冷馒头分给她,身旁的大姐一把拉住我伸出的手说道:“傻丫头,吃的东西咱自己留着,船又不听你指挥,你知道它什么时候开呀!”

我抬头看了看这个不知道国籍的阿拉伯姑娘,犹豫了一下,还是重新坐直了身子。我承认自己是悲观的人,对于人性的善良从来没有过太高的期望,然而在此之前打死我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为了一个有些发硬的冷馒头而无视一个美丽女人哀求的眼神。

于是,我想起撤离的当天早晨去工地了解情况。上百孟加拉工人已经拿到了工资就地解散,但无处可去的工人们依然留在工地,守着他们剩余不多的一点粮食,计算还够吃几顿。数架飞机都盘旋在机场上空,已经无法降落,港口的船票涨到了天价,街上的银行早已经停止营业,我们都知道发给他们的利比亚货币第纳尔出了利比亚就成了一堆废纸,留在利比亚也是战争中未知幅度的通货膨胀。

一踏进项目四分部的一间板房,本来用着一只烧水的铁锅的工人们“刷”地一下把我们围在了中间,翻来覆去重复着三个英文单词“Please help us.”(请帮帮我们)。

一个工人拉着我的手将我拉出人群,他指着铁皮炉子边的半袋面粉,用结结巴巴的英文告诉我他们的粮食不多了,“You will leave this place,right?”(你会离开这儿的,对吧?)他反复地问我,“Please take us withyou,”(带我们和你一起走吧。)

然而这个时候自身难保的我们,又有什么能力能帮得了他们呢?我只能说着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安慰他们:“Everything will be all right.”(一切都会好的。)事实上,我们自己也有2700个中国工人正在焦急地等待撤离,他们背井离乡远涉重洋拼出性命挣钱养家,家里一定有妻儿父母在焦急等待他们归去。

但是,这些回不去家的孟加拉工人家里,又何尝没有妻儿父母在焦急等待他们归去呢?我突然觉得,在这样完全无助的境地里,知道有人在为了你能平安而努力奔走,有人彻夜守在电脑桌前陪你一起失眠是一件多么幸福和踏实的事情,眼泪就想夺眶而出。

我又想到撤离前一日,在街道已经设卡封锁的情况下,55岁的当地老人贝鲁宁和他十三岁的小儿子开着自家的小货车帮我们转移物资。他腾出本来留给大儿子结婚用的空屋给我们存放重要的资料和物资,不顾物价飞涨粮食面临断货的危险给我们一行六人做了当地的传统食物“库斯库斯”,让我们吃饱了上路。离别时候他重重地握着我的手,目光里满是歉意,仿佛打仗是他的错一般。

一旦若是真正打起来,我们至少还有地方可以回去,没了工作可以再找,丢了行李也可以再置办,但生活还要继续。但对于贝鲁宁一家以及像他们一样千千万万善良的利比亚平民来说,战火纷飞、通货膨胀、流离失所、骨肉分离,这样的灾难不知道多久才能结束。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不记得是哪个电影里的一句台词突然从脑子里冒了出来:“三年了,仗还没有打完,能活着见面也不容易,”于是又是一阵心疼,这些善良而真诚的人们无怨无悔地为本不是他们的错误买单;表达着歉意,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们,还有什么可怨天尤人的呢?

我从袋里翻出两个冷馒头,塞在还在问我身旁的人有没有食物的阿拉伯女人手里。在小船压抑封闭的空间里,对未知的焦虑和担忧里又平添几分泄气,那些焦急无助的孟加拉工人,那些即将面临艰险生活的利比亚平民,我无力帮助,但我至少还能让眼前美丽的阿拉伯女人不因为饥饿而如此难受。(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那些担心完全没有必要,到吃午饭的时候SHM公司的一位名字是F打头的摩洛哥老先生给我和那些阿拉伯姑娘们都送来了鸡肉饭,在这里谢谢他。)

在船上等待的这一天,船舱外一直风雨交加,地中海的风浪完全没有渐缓的趋势。船一直没办法起航。然而下午三点的时候船舱广播突然响了起来,年轻的意大利女乘务员声音焦急地说失去控制的黑人务工人员已经占领码头,码头通知让船马上离港,于是在升降梯还没有完全升起来的情况下船就匆匆起锚。

刚开出大约20米左右就看到码头候船厅的玻璃门被砸破,几百难民涌上码头冲着刚出港的小船挥手叫喊,最前方的三四个人被后面蜂拥而上的人群挤得掉下了冰冷的地中海,在水里一起一伏地挣扎。然而小船加足马力朝深海开去,的黎波里港口和港口上等船的人们很快便出了视线。

我不知道这些工人还会在港口等待多久才能等来下一艘小船,也不知道他们最终能不能逃离这块即将战火纷飞的土地,只有在心里默默地为他们祈祷。

船刚一出港口,地中海就给了我们这些刚刚逃生的人们一个手足无措的下马威。这条限载300人的内河航行的小船何曾见过公海里的大风大浪。十几米高的大浪一个接一个地打过来,船身上下颠簸,心里就像坐着过山车一般难受。不一会儿船舱里的呕吐声哀嚎声就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8个小时的船程,从午饭吐到胆汁胃酸,直到最后只能捧着呕吐袋干呕,手脚冰凉麻木全都失去了知觉,翻来覆去不知道死了多少回。突然听到一阵欢呼声,这艘小船载着300位刚从纷乱中仓皇逃出来的人们,穿越了地中海的风浪,在午夜时分抵达了平静安详的马耳他港口。

踏上陆地的一刹那,大家抱头痛哭,伴随着重生的喜悦,多少担忧和恐惧在那一刻尽情地释放了。马耳他温柔的夜色,在这一刻见证了生命是如此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