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纸与不普通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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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行当和纸有着休戚与共的关联，没有纸，就没有了我所有工作的最初原料和最终产品。现在使用电脑，号称无纸化，可谁又能真正离得开纸呢?起码，不能用电脑揩粪便吧?好的纸是滑润的，如同少女的肌肤。又不可太滑，就像纵是美女也不能使用太多的化妆品，污了天然的美色和魅力。好纸有恰到其分的羞涩，和笔尖有若即若离的亲和力，那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粘连感。当笔尖亲近的时刻，纸张有轻微的迎合和体贴的依附，但仍有特立独行的距离。当笔尖断然远去的时候，纸有温和的挽留却决不死搅蛮缠地吻别，有告别的惆怅却不会哭哭啼啼地拉扯，得到一沓松紧适当挥洒自如的纸，犹如酒徒搜到一瓶陈年佳酿，心中欣然。

我到埃及的时候，专门买了莎草纸。据说这纸千年不腐，私下想，将来焚我遗体的时候，捡点儿我的温热骨骸，就用这样一张纸包上，在另一个世界安顿下之后，还可以继续做自己喜爱的事情。

在尼泊尔制造手工纸的作坊可以参观。最初的材质来自喜马拉雅的高山之上，据说是一种独特的乔木。染色这道工序，也保持着原始淳朴的天然之风。女人们采集花瓣，放入水中煮出颜色，再将纸放人五颜六色藏有染剂的桶中，捞出后再次摊开风干。几天之后，五彩斑斓的手工纸就款款出台了。

尼泊尔手工纸柔韧又耐久，遇水可阴干反复使用，更不会因时间久而被蛀，它百虫不侵，用这种纸张写成的经卷，连老鼠也不会来嗑咬。鼠类是嗅觉非常灵敏的动物，逃之夭夭，此事蹊跷。

正在搅动纸浆的女工，脸上有一些红肿，手也泛着不正常的紫，并有轻微的蜕皮，我问，纸浆当中还加了什么吧?

她先是笑而不答。扭捏了半天说，都是天然的，没有添加任何化学药品。请客人放心。

我相信这女工说的话，尼泊尔的手工纸没有添加化学药品，但纯天然，并不等于完全没有毒性，防虫防鼠，一定是有秘密的。

终于搞清，秘密来自一味植物，名叫瑞香狼毒。

听听这名字，令人有几分胆寒。“狼”就够可怕的了，后面还缀上了“毒”的尾巴。据说是有名的植物三大毒药之一(另两种说是断肠草和见血封喉――不一定准确啊)。造纸时，要趁新鲜剥去它褐色的外皮，把肉根放石臼内捣烂，再放入锅煮，直到成茸，倒入纸浆池。

这个操作过程一定要在露天，不然会熏坏了人。也许是看出了我的惊惧，女工说，每年只是刚开始接触毒草时手脸会肿痛，继续干下去，慢慢就习惯了。

买了一些夹杂着粉红色月季花瓣的纸，灯光一射，有梦幻的光影析出来，如同花朵们在演出仙子写定脚本的皮影戏。还有类似蕨的一种古老叶子，也镶嵌在纸浆的夹层，仿佛谦虚的配角。纸和光是绝配，光赋予纸灵动的生命，纸把光包绕起来，如同火的冠冕。美妙妖娆的纸，如果失却灯火的映衬，岂不是锦衣夜归?

据说最高档的纸里加有名贵的香料，异香扑鼻，简直像是把一座花园立体搬到了纸上，一张纸要十几美金。在这种纸上写字，心或许会颤的。

写经的纸有毒，精美的纸太贵。还是用普通的纸，写普通的文章，给普通的人看吧。

选自《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