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花开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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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果与杨阳的初次相见,样子是很狼狈的。在杨阳的回忆中,就是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左右手各提一只硕大的行李箱,站在初秋的还很猛烈的阳光下,已是难以支撑,要命的是背上还背着一具细细长长的皮匣子,皮匣子高过林小果一头,摇摆着,连同林小果,整个像一棵摇摇欲坠的小树。林小果费力地踮起脚跟,欲透过攒动的人群,寻找T大的新生接待台。
“是T大的新生吧?”耳旁突然传来好听的男声。林小果仓皇右顾,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就站在身边。脸向下俯视着她,目光温暖如落瀑。林小果慌不迭地点头。
“我是T大新生接待员杨阳,跟我来吧。”男孩说着,已接过林小果的箱子,毫不费力地转身向不远处的新生接待车走去。到了车前,杨阳回头招呼林小果先上,但林小果背上的皮匣子使她上车这个过程很不顺利,像是很早的时候科教片片头那株出土嫩芽的快放镜头,歪歪扭扭地向上生长。正自挣扎间,林小果突地感到腰间有人使了一把劲,是杨阳在托她,她蓦地红了脸,上车坐定了林小果仍感到腰间有什么东西贴在那儿似的,被杨阳触碰过的地方,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路上,杨阳热情地向她介绍着T大的风土人情,她几乎没有说话,但只是听着他的声音,她的心里就暖暖的,有什么东西一漾一漾的。在以后的很多日子里,她总记得那个阳光眩目的午后,自己伶仃地立着,茫然无助,而他走向她,用很好听很好听的声音问她:“是T大的新生吧?”还有他留在她腰间的温度,可以轻易临摹出他手掌的轮廓。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林小果的目光总会透过密密匝匝的人群,停留在他身上。
三天后的晚自习林小果正坐在教室里百无聊赖。门开了,班里的文娱委员引着―个人进来,林小果不经意地看去,心突地漏跳了一拍――是杨阳!林小果先是目光灼灼,稍顷又躲闪起来,她不敢直直地看他,怕泄漏了心底的什么似的。文娱委员介绍杨阳是系里的文娱部长。杨阳站在讲台上,用温厚的声音说:“为了欢迎大家,学校要于本周六举办迎新生联欢晚会,每个系都要出节目,希望有才艺的新同学们也准备几个节目,现在就可以举手报名!”话音落下,杨阳环视全班,班里却一片静默,竟是无人应答,他的话仿佛是花瓣撒落在虚空里,落地无声。林小果看杨阳站在台上,一时有些讪讪的样子,他期翼的目光扫过大家头顶,先是热切的,尔后渐渐地黯淡了。林小果只觉胸口一阵酸软,不知为什么,她见不得眼前男孩这般无助失措的模样,这种感觉压过了她惯常的缄默内敛,她甚至来不及举手便站了起来,大声地喊道;“我……我……可以表……表演节……节目……”仿若石破天惊,大家的目光齐齐地聚焦在她身上,杨阳的目光也投向她,眼神很复杂,有释重,有纳闷,有怀疑。林小果知道他也许和大家一样,心里都在转着这样一个念头:她?她?一个话都说不清的结巴,也能表演节目?林小果已顾不得许多,她急切地向杨阳做了个“等我”的手势,便不管不顾地跑出了教室。片刻之后,她气喘吁吁地背着一个大皮匣子回来了,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她深叹一口气,素指轻弹,一段美妙的音乐便自她指尖流泻出来。
林小果在迎新联欢会上的演出十分成功。她被安排在第一个出场,只一声撩拨,全场便静了下来,这样的嘈杂都市,即便校园也不可免俗地喧嚣,却有这样一个黑发白裙的女子,静如处子般弹奏一曲古老的天外来音。林小果如她母亲所期望的那样,没有自如表述语言的能力,那么便让一具古乐器来代她向世人言说吧!舞台灯光打在林小果身上,她长碎发的边缘被灯光映得如一根根茧丝,晶莹剔透,白而修长的脖颈上蓝色的血管似乎在轻轻跳动。
一曲弹毕,林小果起身致意,片刻的静默之后,掌声如潮水般突兀而至,她看见台下的观众们目光灼灼,她并不在意这些目光,她只想寻找一双肯定的眼睛,但她失望了,杨阳不在台下,那么她纵有再精彩的演出,又有何意义呢?她抱起古筝,失重般地退向后台,却被一双温暖的手抓个正着,“谢谢你,林小果同学!”是杨阳!她的心一下跳跃起来,“我给你留了一个位置,看完节目再回去吧!”黑暗中,她任由杨阳握着自己的手,向观众席摸去,她觉得自己的脚步出奇地轻,她想只要这么无休止地走下去,她也许会像一片羽毛一样轻盈地飞起来的。节目在继续。林小果却完全不知都演了些什么,她只知道,杨阳坐在她的身旁,他们那么近那么近地挨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她似乎听见心底的喜悦正像植物一样咝咝地生长着。似乎有很长时间的静默,他们没有一句交谈,她沉浸在这样不可确定的幸福里,心里全是满足。忽然听到杨阳叹息般地说;“她的声音真美!”她猛地回过神来,台上,美丽的女主持人正在报幕,她微微地一怔,转头去看杨阳,只见他出神地望着台上的女主持人,目光中有小小的火焰在跳动。林小果的心蓦地一沉,台上开始表演踢踏舞,节奏紧张急促,一声声,像踏在她的心里。
再见杨阳,是他骑着单车,正奋力地爬校园里那条长长的坡道,后座上是那位主持节目的美丽女生,嘴里嚼着红红的冰糖葫芦。擦肩而过的一瞬,杨阳向她仓促地一笑算做招呼,她亦微微颔首,看不出有半丝悸动。而后,他载着他的爱情,向上去;她怀着她的心痛,向下行。一步一跌,她觉得自己的心,就如那美丽女生手中的糖葫芦,本是没有裂隙的圆润,被那女生只咬一口,便露出内里孱弱的苍白,再一口,便只剩下细碎生涩的籽粒了。
再以后,听说杨阳失恋了。最有说服力的佐证便是,杨阳居然在系里准备参加全校文艺汇演的彩排现场酩酊大醉。几个同学上去都扶不住他,那一刻,林小果只恨自己没有那美丽女生的燕语莺声,好以身相代,抚平他深蹙的眉头。焦躁中,她的手指触及琴弦,那些悠远的弦律是烂熟于心的,一旦开始便无法停止,像极了她对杨阳的爱情。她信手弹拨,音乐直捣入心灵,沿着灵魂一路攀升。他突然安静下来,抬起头,目光朝向她的方向,隐隐地有什么东西在他眼中闪烁,她和她的音乐直迎上去,不躲不闪。她知道了,她的音乐是可以疗他的痛的,至少,可以让他安静。
此后,他常常来听她弹古筝。他们有时会说上几句,她依然口吃得厉害,更多的时候,他们各做各的,像两棵比邻而居的树,一个讷言而敏感,习惯于用细长的枝条弹拨琴声。另一棵,知性而沉默,习惯于在风声中回忆过往,而青春的忧伤弥漫在他们之间,无处不在,这样的两棵树,都在怀想着心事。只不过,林小果心里想的是杨阳,杨阳的心里,怀想的却是那不曾持久的美丽烟花吧?
林小果因在一系列大型文艺汇演中的出色表现,开始引人注目。体育系的足球中锋开始公开地追求她。同舍的女孩们都开始了恋爱,而对中锋的攻势,林小果却淡然处之,似乎绝对无意结束自己十九岁的寂寂芳华。
终于有一晚,足球中锋与舍友追至林小果练习古筝的校园中区林园,众目睽睽之下,林小果仍不肯接受足球中锋献上的玫瑰。一时僵持不下,看热闹的学生越来越多,想是面子挂不住了,足球中锋突然口不择言地大声叫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一个话都说不利落的结巴子,还傲个什么劲儿?”林小果闻言如遭重击,平抚在古筝上的小指蓦地一抖,竟生生拨断了一根弦。足球中锋的话一句句击中要害,她的眼前开始浮现出十九年来因为口吃,自己所遭受的轻侮、嘲笑和不屑。她一度曾以为已用玲珑剔透的音乐为自己的心灵筑起骄傲的高墙,只是想不到,这心墙,原是如此不堪一击呀!“请你立刻向她道歉!”杨阳声音突然传入耳畔,林小果循声望去,不知何时,杨阳已如一头怒狮一般挡在足球中锋的面前。在杨阳的强硬面前,足球中锋一时失措,随即发现此时绝不可示弱,遂大声道:“不道歉又怎样?”突然之间就动手了,林小果的思维有片刻的空白,她不敢置信,那温雅的杨阳,会为了她,和一个无论体积还是重量都明显优势的大块头缠斗在一起。
结果是,杨阳和足球中锋都受到了校内严重警告的处分。对杨阳来说,这样的结果实在不足道。重要的是,在那最混乱的一刻,林小果突然尖叫着冲上来,为他挡下了足球中锋狠命的一击,她垂顿下去的瞬间,口中犹自叫道:“杨……杨……阳,快……跑!”天哪,她还是像从前一样口吃,可是,可是,一切又都和从前不一样了,这一刻,杨阳的耳中再无那些曾令他反复怀想的燕语莺声,辗转回荡的只有林小果急切的叫喊,一声声冲撞在他刹那间明朗起来的心底。
很多时候,爱情和时间的长短并无关系,真的,有时候,花开的过程短如流星,就像杨阳对林小果,爱情迸现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而有时候,花开的过程悠远似长阙,恰如林小果对杨阳,那样简单的节律,却是率性而歌的蒙族长调。